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朝霞

　　看到征文启事，猛地想起一个人：
　　那时，为了加快提高中小学教师水平，高等师范学校每年招一批在职教师，寒暑假轮流集中在各县教师进修校，派教授去面授，各科考试及格，到时间发给大专文凭。其间，我被聘为中文辅导老师。
　　那年，全县举办函授专升本升学考试辅导，现代文学主讲老师没来，要我顶替。莫法，我只好滥竽充数。可刚讲没久，却从教室后面走进一位女老师，一副眼镜，夹着本子，匆匆赶来。形态却稳重，俨然一副老教授风范。我猜可能是主讲老师来了，忙站起来准备让位。谁知她坐在后面忙打开笔记本，拿着笔，两眼望着我，听我讲呢。怎么回事？啊，是考查我吧？不免有些慌乱。险乎乱了套。
　　后来，她竟然编进我带的班。
　　函授学习难啊。开学第一个暑假面授就很热。我们辅导老师比学员好，是三人一间宿舍，可也是个火炉。还不得不挂上蚊帐。夜晚，总听到夜蚊嗡嗡。浑身痱子，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不舒服。烦得很。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来到外面。月色空明，顿时凉爽了许多。
　　放眼望去，突然发现女生寝室前面坐着一个人。好像是我高中同座呢。她不仅红透学校，而且在全市也小有名气。那年暑假市里募捐公演，她就是《雷雨》中的四风，令我日思梦想。她怎么来了？我赶忙迎上去。不想却是她！
　　她见我来，慌忙站起来。好奇问道，＂都这时候了，您还来查寝室呀？＂
　　＂唉，老了，睡不着，随便走走。＂
　　只见她头发乌黑，两眼硕大，一脸粉白，亭亭玉立，静女其姝。和我同座是一模一样。不禁关心问道：
　　＂咳，这所学校偏僻，条件差，不比你们油田学校，你受得了吗？＂
　　＂这，我倒没觉得。这房子比我小时候好多了。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荒堤旁。两间茅草屋，墙壁是泥巴糊的。到处是缝。冬天北风往屋里灌，夏天夜蚊满屋飞。点个草把熏吧，蚊子熏跑了，人也够呛。＂
　　＂哦，想不到还是苦大出身呢。可不对啊，解封后，贫下中农都翻了身呢。还过这种生活？＂
　　她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我们哪是甚么贫下中农？我父亲是大右派。原本是师范老师。后被下放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
　　＂不过，他老人家很关心我，对我学习抓得很紧。没有笔，怹就捡树枝在地上教我习字，没有书，怹背书，一句一句教我。妈妈见了，怪他，你还教她这些做甚么？你还没被整怕？谁知父亲顶道，你懂甚么，人不读书不能成人！＂
　　我们不觉边走边说，我不便打搅，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政治运动越来越多，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初中毕业时，我这黑五类的狗仔就升不了学啦。
　　＂不久，大队小学实在缺人，就临时安排我教书。再后来我们那里发现了石油。有个年轻司机见到我后，总有事无事跑到学校和我搭话。也不管我要不要，就把他们新换的工作服，长筒套鞋，棉衣棉裤棉帽棉手套，统统往家里送。看我喜欢学习，特意到大城市买了只金笔。书，只要听到我提起，就一本本买来。他不爱读书，却大赞读书好。＂说到这里，不禁笑了。
　　＂你爱他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们那时，那还谈甚么爱。只是觉得受到尊重，很感激。
　　＂后来到了油田，成了正式老师。＂
　　＂你不是已经拿到专科函授文凭么，怎么还想读本科？＂我突然问道。说完，不免又加上句，＂这比学生还学生呢。＂
　　她仰起头莫名笑了。
　　＂为了评职称？＂
　　＂高中高级教师我早已评上了。＂她淡淡一笑。
　　＂那是为什么？＂我惊奇望着她。
　　＂唉，这个问题，女儿问过好多次。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不读完本科，好像还有什么没做完。＂她不好意思低下头。
　　＂可惜，晚了。到毕业，你不就……＂刚出口，又忙咽了下去。
　　她却不介意，忙说，＂对对，我就要退休了。不过，＂她想了一会，便冒出一句，＂孔子不是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吗？＂说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望着我。
　　可我哑口无言。
　　后来看到她每次上课，总坐在讲台对面，低头扑扑记笔记。偶尔记不下来，抬起头疑惑望着教授。教授马上重复几句，甚至在黑板上板书几个字。直到她点头，才继续往前讲。
　　每个主讲老师总要向我打听她的事。听完后，个个都感叹唏嘘。
　　渐渐，我和她也不觉走近了。
