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留给我们的形象是潇洒的,"宁曳尾于涂"而不要高官厚禄,妻亡后能鼓盆而歌,这不是一般凡俗之人能达到的境界。后世往往将老庄两位哲人并称,其实相比老子,庄子是更富有"人间味"的。老子是外冷内冷,而庄子是似冷实热。老子是哲学家,庄子的气质更像一位诗人或艺术家。庄子并不是完全超越世俗的神人,而是颇有人情味的一位普通人,他曾陷困窘之境,也怀有对乱世的深沉忧思与无奈。 《庄子》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浪漫逍遥的理想世界,一个是真实的人间世界,是庄子生活的真实世界,前者的艺术魅力远超后者。两个世界的形态看似是分离的,其实两个世界在内在精神上联系紧密,甚至理想世界依托于后者而展开。庄子所处的社会为乱世,民不聊生,"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当权者行为专断、处理国事轻举妄动而不知过错,轻易用兵而不体恤人民的生命。在经历乱世之后,以其智慧看透了人世间,悟透了一些哲理,超于一般世人之上。而庄子始终未曾是隐士,他始终是"在世"的,并非像许由等隐士一样规避人伦关系。 庄子一生,始终生活在社会最下层。庄子做过漆园吏,管理蒙城附近的一个漆树园,这个园子是政府经营的,所以庄子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小官吏,比起春秋时期老子为柱下史、孔子为鲁国司寇是差远了。可以想见这个职位较低,而且工作比较辛苦、繁琐,与庄子喜欢的文化知识也没什么关系。大概因为对这个小官位的不甚满意而辞官,为了养家糊口,只好另谋生计。庄子家里没有田地,他也不会耕田犁地。不再担任漆园吏后,靠编制草鞋为生。 没有稳定的收入,庄子体会到了贫穷的苦滋味。《庄子·列御寇》中描写庄子的生活处境:"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庄子·外物》中记载了关于庄子生活中窘迫的一个小故事:庄子家境贫寒,就找监河的官去借粮。监河官说:"好,我将要得到封地的租金,那时我借给你三百钱,可以吗?"庄周气得变了脸色,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道路中间喊叫。我到处看,发现车轮印里有条鲫鱼在那儿。我问它:‘鲫鱼!你为什么到这来?’鲫鱼回答说:‘我是海神的臣子,您有一点水来救活我吗?’我说:‘好,我要去南去拜访吴越的君主,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怎么样?’鲫鱼生气得脸色都变了,说:‘我失去了我一直赖以生活的水,没有地方安身,我只要一点水就能活了,你竟然这样说,干脆不如早点到卖干鱼的店里去找我吧!’"庄子是傲然的,但被凄惨的生活境遇所迫,吃了闭门羹,内心也难免有几分无奈吧。 "全生避害"是杨朱的哲学思想,庄子的处世哲学也体现了这一点,庄子本人也表达过对杨朱思想的认同。全生避害思想是个体本位的,是向自我逍遥境界进化的一个阶段。我们都熟悉庄子拒绝做楚国宰相的故事:庄子在濮河钓鱼,楚国国王派两位大臣前去请他去做官,说:"楚王想麻烦您去处理国中的事务(做宰相)!"庄子拿着鱼竿连头也没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国王用锦缎把它包好放在竹匣里,珍藏在宗庙的堂上。你说这只神龟,它是愿意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 两个大臣说:"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 庄子说:"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宁做滩涂中的小乌龟当然是爱自由,但也是为了重生惜命。以宰相官位之高,树大招风,底下多少人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一旦失位,将性命难保。《庄子》一书中反复阐释"无用之用"的思想,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爱自由,更是重生命。 我们不能忽略庄子的阶层属性——士,就是知识分子。《人间世》一篇几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知识分子,庄子关心知识分子在乱世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在权力阶层中的地位和命运。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有入世之心的,庄子也并非例外。《人间世》绘制了一张知识分子的画卷:颜回想去游说的热情被孔子泼了一头冷水;叶公子高面对已经临头的出使任务,孔子并未提出实际对策;颜阖的情况更危急,他要去做太子的师傅,已经处在了"伴君如伴虎"的漩涡中,遽伯玉教给颜阖的其实都是顺从的保命避害之计。即使这些策略中都可阐发出人生智慧,但其仍应始自重视生命的本能。颜回、叶公子高和颜阖是程度逐渐深入名利场中的人;支离疏、接與是看透了政治险恶、已退出政治漩涡的人。既是并行存在的几种知识分子,又可看作一个人纵向的成长历程。从想积极地进入这个世界开始,到发现世界的艰难和无奈,最终和这个世界相疏离,最后仍叹"人皆知有用之用也,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知识分子从积极地求见用于世到追求无用,处世态度的温度由热情向冷静,庄子也是过来人。 庄子能看透人世而在精神与心灵上超脱,达到逍遥游的境界。而换个角度贴近庄子其人,从蛛丝马迹中感受庄子经历过的生活与心灵历程,会看到不那么洒脱的一面,而会使我们更感到亲切:哲人也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