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第一次时代第一章


   1993年,那一年的所发生的事情,路哲也是在之后的日子里面断断续续听别人提到的。那一年家里除了庄稼收成比较好之外,另一件值得高兴地事情便是路哲的出生。当家里人听见房间里面传出路哲响亮的哭声时,都为生命的延续而感动不已。据说当时路哲的亲戚和家人都围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面,不断搓着因为寒冷而接近冻僵的手,来回踱着步子,那层厚实的雪便被踩得脏兮兮的。
   这样说来,路哲也是我们其中一个平凡而又幸福的人。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
   在中国的北方,每个季节都十分分明。春夏秋冬,沉默又不是太过枯燥的轮回着。龟裂的大地就像是伤口一般,安静的躺在这块区域。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世世代代都以亘古不变的辛勤劳作诉说着自己和大地的爱情,生生不息。当路哲第一次被带到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座大山上面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那年路哲五岁,他看着家里人将牲口熟稔的套上僵笼,重复着那些枯燥单调的动作,好奇地睁大自己的眼睛,像是要把这个世界要看通透那般,恬静干净的眼神仿佛家门口那条小河一般。
   "明年就要去读书了,记得不要和我一样一辈子干这么粗重的活。"田间休息的时候,爷爷摸着路哲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老人说完话,便是叼着烟卷坐在田埂上望着远方。1995年的时候山下的那条国道终于修通,尽管那条黑色的巨龙将整个山脉拦腰斩断,破坏了很多原来适合耕种的田地。可当路上出现很多车辆,来来往往穿着考究的人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自己的后代一定要走出这些大山,坐在城市摩天大厦的办公室里面,西装革履。
   "孩子不能再受这样的苦了啊。"老人喃喃说道。说完后站起身来,便是又开始劳作起来。路哲当时茫然地望着爷爷的背影,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多年之后,家人那种对他期切眼神愈发深刻时,他才能想起现在发生的这一幕其中的涵义。
   1999年,路哲终于在家里人的督促下,依依不舍地丢掉了自己手里的泥巴,步入了校门。第一次去学校的时候,路哲在路上又抓了几把土捏着奇怪的形状。等他到教室时,脸上和衣服上都粘着灰尘,整个人看起来滑稽极了。班上的学生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崭新的鞋子,脸上还挂着崭新的笑容。而此时路哲的仪表,却与他们格格不入起来。
   "怎么搞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正当路哲为面前的场面不知所措时,突然出现一个温柔的女人,一只手便把路哲抱住,另一只手抚摸着路哲的脸,想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泥土。而路哲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怯生生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不敢说话。女人是路哲的第一位老师,有着高挑的身材和农村妇女一样爽朗的笑容,一头长发随意的披着,看起来很和蔼可亲。可是对于那个年级的路哲来说,除了亲人之外的抚摸,总是让他有些恐惧,甚至是抵触。最后路哲被老师领进教室,安排在一位性格外向的女生旁边坐下。
   "嘿,你叫什么名字啊?"路哲刚坐下来,旁边的女孩便是迫不及待地问道。路哲看着面前的女孩,白皙的皮肤,还有和他在动画片里看到的那么可爱的眼睛,憋红了脸,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路哲?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女孩继续问道,她有着同龄人对于这个世界同样的好奇。路哲摇摇头,尽管开学之初母亲已经教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看到路哲这样的反应,女孩的好奇心也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逐渐萎靡下来。转过身去便是和周围的人说起话来。路哲很害怕这种感觉,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拿着粗壮的铅笔和各式各样的橡皮擦,盯着课本。既有呆板,又有着懵懂。路哲想着自己是很难把泥人捏的这么栩栩如生的。
   随着下课铃声响彻这片温馨安静的校园,整个学校的人群开始涌向校门。路哲随着人群走了出来,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有人接送,可能是因为家里距离学校近的原因吧,路哲的家人从来没有守候在校门口过。
  雾天。弥漫的雾气开始从山脉缓缓垂下,就像一层薄薄的纱窗一样。不久之后这片地域便是开始变得湿漉漉起来。路哲眯起眼睛,即使没有刺眼的阳光他也会这样,因为他喜欢这个动作,就像是天生的一样。路哲觉得眯起眼睛总会将周围的一切看的十分朦胧起来,而他便是喜欢这种感觉。至于他的这种习惯,家里人曾经很是担心的带他去看医生,可是结果是他的眼睛完全正常,于是家里人才松了一口气,也不会再为他眯起眼睛的动作而担惊受怕。此时的路哲,正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像是一座小山一样。他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真切的感受着自己的眼睛正在慢慢变得湿润起来,随后这种感觉遍彻全身。
