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我的父亲


  利奥.罗塞顿
   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
   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
  不久前我们埋葬了父亲。对父亲的回忆――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声叹息,每一个微笑――如难以预料的涓涓细流时时在我的脑海中流过。
  父亲是个朴实无华的人,一点也不做作、虚伪。他的情趣纯真无邪,他的欲望极易满足。他从不强加于人。对流言蜚语深恶痛绝,从不知道什么叫仇怨或妒忌。我很少听见父亲抱怨,也从未听过他亵渎别人的话。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我一次也未听他讲过低级下流或恶意的想法。
  父亲最喜欢和我的母亲、妹妹还有我呆在一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微笑中度过。他的满足能感染别人,和他在一起总是十分愉快的,因为他从不挑起事端。
  父亲爱母亲,对她总是百依百顺,父亲总是毫不迟疑地相信自己很有福气,赢得了这样一个既美丽又聪明,既端庄又自尊的夫人。在他晚年时,父亲经常起早煮咖啡(他煮的咖啡味道好极了),然后边饮咖啡边读报纸,等着母亲来分享他的快乐。
  我从未见过象父亲这样酷爱报纸的人。他读起报纸来小心谨慎,细细品味每一条新闻。对父亲来说,早报唤起每天生活的新鲜感:报纸是一个奇迹与愚行的戏台。
  父亲是个天生的故事大王,热衷于让别人开怀大笑。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他刚听到的最新笑话或故事讲给你听。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用可笑的故事和哑剧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或腮帮鼓鼓的,或眼睛嘀溜溜转,或模仿一种走路姿式,每一次都在你面前展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
  父亲经常讲些可笑的怪话来逗我们发笑。他会兴高采烈地喊道:"你们猜猜看,今天早上我遇见了谁?"
  "谁?"
  "邮递员呀。"
  或者他举起食指,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伍德罗?威尔逊(注:美国第二十八届总统)为什么不能用这只手指写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手指呀。"
  这些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吗?你丝毫想象不到这些故事给了我多大的喜悦,因为我感到飘飘然,知道父亲在绞尽脑汁取悦于我,而在取悦一个小孩子的同时,父亲自己也找到了乐趣。
  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时,父亲就会给他们讲一些可笑的故事。"唉,"他叹道,"当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能把手一直举到这儿(他把手举过头顶),可是现在,我只能举到这儿(肩膀那么高)"。
  我的孩子会皱起眉头,拧紧眉毛,想现在――过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是呀,"父亲常会这么说,以给孩子时间去识破他的骗术。"真扫兴。想想看,过去我能举那么高,而现在却不行了――"
  这时候孩子尖声喊道:"爷爷,看,你刚才还举那么高呢!"
  "对呀。我过去能举那么高――。
  "可是,爷爷你不正在举那么高吗?"
  这时父亲会朗声大笑,骄傲地搂紧孩子或把他举得高高的,说:"喔唷!你真机灵,爷爷骗不了你了。"
  父亲经常故意这样可笑滑稽。到芝加哥定居不久,他到一家为外国人开办的夜校去。老师叫起他:"你能说出一个名词来吗?"
  "门。"父亲说。
  "很好。再说一个名词。"
  "另一扇门。"父亲回答。
  父亲喜爱唱歌,而且唱得很好,经常和来家作客的"客人"一起唱。他是我听说过的唯一在睡梦中唱歌的人。他打起呼噜来也是最有气势的。父亲打鼾,姐姐梦游,常常使我家深更半夜不得安宁。
  父母亲都为我在学业上的刻苦努力深感自豪。小时候我就知道拿起一本书便可以不干家务活。父亲看见我读书,就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很好。你在积累知识――"他敲敲太阳穴"往这里!"父亲对人类头脑所创造的奇迹总是称奇不止。
  我十一岁时,父亲教我下棋。他喜欢这个游戏。六七个月后,当我第一次击败他时,他那股骄傲自豪劲简直难以想象,就象母鸡咯咯咯炫耀下蛋一样,父亲总是滔滔不绝地向朋友夸耀一番。
  没有谁比父亲更深深热爱这个国家。父亲经常认为英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黄金国度,是一个充满无限希望的天堂。"真的,在这儿,你可以辩证,你可以骂市长无赖――甚至可以向警察发牢骚!"
