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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前闲聊九逃兵荒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禁叹道,还是解放初跑过土匪,想不到解放一二十年了,还跑兵荒。
  现在太太平平,还跑什么兵荒?
  于是我对他讲起文化大革命武斗逃难的事来:
  文斗不赢,就开始动起武来。
  那天,钢工总的土坦克进城了。大街小巷一片惊慌。我们敢死队开始都义愤填膺,拍胸要和他们拼到底。
  可乱枪打去,在上面连个印记都没有。这下慌了。一下销声匿迹了。可怜大家躲在门缝后,干瞪着大眼盯着那黑黑炮筒,担心要是它朝哪个方向开上一炮,哪个方向不是要塌一方,还有命吗?纷纷传言后面还有装甲车呢。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白天空街没有一个人。
  看看,坦克里竞爬出几个人。用整张大红纸一张一张覆盖墙上刷的"坚定不移依靠贫下中农"口号,用大排笔刷上"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标语。此时此刻再也没人敢出来和他们辩论这两条最高指示的孰是孰非了。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切身体会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深刻含义了。
  该跑的都跑了。别说学生,就是老师,也都跑兵荒逃命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忠心耿耿"保家卫国"了。我们背着学生从人武部抢来的汉阳造,但有枪无弹还不如一条烧火棍。于是我们不时在墙角放一两个炮筒,装着枪声,吓唬吓唬周围群众。我们也私下好笑。但也坚持不了好久。因为不断传来风声,说他们占领了城区,马上就来端我们这个老巢。那种洗劫,比鬼子进村还厉害。白天还好说,到夜晚真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毛骨悚然。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心想,不能作无谓牺牲,要保住革命本钱,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撤退"!
  想往日一排排教室,一排排灯,每当下课,男女学生,嬉嬉笑笑打打闹闹,洋溢青春的朝气;看今夜黑洞洞,死一般的静。穿过校园如穿过乱坟冈,阴气森森。贼头贼脑往前摸索。稍听到一点响声,就连忙躲了起来。这样左躲右藏,弯弯曲曲,往日不过几分钟,现在却躲躲闪闪走了一个小时。
  走出校办农场,来到乡下。皓月当空,田野一望无际,远处树林中影影绰绰显出几点黑色小房子。四周一片荒寂。该往哪里逃呢?现在可是两派"割据"局面,要是误入了"敌占区",那可不是好玩的。我们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绞尽脑汁仔细分辨。
  突然,前面出现了个人。我们立刻愣住了。不过马上认出是欧阳老师。他不是在校办农场劳动改造么?但马上意识到监督老师都跑了,他还不逃命?
  "看,北斗星。"我指着天空说。大家顺着我手指望去,惊喜地点点头。"看它斗柄所指不就是北方么?"我得意说。"对对,上面那一颗最亮星就是北极星。"其中一个也自作聪明说。
  "不对吧。现在北斗星斗柄指的方向是西呢。"欧阳望着天空,像自言自语。
  "绝对错误。北斗,北斗,就是北么。"我武断道。
  "不像。那勺形那方垂直五倍的那颗星才是北极星,而这颗不是。"他指点着,"我记得北斗星在不同季节不同夜晚,出现在不同地方。古书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现在是秋,所以指向西。"
  听了他一番话,我们满脑雾水,面面相觑。
  为了验证他的正确,他又在天空中寻觅,指着天上最亮一颗星说,"你们看,那不是金星么?《诗经》不是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么。黎明时,启明星在东方;傍晚时,长庚星在西方。启明长庚都是金星别名。你没看它现在不就在西方么?"
  "对呀。"我们望着天空齐声惊叫。
  "坏呐。西边是钢工总地盘。我们要是到了那里,被他们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于是我们怀着感激心情冲着欧阳老师笑了笑。
  于是结伴而行。一路上,我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和他谈起天文知识,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无知,从他那里才知道夏至白日最长,冬至白日最短,春分和秋分昼夜各半。他说,这不只在我国,在北半球各国都这样。啊,想不到还有世界意义呢。我还以为二十四节气是农民意识呢。真是无知之极。
  他接着说:
  "我国是个农业大国,又四季分明,所以我们祖先对四季农事颇有研究。这在古诗中就有印记。比如这首唐诗:
  "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色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就十分细微地描绘出一个节气的物候征象。深更半夜,斜月朦胧,星星满天璀璨错落,北斗倾斜东指,正是春天。从最后一句看,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这时节,冬眠昆虫和小动物复苏,才有‘虫声新透绿窗纱’的微妙气象。这里没有‘草色遥看近却无’早春嫩色,也未到‘青草池塘处处蛙’晚春热闹。只是因听虫声而感受春的气息。喜不显于色,而藏于心。不明喜,而暗喜。充分体现出唐诗的特点——蕴藉。"
  他娓娓道来,我睁大眼望着他,似乎如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兴叹。
  嗯,难怪他常常夜里总凝视天空呢,原来他正验证书上所讲的知识呢。我还以为他妄想变天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们纷纷写大字报造反,他却漠然,一字不写。我责备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他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早就写了。然后关心看了我一眼,说"你??????"欲言又止。我很奇怪,就向周围老师打听。有老师告诉我,他原来是学校教导主任,57年大鸣大放很活跃,写了很多大字报。就因为这些大字报,被打成了极右。看他还积极哪,另一个幸灾乐祸。可后来虽然他一字没写,也被揪出来了。摘了帽也是摘帽右派啊。引蛇不出洞,也要把他深挖出来。因为这是早内定好了的。
  我仰望着他,不禁为他的才深深叹息。
  突然,我自怜道,要是文化大革命揪右派,我可能就是一个大右派。
  差不多,要是当时兴在中学生里揪右派,就凭你要我在剧本中讲的话,就可以划个右派。
  黄文清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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