  "路哲,干嘛无精打采的样子?"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路哲便是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人。说话的人是路哲邻居家的孩子安禾,由于从小就爱生病的缘故,他看起来身体十分孱弱,整个人很瘦,脸上却是有着当地人鲜有的白皙。安禾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是在他三岁的时候,那时的他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可当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哭的时候,他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在每个夜晚降临时都会准时到达,所以直到他十几岁的时候还是和母亲睡在一起。
  "没事啊。只是觉得学校没有家里好玩,我不能专心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了。"路哲的语气里面有些失落,显然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家人要把他送进学校里面,和家里人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习惯性的把眼睛眯起来一样。
  "学校里好玩呀,有很多人一起做游戏,家里太闷了。"安禾笑着说道。
  "可能是吧,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和他们说话。"说这话时,路哲突然记起来自己的同桌,那个有着和动漫人物一样好看眼睛的女生。她的健谈,她的笑容,如同老师一般让他惶恐不安与失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给她看,不知道心里想说的话到嘴边时便是艰难地说不出来。"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结巴吗?"路哲摇摇头,现在的他虽然拥有想这些事情的时间,却是一时间很难想出答案。
  多年后,当路哲第一次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香烟,被那股焦油呛出眼泪时,突然记起来自己曾经习惯眯眼睛这个动作,却记不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也很难想象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会结巴,为什么一开始就那么抵触去学校这件原本很幸福的事情。
  回到家里后,路哲匆匆把自己的书包放下便是跑去厨房。那里有着路哲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和家的味道。每次黄昏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在灶头旁边忙碌,熟练地操作着锅碗瓢盆,过不了一会便是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路哲则是负责把饭菜扫荡精光,抬头便会看见母亲那如同夕阳一样令人感到温暖的目光。饭后,母亲把路哲叫进房间,摊开那些弥漫着墨香的课本,叫他看了起来。
  盯着牛皮纸包住的书,柔和的灯光将漫长的黑夜燃烧出一个洞。路哲觉得自己的未来就是在这个洞里面逃出来的,就像是他自己的出生,像是一束倔强的光线逃离死亡的黑暗来到这个世界。慢慢的,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陷入梦乡。在这里他开始认识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围绕着他,叫他丢掉手里紧握的泥巴,叫他写自己平凡的有些生涩的名字,叫他翻开书本的第一页……
  "这孩子,看书都睡着。"路哲的母亲不久之后就发现他趴在书桌熟睡了,便是轻轻地将路哲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这个星球依旧规律的转动。每个孩子都在长大,路哲也是在学校里逐渐习惯着这样的日子。路哲的老师是个懂得浪漫的女人,因为她会在每届新生到来之后,亲自跑到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栽一棵树。这件事在后来成为每个学生津津乐道且终身难忘的事情。路哲刚开始会和一群同学用小瓶子装满水,每天去浇灌着那些承载着历史的小树苗,直到那些树慢慢长高,和他们的身躯一样。
  "同学们,这就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微笑着说道,看着这些孩子慢慢长大,她始终保持着年轻的微笑不被岁月催老。尽管这很难,尽管这些孩子那时并不知道这句成语的涵义。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路哲的内心突然燃烧出一种东西来。他觉得在一个事物面前说出一句成语来,会很舒服。于是他开始慢慢触碰这些东西,源于他内心的好奇与渴望。
  某次下课后,路哲发现自己的同桌一反常态的不和周围的人说话,整个人就像是冬日里沉睡的蔫蔫的植物。
  "你怎么了?"路哲用胳膊肘撞撞身边的女孩子,关切的问道。
  "不知道。感觉身体有点难受。"
  "啊?不会是生病了吧?"路哲听到女孩的回答后,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女孩的额头上,因为他每次生病时母亲总是这样做的。