　　三个寒暑假函授终于熬过了，课上完了，最后剩下毕业论文了。师大聘我为论文导师。她带着论文来找我。《诸葛亮悲剧形象的反思》，论题好新，写得不错。但我不过一个师范高级讲师，这样好的论文，放在我手里，不委屈了？我忙推荐给一位著名教授。教授也觉不错。推荐参加论文答辩。
　　听后，首先很高兴。论文答辩在师大本校进行。因为学员太多，学校决定每个班只选五个优秀学员参加。她有幸选中，不出类拔萃么？但转而想，要是评委苛刻，反而不及格呢？那不又反是不幸？
　　想想，对诸葛亮的评理早已成铁论。现在一个函授生，却要反思，那不是蚍蜉撼大树？
　　无奈，急忙花了两个夜晚时间，约她在校内偏僻路上，来来回回。首先温习《三国演义》内容，接着我设计了好几个问题和她讨论。想不到她还答得不错。才放心了。
　　答辩考场设在一个很大的阶梯教室。望着黑压压学员，我又为她捏一把汗。两眼紧紧盯着她。她却像平时上课那样，不紧不慢走上讲台。打开论文就准备念。
　　主持人说，论文我们都看了。你只需在十分钟内，把主要内容说一说。
　　洋洋洒洒，七八千字，在十分钟内讲完。要不是自己写的，是很难概括出来的。这对她可是个考查。只见她放下论文，像平时讲课一样开始讲了；
　　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所占篇幅最多，可谓第一主角。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庞统，周瑜，司马懿均不如他，可称天下第一智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又是第一忠臣。文学史称为＂智杰＂＂原型＂。在民间更被推崇为神星。可谁能料到，就是这个能呼风唤雨的智杰，最终只累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下场。魏，蜀，吴三国中，最先被灭亡的，竞是他苦心经营的蜀国。这是为什么？症结就在他的＂愚忠＂。逆流而动，辅错了扶不上的人。这是个千古悲剧。作者用反讽手法，借这个悲剧，揭示了中国文化史上深厚的封建色彩德性文化压抑民族智慧文化生存与发展的历史事实，促使我们反思。
　　还没等她说完，一位评委就插话，＂《三国演义》写的是历史。＂
　　＂是的，《三国演义》不乏历史线索，但既是‘演义’，就属文学。与《三国志》是不同的。＂
　　＂它们有什么不同？＂另个评委立刻追问道。
　　她刚要翻论文。那评委说，＂不必翻了，就直接说吧。＂
　　这是进一步考查。
　　她笑了，不紧不慢说：
　　＂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说，‘诸葛亮可谓识治之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其意是说，诸葛亮军事才能不如他的治理才能。然而《三国演义》却浓墨重彩写他指挥作战的神机妙算。避长就短，这是为甚么？显然，就是要突出他如此军事天才，却被他‘贤相’愚忠所压抑了。这是沉痛的悲剧。＂
　　＂其实，诸葛亮的失败不能归罪于他个人，而是双方实力悬殊使然。＂再个教授说。
　　＂那么，赤壁之战呢。刘备当时不过惊弓之鸟，败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怎么诸葛亮却在隆冬之际，借来东风，一举火烧了曹营八十万大军？要不是关羽念旧情，那位不可一世的曹丞相，早就成了他的阶下之囚。＂
　　＂但是，诸葛亮所处的时代是封建社会早期，他的忠君思想在当时还是可取的。＂
　　评委发问，如连珠炮，渐渐紧逼。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在场学员紧张起来，个个都屏息听着。然而她却从容答道：
　　＂但作者罗贯中却是明代人。他表现的是明代人的思想意识。正如莎士比亚，他许多剧本虽取材于历史，但他是借史表达他的思想。如《哈姆莱特》取材十二世纪丹麦宫廷史，但创作于十七世纪初期。莎士比亚是通过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为父复仇的故事，表达他对文艺复兴运动的深刻反思及对人的命运与前途的深切关注。又何况《三国演义》收集的是民间传说。里面包含着民族许多潜意思呢？＂
　　全教室立刻爆发热烈掌声。最后评为优。
　　我心内紧绷的弦一下松了，两眼送去祝贺。她也飘来一丝微笑。
　　离校时，她丈夫开车来接她。她热情来邀我一同走。刚一听，很高兴，但马上又觉不便，只好婉言谢绝了。她一愣，后理解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我木立在路上，凝视他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
　　我想，她此次回去，就快退休了。但马上又会接到师大本科文凭。前者意味着她教学生涯的结束，后者却宛如朝霞，正喷薄欲出呢！对如上两者，是该欣喜，赞赏；还是怜悯，惋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