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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雪第十六章


  南国雪(第十六章)
  1979年初春,整个大地春意盎然,山峦、田野、河流处处传递着春天的讯息,尤其是我钟爱的梅花,在漫山遍野里缤纷怒放,红色的梅花如烈焰般艳丽、白色的梅花如洁白的雪花、绿色的梅花如嵌在银色花盘中碧绿的翡翠。我明天都要采摘一朵梅花放置我的房间里,用泪水把它浇灌。
  二月,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许多的知识青年像涓涓溪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雪北县火车站的旅客几乎都是返城的知识青年,大家喜形于色,互相攀谈,听口音,有北京的,上海的,省城的,雪陵市的,有初、高中同窗和少幼年好友。
  在候车室,我孤独地卷缩在角落里,短短几个月时间,海红姐音迹消遁,尘世间却是熙来攘往,百无聊赖的我,从包里翻出几张纸片,低头默念,那是我在狱中写下的诗篇,字里行间饱含了我对海红无限的深情和思念,点点泪水滴在纸上,渗湿了那段悲切而哀怨的时光,纸张上的诗句变得模糊不清。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只听见许多男女知青异口同声:"打死他们!狠狠地打!"
  站起身来,远远望去,似乎一些人在群殴,知青们个个群情激昂,几个穿白色警服在极力劝慰和阻拦:"别打了,别打了!"
  知青和当地农民打架是司空见惯的事,知青之间打架却非常罕见,我复坐下来,口里轻轻自语:"都要回家了,还打什么架呀,真无聊!"
  "喂、喂",一个人拍我的肩膀,抬起头来,一个带着塑料框眼镜的男青年,黝黑的脸庞与冬装里面白净的脖子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知道那黑色的脸肤是阳光留下来的作品,由于处于昂奋状态,鼻头冒着一层细汗。
  "你干什么!"
  "哦,对不起,我找人,你头发那么长,像个女的。"眼镜连连摆手。
  "神经病"。我嘴里嘟噜一句,是的,我脸上已经长出了胡须,杂乱的头发搭肩,精神萎靡不振。
  "别生气嘛,能返城了,应该高兴才是,你说对不对咯。"
  "我……"
  "来,我们认识一下,张顺发,兄弟贵姓?" 眼镜伸出手来。
  我不情愿地从地上站起来,握着他的手:"免贵姓王,王青林。"
  "你下放在哪里?认识雪北茶场的知青吗?看见他们茶场的人了吗?"张顺发一连串地发问。
  "我摇摇头。"反问他道:"你从那边过来,刚才那边为什么打架?"
  "哦,说来又好气又好笑,几个乡里伢子,带着棍棒和绳索,来到这里寻老婆,老婆是知识青年,瞒着丈夫要回城,大家一听,莫不气愤填膺,寻人就寻呗,拿着棍棒和绳索算怎么回事呀,捆绑不成夫妻呀,难道要人家当一辈子农民?不知道是哪个知青喊了一句‘打!’大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我也忍不住,踢了好几脚;要不是派出所的公安同志使劲阻拦,那几个傻瓜会被打个半死不活呢!"
  我想起了海红,如果当时开枪打死了来林场劫人的"段瘸子"海红也不至于跳崖自尽。我拿起了身边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连连说:"打得好,打得好!"
  "给我喝一口,我也有点渴了"张顺发接过我的水壶,仰头一喝,立马吐了"哇!是酒啊。"
  我苦笑了一声,"是呀,正宗米酒呢,喝呀"
  张顺发发呆似的看着我,有看看我身前身后,满脸疑虑,问:"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都换酒喝了。"
  "哦,老兄在农村过得不如意?"