  在波兰时父亲曾是个织袜工人,到了英国成了一个织衣工。二十几岁时父亲便独自一人来到美国,以后才把母亲和我接过去。在芝加哥,父亲每周都要在笨重的织机上操作六十个小时。
  芝加哥的冬天寒冷难耐,父亲总在黎明前起床,乘一个多小时的街车,八点前赶到工厂。下了班,吃过晚饭,父亲便又在家里前厅的一架二手货织机旁忙碌起来――独自一人织运动衫。母亲决意要开始"一项我们自己的买卖,"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再受"老板"的摆布了。
  父亲是个充满希望的人,但从没有野心。我母亲是个永不满足,干劲充沛而且很有主意的女人。他们象一个队那样一起干活,母亲设计剪裁服装(做姑娘时她曾在一家纺织厂干过,心灵手巧),采办帽子、围巾等。父亲购买毛线机器,并自己开机编织。
  时机成熟时,父母亲雇了几个帮手,开了一家自己的铺子,离家很远。父亲是店主兼制造商,母亲在柜台后接待顾客。他们两人都是积极热情的工会会员,这种从工人到"老板"的地位变化使我们颇不自在。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曾企图说服四个雇工组织工会――为争取高薪罢工!雇工们不愿意这么做,因为他们喜欢为我的父母干话,而且认为报酬很合适。另外,他们还说:"如果你认为我们应该得到更高的报酬,为什么不给我们提薪呢?"
  "啊,"父亲说,"你们没看到?如果制衣商中仅我一人提高工资,我就不能和其他制衣商竞争了。但是,如果芝加哥所有的纺织工人都团结起来,向所有的制衣商派出一个代表团――那时我们就不得不提高工资了!"父亲到底没能说服他们。
  若干年之后,当我在大学里读经济学课程时,总是忆起这荒谬的一幕――老板力劝工人组织工会罢工,而处于被剥削地位的工人们,对自己的现状心满意足,却被他们异想天开的老板困惑住了。
  父亲有许多朋友,但没有一个亲密的,因为父亲那么热爱家庭生活。他很敬佩别人具有他自己所不具有的一些优点:所受的教育,分析能力和创造力。他最崇尚直率的性格。他对别人最大的赞美就是:"某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我想父亲的意思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但他只说"了不起。"
  父亲爱海,在密执安、加利福尼亚和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他不会游泳,所以从来也未游进没膝的深度。年岁渐大时,他常常坐在海边,让海水拍打着他。看着父亲坐在海边,戴着帽子读报纸,就象一个在澡盆里嬉水的孩子,令人发笑。
  丹尼?托马斯曾给我讲述他的父亲――一个健壮傲慢的黎巴嫩人――是如何死去的。老人家最后一次坐在床上,向天堂的方向晃了晃拳头,喊道:"让死亡滚蛋吧!"
  我的父亲没有象他那样死去。他遭受了一年心脏病、咳嗽、肺气肿的折磨,心衰力竭,在氧气帐中悄然离去。
  有一次,在南港一家医院里,父亲抱怨说脸上有些痒痒。于是我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拿来。我给父亲刮脸时,他问道:"你为什么专程大老远从纽约来密执安?"
  "没有呀,"我撒谎说,"我碰巧在底特律开会。很幸运。"
  "是有些幸运,"父亲叹道,然后笑了,"你是我有生以来请过的最昂贵的理发师。"
  父亲出院时,已是憔悴难认了。走路时要用拐杖,靠我的搀扶。我想起了一句犹太谚语:"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
  但我们从未哭过,因为我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我的工作、我的妻子孩子、我的计划――这些都是父亲百听不厌的事情。我攒了一肚子听来的新故事――这些可以转移父亲对自己日渐衰弱的躯体的注意力。我讲话时,父亲微笑着,装出一副痛苦很快就会消失,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讲话,还有许多故事要讲的样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芝加哥的一家医院里,他在氧气帐的罩子下,奄奄一息,昏睡着。我和妻子向他道别,但父亲没有听见。我给他一个飞吻,我想父亲是看不见的。可是他看见了。父亲点点头,做了一个满是皱纹的鬼脸――当他说"别为我担忧"或"别等我"时,总是做这样的鬼脸。然后他挣扎着将两只手指放到唇边,回报我一个飞吻。
  父亲是一个可亲、善良而温和的人,我爱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常去游泳,每天都去。在水里你可以流泪痛哭,当你眼睛红红地出来时,人们会认为那是游泳的缘故。我现在是多么怀念父亲。和我在一起,父亲感到欢愉;和父亲在一起,我是多么轻松快活。
  父亲活在我的脑海里――那么栩栩如生;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涌入记忆中。这时我会听见自己在呼喊:"哦,爸爸,爸爸,你真了不起!"
网站目录投稿: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