  "这么烫,你发烧呢。快点回家吧。"路哲将自己的手移了下来,看着同桌女孩愈发红的脸蛋说道。
  "不用了,过会就好了。"女孩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之后便是趴着不说话了。等到下一节课上课时,老师看见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女孩时,立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路哲送同桌回家。
  "哦,好吧。"路哲跟着女孩走出了教室,可是当他们走出校门之后不久后,女孩便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路哲做了一件至今在他看来十分男人的事情,硬是坚持着把女孩背回了她家里。后来这件事像是本世纪最大的新闻一样,迅速在整个校园里广为流传,之后被演绎成不同的版本。致使这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像个英雄一样,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路哲,你背女生?"安禾瞪大了双眼,显得十分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一件疯狂地的事情。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当时都,都不能走路了。"路哲结结巴巴的解释到。路哲每次遇见让自己紧张的事情总是会结巴,不过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此刻为什么在安禾面前会紧张,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她是女生啊,你居然背人家到她家里,太厉害了。"说道到这里,安禾也是像看英雄一样看着路哲。
  "老师,老师不是告诉我们,要,要助人为乐吗?"路哲结结巴巴的说出了一个在他们当时所有人无力反驳的理由,并不是助人为乐,而是前面 三个字"老师说" 。后来这件事传到了老师和家长耳中,而路哲也是懒得解释了。他像当年玩泥巴一样执着的沉默着,倒并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他怕结巴。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有时候我们所做的某件事情可能会成为一些人的谈资,可能会在别人的嘴里背离我们我们最为原始的初衷,甚至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直到后来,只有我们一个人记得。
  那个暑假来临的时候,路哲已经可以帮家里人干些农活了。他的皮肤呈成熟的麦麸色,显得十分健康。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滴下,然后渗出脚下的泥土里面不见了踪迹。路哲第一次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跃入地里面收割庄稼时,就像是初生的牛犊,丝毫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力气,没过多久他便是气喘吁吁地躺在地里,看着天空。
  "嘿嘿,小子,念书比在家里干活舒服吧?"邻家老人从上层的田埂上探出身子来,笑着问道。闻言路哲转过头来看着老人那沟壑纵横的额头,望着那和古井一样深邃而又古老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是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天边的云彩一样洁白。
  "路哲,你觉得我们会有选择吗?对于生命,对于所有事情有过第一次之后,我们便是无法逃离被自己的欲望折磨,又或者为了欲望所逃避。"这是路哲十八岁的时候冉晴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路哲便是语塞了,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和官宦家庭,仰望着被山脉包围的那片无垠的天空和城市里面的摩天大厦,手里捏着泥巴入学和端正的在教室里弹着钢琴,诸如此类种种,或许真的没有选择。路哲深爱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享受着生命带给他的绝望与喜悦,而他又不得不在之后的岁月里面为那些人类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繁华付出着,给予着,与失去着。在这个过程中,注定他会承受很多我们很多人经历过的事情。
  2011的冬天,路哲行走到家乡的那条路上,开始熟练地点燃香烟,看着那些小学生放学回家。只是他再也没有遇见过有个小男孩背着一个生病的女孩回家的场景,抑或画面。那个当初路哲背的女孩已经走到了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大地的某个角落。路哲再也没有见过。其实路哲自己也知道这是欺骗自己的话,因为曾今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早就在几年前死亡,在家乡未成年而且非正常死亡的人,是无法土葬的。女孩的家人只好含泪将其火化,任其骨灰随风远逝,不知道漂浮去哪了。
  那是路哲第一次见证死亡,望着身边空落落的座位,路哲的心里也会空空的。他曾经壮着胆子在半夜跑去女孩火化的地方去寻找什么,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找些什么。除了一轮岚月,和流连在山谷里熟悉的风之外,路哲便是一无所获。路哲的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诧异着看着他,十分不解。认为他一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住了心智,于是在大门口横挂了一条红色的绳子,硬是半个月不让路哲出门。
