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关于我们的故事,平淡且冗长。 那时候我还坐在班上最后一列的倒数第二个,那家伙倒数第一。那年我们五年级。 我忘记我具体认识他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更早),但我不会忘记他。 毕棱 2015年某月某日 故事要从我的小学时代说起。 我的童年,怎么说呢,是苦乐参半的。 乐是学习以外的任性玩耍带来的,与之相伴的就是作为代价的苦。 星期天,这本该是我补作业的一天,可偏偏表弟来了。 我们都很为烧火"做饭"这个游戏着迷,其实就是危险版的过家家。在土地上搜寻来断砖残瓦堆砌一个小灶,再从自家厨房偷偷拿一个空的鸡精罐子作"锅"。拿旧日历生火,再往"锅"里塞各种我们四处采摘的野花野草。待"锅"里飘出淡淡的类似草药的味道时,就是成就感的极巅峰。 一个词总之,其乐无穷。 一边是让我苦恼的作业,一边是让我痴迷的烧火游戏。我能怎么选择,我不爱学习,也没有足够的定力,还贪图享乐。表弟的到来就是一种怂恿,我对烧火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的英语作业就是星期一早上一边走路一边写完的,字迹堪比天书。 …… 来了,英语老师直接怒气冲冲地来到课室,一眼就发现了我。当着众多人的面,狠狠地掐住我的脸蛋。我本想着顶多被罚重写一遍,没想到这新来不久的英语老师竟如此不留情面。 他怒不可遏地大骂道:"亏你这个孩子长着一张那么好看的脸,字却写得那么丑!看看你的作业写成什么样了!" 我有点被吓着了,但不至于哭,毕竟确实是我的错,也不是第一次被批评作业太敷衍。 老师看着我脸上被掐出的红手印,好像有点怕自己做得太出格,降下怒火但仍绷着脸地说罚我重写两次作业就转身走了。 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都没有把重点放在老师骂我的话上,倒是反复回味他的前半句话,总不知羞耻地想:我有什么好看的。 这件事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伤痕,402班每天都在上演着很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什么陈家豪逢星期四打架啦、毕嘉仪欠了同学钱不还啦、刚前不久毕晓慧还被班主任当众揭穿偷了陈浩的周记本呢…… 在南山小学,大概很少人能绝对风平浪静地度过完小学时代吧。 这不,没过多久我又一次被逮到办公室里训话,这次还有我的同桌毕子轩。 兼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一脸严肃地要我交代刚才发生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我边说边拿圆珠笔示范。(我的这位同桌刚才上课的时候为了哄我笑)他拿按钮式的圆珠笔当作火箭,按钮按到桌面上,松开手圆珠笔就会因为按钮而弹开,就像火箭一样冲上去。 演示带最后,我又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紧接着,班主任的脸刷一下变得铁青,二话不说就先甩了我一个大耳光子。大骂我一个女生简直不知羞耻。我才重新意识到,班主任不是可以自然说笑的人,至少我不可以。 我同桌脸都吓僵了,不吭一声。我也立刻掉眼泪,感觉立刻掉泪的话,老师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对她的敬畏和悔过之意。 然而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班主任当着我的面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大肆宣传我的事情。 说,我的爸爸在我的成绩单里的意见栏上写着"顺其自然"四个字。 说,我的爸妈从来都不参加我的家长会。 说,我爸妈连周记都不肯"高抬贵手"签个名。 …… 我知道,我不是被老师喜爱的学生,因为我不爱学习,做作业马虎应付,上课也喜欢和同桌聊天,成绩也理所当然地一直处于中下水平,可以说是罪状充足。可我没想到老师对我的印象比我想象中还要糟,是因为我的爸妈。 "顺其自然"那件事是二年级的事了,当时我不知道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应该比写"无"好一些就高高兴兴地交上去了,没想到两年后才来承受当时的难堪。 反正,从此以后,我和这个同学再也没说上几句话了。 升到五年级之后,换了班主任。我的情况才得到好转,我的成绩也是,我的字也是。 新的班主任仿佛吸取了上一任班主任的教训,决定采取的单行单列的座位编排。 所以,我才认识到他。 "毕棱,69。"英语老师沉重的语气中连标点符号都透露着不悦。 然而对于我来说,只需垂一垂眉目,表示懊悔和反省,其实司空见惯。 …… 英语老师转过头在黑板上写字,我就俏皮地转过头,"颜季深呐,你几分?" 颜季深用嘴唇随意地衔着笔,眼神很是不在意。 "65。" "哈!"我笑了出来。 我想我知道老师安排我们坐前后桌的原因了。 "下课后毕棱、颜季深留下来。"这位名叫陶智兰的英语老师正是我们的新班主任,他凭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差生的红色精神,开始了第N次对我们两人的课后辅导。 "这节课是最后一节。"声音幽幽地从后面传来。 "那就是留堂啊!笨!"我身体微微向后倾,压抑着声音取笑他,同时又怕他接收不到来自自己的鄙视。结果声音还是大了,吓得我立刻捂着嘴坐好,幸好没被老师发现。 身后传来细碎的笑声。 可恶! 办公室里。 "你们两个啊,你的语文不错。"陶夫子指了指我,然后转过头指了指颜季深。"而你的数学很好,为什么就不肯多花点心思在英语这个科目上呢?我跟你们讲,今时今日英语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学会、学好英语才能跟更多人交流,走更长远的路,懂吗?"老师每次都如此掏心掏肺,苦口婆心地劝导,指望着我俩终有一日悟解这个道理。可别看我们现在这副十分受用的模样,不出半刻,便要恢复顽童本性。 这不,颜季深的表情已经表示着他已经开始处于左耳进右出的离线状态了。我向颜季深挤眉弄眼地使眼色,大意是说:什么时候能走呀,都说好久了。 急什么,还没更正呢。颜季深用口型一字一句地"说"。他每次都能准确地解读她的表情,毕竟……用颜季深的话说:表情丰富得像面部抽搐。我倒没怎么生气,反而因为他说"面部抽搐"那么高深的词觉得他也挺厉害的。 "好了,说太多不如付诸行动,快把你们试卷拿过来更正。"老师拿起手边的白色陶瓷杯深深地喝了两大口水。那神情,那语气,今天是不改完不能走了。 回到课室,颜季深一边蹲着找抽屉里的试卷,一边有些得意地对我说:我就说嘛。 同样蹲着地上找试卷的我做了一个"要死"的绝望表情,又低头无奈地继续找。 一个个红色的交叉,像一个个解不开的结,看不清,理不明。无数无数个交叉织成一张巨大而慎密的网,让人有种没办法逃脱的错觉。 终于,讲完了最后一道题,老师也一脸疲态,让我们快快回家。 天色已晚,日落黄昏,天空像被一位自由的画家随意地泼了整罐落日黄的颜料。 我们走过空无一人的校园,学校寂静的与喧闹时截然不同。风嗖嗖得穿过走廊,有点慎人,我快步靠近颜季深,有人陪伴总算安心多了。 "颜季深……其实我最不喜欢英语。" "我也不喜欢。"他低头踢着一块小石头走。 "不想天天被陶夫子留堂啊……太烦人了……"陶夫子是我们偷偷给英语老师起的外号,因为陶夫子又高又瘦,很像老夫子。 也没听过别人也这么叫,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一想到和颜季深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心里总是有一些些得意。 颜季深顿了顿,有些嘲笑意思地说:"谁会喜欢留堂,还是和你这种笨蛋一起留堂。" "什么?!"我歪着头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我是笨蛋!你不也是被陶夫子留堂,何况我语文比你好!"我为自己谋不平。 "那你怎么不讲我数学比你好!" 他数学确实很好,还拿过很多奖状,但我不能让他在现在,在口头上赢我。"那你怎么不说我语文和英语都比你好呢!" 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我们之间安静得只剩下亮了的橘黄色路灯光束。 颜季深不知不觉落在我身后,我有点懊悔,是不是我一时口快伤到他了,说不定他还是很在意分数的。 "哎呀!"无缘无故一颗石头被踢到我脚跟,生疼。 颜季深放肆地大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不,他就是。 我刚刚懊悔的情绪早不见到哇爪国去,我很生气,也应该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气里面好像参杂着一点点开心。我捡起石子向他追去,"颜季深,我跟你没完!" 真好。 "小升初是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我们镇上有两所公办中学,一所是校风严谨,教学优良的茶乡一中,另一所是以纪律糟糕出名的茶乡二中。虽然现在现在你们所处的时代很幸福,有九年义务教育,但老师还是希望你们可以尽量上更好的学校。还有时间可以努力,争取去到好的那间学校,同学们,该去拼搏了。"老师就这样在第一节班会课上以一段话拉开了六年级的序幕。 我转过头想跟颜季深讲话,却发现他少有的沉默。 难道颜季深在担心小升初?我想。 即使我和别的女生玩耍时,也有留意到颜季深一改平时贪玩的性格,在角落默默低头写字,大概是在做题吧。 我忍不住了,"颜季深,你干嘛不来玩?"真糟糕,我收不住大嗓门,明明是想喊他一起玩的,却变成了无理取闹。 颜季深头也不抬,"不玩就不玩,你管我?!"语气有点不耐烦,也许是被一道难题难住,因为我留意到他做的题目好像很难。 "你——"他的话让我很难堪,很生气,但确实是一开始我的语气没控制好,只能咬着下嘴唇哑口无言。 周围都围来了凑热闹的同学,他们偷偷讲话的声音,取笑的神情,都让我恐惧,害怕这种阵仗会不会把老师招惹来。 我憋了好久才低声吼出一句,"我不跟你玩了!"然后困窘地低着头跑出课室,眼下只能去女厕所避一避了。 最后这件事情还是惹来了家长。 "老师啊,我们孩子从来没跟人打过架,你看,这是不是误会了?"颜季深的妈妈讲完就用那种责怪的眼神迅速地瞟了我一眼。 我却完全不知道她们都在讲什么,什么打架,我一头雾水…… "我没有!"我理直气壮地给自己辩护。 也许是因为我的父母没有来,也许是因为我的前科他早有耳闻,陶夫子丝毫不留情面地命令我,"给我站到外面去!" 我只好顺从地站到门外,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大概知道了,陈家豪在我去了厕所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取笑我"被甩了",颜季深动手揍了他一拳。 