  我一声不吭,尽管下乡不到两年,什么样的体力活我都能挺下来,但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我的精神彻底击垮了,我不想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谈及我的遭遇和我情感的痛苦,
  列车如一条绿色的长龙,也静静地躺在铁轨上,突然一节车厢冒出了黑烟,人群又是乱哄哄的,一会儿功夫,就听见有人在议论纷纷,说有个女知识青年自焚未遂,有人说,女知识青年嫁给了当地人,夫妻分离,骨肉分离,有人说,女知识青年的男朋友是北方下放的知识青年,已经撇下她先行返城,有人说:女知青的丈夫带了许多人要把她绑架回去,多种版本,说法不一,
  "老兄,你也别太消沉,现在要返城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一起到那边看看发生什么事。"
  "你去吧。"
  "我们后会有期。"张顺发挥挥手走了
  我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毫无兴趣,一个人又默默地坐在候车室的墙角落里。坎坷崎岖的山道、伟岸陡峭的悬崖和海红甜美温柔的音容在我的脑子里反复晃动,我想,海红如果活着,现在我们两个一起回雪陵,那是一件多么地快乐、多么地幸福的事情啊,我一个人悄悄地落泪了——为自己,我知道,我将来的生活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因为没有海红,我会始终生活在感情的阴影里,因为没有海红,在今后人生的道路上,我一生一世都会是一个孤寂的独行者。
  火车缓缓启动,我感到那沉重的车轮从我那已经非常脆弱的心碾过去,心碎了,我流泪了,我用手抹去,海红姐说过:男人不要轻易流泪,可是泪水越抹越多,车窗外的景物在眼眶里慢慢变得模糊。
  初夏的梅雨没完没了的下,雨水在不停地过滤我短短的人生。狭窄的单人宿舍里到处布满了一层薄薄的霉絮,周围的空气湿涩而呛喉。洪水默默而又顽强地淌进了城市的几条主要街道,自然的力量使一些命骞运拙的人们惊慌失措,无力自救的人家是那样地无奈、忧愁,而我却是一个冷然的旁观着,心里甚至还有着希翼:急骤的暴雨、汹涌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摧残着一切……这就是站在安全的礁石上渴望目睹狂风巨浪的那种所谓的崇高么。我也清楚,这种期盼是因为狭隘的自私而产生的极端希翼,我就是如此苦闷着,希翼着,打发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与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拿着酒杯,伴随着窗外的雨声,一口一口地酌饮命运给我酿下的苦酒,让我疲惫的心得到麻醉,一杯杯苦涩刺喉的劣质酒流入了我的心,这水一样的酒象铅一样的沉、冰一样的凉。我想吐,我知道自己要醉了,脑子里却在想:假如我用那把猎枪杀死"段瘸子",假如我杀死怀中的海红姐再自杀;如果我和海红姐双双跳崖殉情,那是一种怎样的崇高啊,种种悲壮结局的设想,我的心为之幸福得颤抖起来,端着酒杯拿着笔,信手而写:
  杯中无蛇影,酒后处处是你的身影
  海水浩瀚无边,无法把你寻觅
  酒水混沌苦涩,却能与你相通灵犀
  ……
  李白斗酒诗千篇
  老王酒后尽胡言
  诗仙醉诗传千年
  我愿一醉绝人间
  ……
  人云美酒为马尿
  酒壶岂不成尿桶
  他时若遂凌云志
  煮酒争雄笑武松
  正"酒"性和"诗性"大发间,突闻有人敲门,是我的海红姐!海红吗?快来,咱俩今日相会,一同喝它个一醉方休……醉眼朦胧一瞧,来者既熟悉又陌生,使劲摇摇头,想起来了,原来是张顺发。
  "你,来了?你,来了就好。"我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心律有点乱跳,脑脉有点紊乱,
  "还真是这个样子啊!" 张顺发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才两个多月,他明显瘦了,眼镜里面的眼框一圈黑影。
  "你、你什么意思,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尽管有了醉意,心里还是非常清楚。
  "你的一个朋友委托我来看你,并捎带一句话……"
  我的朋友?是海红吗,可她去了天国,是剑平吗,他正在参加对越反击战,是……我摇摇头说:"一句什么话?"
  "今年高考的时间快到了,希望你振作起精神,抓紧时间复习,迎接高考。"
  "我……"
  "你如此消沉下去,不仅耽误了自己,也辜负了你的父母、你的朋友、如果你有心上人,也辜负了你们的感情。"张顺发的话掷地有声
  耳边响起了父亲的声音:"要读书。养儿不读书,不如养个猪。"
  耳边响起剑平的声音:"还是要考大学,你是读书的料。"
  耳边响起海红的声音:"我们一起考大学。"
  三人的话语声在我耳边此起彼伏,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全然不知张顺发是什么时候走的。
  海红救了我的命,也为我失去了她美丽的生命,哪怕仅仅为了海红,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也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张顺发的话深深震动和激发了我,我不能经常生活在痛苦忧伤中,我不能老是沉湎在迷茫颓废中。我摔了酒杯,砸了酒壶,从那一刻起,我对自己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追求有了新的领悟和诠释。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考上了京华大学,接到大学录取书,兴奋之余,发现居然无人可以与我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我给剑平写了报喜信,我想找张顺发,因为是他唤醒了昏睡的我,却无法联系和寻找他,从这一点,我感受到了自己自私的一面。
  我要把这一喜讯告诉在天国的海红,让她的魂灵能得到藉慰,联想起自己白天紧张地复习功课,晚上几乎夜夜与海红梦中相会相伴,于是,作诗一首,取名《梦殇》
  总是梦着
  还是那么青涩
  还是那么清纯
  清晰无比的面容
  熟悉沁肺的气息
  多少次的梦中相见
  总会醒来
  离去的背影朦朦胧胧
  消逝的笑语恍如隔世
  梦醒后的夜太静
  静得能听见泪水的声音
  梦醒后的夜太沉
  脆弱的心被压得破碎
  啊,人生苦短
  缘遇的阴影却那么漫长
  写毕,划根火柴,诗稿纸签跳跃着蓝色的火焰,化为缕缕青烟……
  为了永远牢记那段血色的记忆,把自己的姓名"王青林"改成"王青海",踏上北上求学的征程时,发现对自己生活多年的故乡和故城只有一丝淡淡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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