  等到路哲回到学校时,距离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2004年,人们从非典的阴影里面逐渐走了出来,镇上的初中也开始了新的招生。一切平凡的继续着,没有谁会觉得有何不同。除了废弃的几张广告牌在垃圾堆旁无奈的垂立着,没有添加什么新的事物。周围的同学开始疯狂地购买崭新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尘不变的风景画和明星照,有的还是比较有些年代的西游记剧照。在明信片的背面,留有十分硕大的一处空缺地,便是留言的地方。在那个时候,路哲他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除了老师布置的作文之外,平时都不怎么写东西。
  "祝学习进步,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路哲前排的女孩将写好的明信片率先递了过来。路哲便是急忙从自己的课本里面抽出一张事先夹好的明信片,也以同样的祝福回复过去。和路哲从小玩的安禾,却是在这方面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他会很用心的写下干净漂亮的字体,而且他的每段文字都充满感情,让人读后便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路哲盯着安禾写好的一叠明信片,十分惊奇地问到。
  "是啊,怎么样?不错吧。"安禾抬头看着面前的路哲,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还真看不出来你写的东西这么好?"路哲挑走了其中属于他的一封,轻轻地夹进了课本里面。
  "好了,出去照毕业照吧。后天考试了呢。"安禾收起了手里的东西,和和路哲一起走出了教室。这天又是雾天。远处的山脉全部掩去了自己的身形,让人看不清楚它们的轮廓,就像路哲看不清他的未来一样。上午十二点的某分钟,随着一声熟悉的铃声和陌生的快门键摁下的声音。路哲和他的同学们走出了校门,走向了一场貌似遥不可及却又十分期待的未来。
  雾天终于迎来了一场完整的雨,完整的下个不停。它开始紧紧地包裹住整个黑夜与白天,在稍作停歇后继续重复着。小镇突然变成了一个雨的世界,那些串联的巷道终于安静下来,人迹稀少。当年的考试在现在的路哲看来就像是一场跑马灯一样,花花哨哨的一闪而过,连个具体的记忆都没有。唯一终身难忘的事情就是被雨淋了之后,他急忙跑去饭馆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那几片薄若蝉翼的牛肉硬是在碗底被路哲找到吃了下去。当然,最后路哲还是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和自己的使命感踏入了镇上的那所学校。尽管在现在看来那场考试对于九年义务教育来说毫无意义可言。
  路哲骑着车,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那时很多美好的夕阳,毫不吝啬的渲染着这片美好的世界。遥远的看见山头上还有几头懒散的山羊迈着悠闲地步伐,晚风拂过,一切景象就都开始摇曳起来。时光无情的穿梭着,除了头发继续疯长,还有无穷无尽的寂寞衍生出来。
  路哲想过,为什么自己第一次面对那些美好时显得如此迟钝,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证死亡时如此空虚与无助,为什么自己第一次从梦里逃出来时眼睛就会不自觉地眯起来。这一切路哲都想过,只是所有的这一切区限于一个安静而又美妙的时代里面,他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或许一切想象和追寻都是徒劳的。而我们每个人只能见证时光毫不怜惜地从我们身上践踏而过,在经历的过程中感到生命是一件困难而又漫长的事情,而当路过后,又为一切的不经意逃脱而略显寂寞。
  路哲望着年迈的山脉,就像是拾穗的老人一样佝偻下脊背来。所有的事物都会在衰老之中感受到最为新鲜的孤独。如同爱情和孤独就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没有人教我们便是自己拥有了。而在这些与生俱来的事物中,正是由于缺乏学习,使得我们衰老的更加迅速。
  路哲的家乡,每年都会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人。然后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他们会依次举办升学宴,然后拿着家里人东拼西凑来的几千块钱,迫不及待地踏上开往中国不同城市的列车。路哲当时并不懂得大学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们几个人会在过年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回家,然后在女朋友的抱怨下和同村人的羡慕下过一个并不怎么好的年。