后来陈家豪的爸爸没有过分责怪颜季深,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对在先。他们的对话渐渐转变为孩子的成绩问题。 是颜季深妈妈的声音,"陶老师,颜季深上了五年级开始成绩一直在退步,四年级期末的时候还有前十名呢,五年级期末却变成三十多名了,本来我打算一上六年级就给他转学来着,这孩子死活不肯,最后才约定说如果他这个学期能考到前三名就不转学。" 不用看都知道陶夫子的脸铁青成什么样了,他当然不想班上失去这么一个数学天才了,连忙安慰说:"季深妈妈啊,这还剩一年不到就考试了,转学总有个适应期啊,既然孩子也愿意留下来……" 听到这儿我就没有听下去,原来是因为这样才对我不理不睬,我还这么样对他,都是我的错…… 后来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我想跟颜季深道个歉,他妈妈拉着他三步并两步走地离开了,我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那件事之后,我变得和颜季深一样,不想和别人一起玩耍,讲笑话,只顾着低头看书看试卷,有时候抬起头来连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我都分不清了。我看着对面的教学楼,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以后的今天是什么样的。 期中成绩出来,颜季深,第3名。我,第16名。 我们的座位被老陶分得天南地北。 有时候,他放学后自己留下来自习,我自己回家。有时候,我自己留下来自习,他爸爸来接他回家。有时候,我们刚好一起留下来自习。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可我心里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直到期末考试,即小升初考试那天。 "毕棱,我们来互相提问问题吧,我有点紧张。"考试坐在我前面的同班同学毕芸说。 "好啊。"我自信满满地答应。 "我先来,鲁迅原名是什么,哪里人?" 这个我知道,"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我答得飞快。 "森林报是不是报纸?" "不是"这个我也知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出自哪首古诗?" "诗经。"我也迅速答出。 "不……"毕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啪——我坐后桌的颜季深微微起身来,卷起手里的参考书,毫无预兆地敲了我的脑壳。 "是《采薇》啊,笨!" 我回头,他看了我一眼又打开参考书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被敲了脑袋也不生气,反而一直喜滋滋的,直到这场考试结束也不能消失这种感觉。 这家伙,终于和我说话了呀! 时长一天半的小升初考试很地顺利过去了。 一个礼拜后,我们最后一次穿着这身曾经很讨厌的深黄色校服,来领成绩和参加散学典礼。 陶夫子正在讲台上公布全班成绩和排名。 "第一名——颜 季 深!"陶夫子故意一字一顿地念,意图制造出悬念的氛围,但大家都知道第一名非他莫属。 我特意去看他的表情,是意料之内的开心。 "第二名——但其实这是并列第一喔。"陶夫子又故弄玄虚。 大家都不吃他这套,"吁吁"地表示扫兴。 "毕棱!"陶夫子几乎把嗓子喊破音了 眼角似乎还缀着望子成龙的泪水。 我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不敢相信陶夫子刚刚念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是大家都看着我,这是真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堵在胸口,泪眼模糊中我看见颜季深笑了,笑得比听见自己考第一还开心。 等陶夫子念完所有人的成绩,趁班里的人都投入地或聊天或讨论未来,我穿过喧闹的人群,悄悄地抱了他一下。 现在想来,大概是好消息给我的勇气吧,当然了,那时候还是纯粹的友谊之拥。 只是很短暂的表示感谢的拥抱,我那时候比他高,又有点像我抱我老弟的感觉。松开他的时候,他的脸颊仿佛有些红。 陶夫子在台上把这些看在眼里,笑着看我们没有说什么。 散学典礼那天刚好是我值日,这让我更加留恋,和另外两个女生仔仔细细地把课室打扫一遍,这是我记忆中最认真的一次打扫了,比以往任何一次大扫除还来得认真。 临走前我真真切切地再看一遍这个课室,真想把这一切锁在脑海里永远都记着。 黑板被擦得没有一丝粉笔迹;大家都把自己的书领回去了,阅读角变得空空荡荡;涂着红漆的木座椅;浅蓝色的旧窗帘…… 最后我轻轻地把门关上,隔着透明玻璃窗,再次看向这个昔日热闹非凡如今空无一物的教室。虽然我和里面只有一墙之隔,我甚至能打开门进去放下椅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再坐一坐,但这样毫无意义,我明白我已不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