  路哲并不羡慕羡慕这些人,相反的是他每次放学后总会去观看那个礼品店里新进的小玩意,那个胖嘟嘟的老板会在夕阳下点燃一支香烟,惬意地打开电视,然后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和他一样眯起眼睛。老板是一个外地人,很难得的幽默和开朗,尽管他的左眼一只是残疾。路哲每次去时看的并非只是小礼品,当然还有隔壁开商店那家的孩子冉晴。后来安禾问路哲将来想干什么时,路哲竟然毫不结巴的回答说是在镇上开一家礼品店,然后安静的看着日出。安禾被他这个"远大志向"吓了一跳,半天盯着路哲说不出话来。据说每个人小时候总会拥有无数个伟大的梦想,而当些梦想随着时间推移,彼此之间永无止戈的过程中,我们就会慢慢恢复平庸。这个比喻就像爱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产生爱情,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能会产生爱情,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会产生爱情了。那是战争。梦想也是如此,会在冗杂的时候彼此陷入不可摆脱的战火之中,知道出现一个胜利者,或者是全部阵亡。
  "路哲,你这是胸无大志。"安禾笑着说道。
  "告诉我,你的雄心壮志是什么?"路哲不卑不亢地问道。听到路哲的话,安禾的笑容就凝固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滑稽。不管他怎么努力,他就是无法准确的说出那些他平时挂在嘴边的诸多"雄心壮志"中的一个来。路哲将这次侥幸的口舌之利误认为是自己的想法正确。于是在某次和家里人的谈话中也毫不掩饰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路哲的爷爷,一位平凡的农民,虽然念了很多书,可依旧在那个年代没有用武之地,然后默然在这片土地上接过祖先手里沉重的铁犁和僵笼。当他听见路哲这么说时,劳动的双手突然颤栗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毫无征兆的衰老着。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老人盯着面前这个尚未褪去稚气的少年,保持着慈祥的微笑。在他看来,这又是某个毫不实际的想法,过一段时间又会被他所忘记的。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路哲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在这个年纪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秘密。就像是一种痒痒的感觉,既不能同别人分享,又憧憬可以破土而出,拥抱着春天的气息。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路哲不经意之间就会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他觉得冉晴的一个微笑就可以让自己在很冷的冬天体内燃烧起火来,一个回眸就可以让自己冷漠的外表逐渐趋于分奔离析。
  想到这里,路哲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微笑。"爷爷,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长大了吧。"听到路哲这样说,老人却是十分诧异的看着路哲,倒不是因为因为他空洞的一句话,而是深埋在他眼里的那种锐利的光线。就像是小时候他喜欢眯起眼睛一样,让人感到忧虑与困惑。后来这种锐利便是得到验证了。
  刚刚听说父母要离婚时,路哲觉得这个玩笑开的有点过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后,发觉家里那快要凝固的空气,发觉父亲一支支散布在空气里的香烟时,他终于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得知真相的那刻,路哲觉得自己的耳畔传来如同怒号的大海毁灭般的声音,他的世界瞬间为孤独填补。
  路哲父母离婚的消息,在那个农村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关于这件事持续的时长,毫不夸张的说不亚于现在中国和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带给人们 的冲击力。消息很快传到邻村,传到了镇上,甚至传到很多路哲都不认识的人耳朵里。人们保持着好奇,同情,以及旁观者的洞察力对此事件做出了种种接近正确或者是荒谬的分析。某一次放学的路上,路哲便是被一位素未谋面言称是自己母亲朋友的中年妇女拦住去路。妇女保持着如同那些人一样的同情目光和伤感语调,询问路哲:"孩子,你父母离婚后,你跟谁啊?"
  路哲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女人,半晌才说了一句:"我的事不要你管。"这句话带给妇女和当日路哲爷爷一样的诧异感。干脆而又直接的拒绝,默然。
  回到家里后,路哲习惯性地摊开了课本,却是连拿起笔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无力的望着房檐外的天空,那份被划分了的天空。就在这时,路哲的父亲,那位在1995年公路修好之后和同村几个人跑去城市打拼的男人站在路哲身后。岁月带给他成熟与沧桑,还有孤独。他带回了别人家孩子羡慕的崭新衣服鞋子,带回了精美的图书礼物,也带回了一封离婚协议书。
  这一刻父子两个人就那样对峙着。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难得的沉默。直到夕阳像写在纸上的诗句一样洋洋洒洒地洒满整片大地,路哲突然觉得熟悉的孤独又一次造访,深入他的骨髓,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那般自然,就像是安禾每夜难以入眠时那些可怕的梦靥与记忆。路哲突然很想逃,奔跑着像夸父追日般在太阳坠入地平线的前扼住它,奔跑着逃离着这一切可以改变却又无力的只能接受的一切。他在奔跑,直到沉重急促的喘息将黑夜召唤而来,蒙蔽掉他的方向和前面的路。他便逃无可逃了,如同太阳一般坠入无边的黑暗里面。终于,一颗颗坚硬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面迸溅出来,砸在地上,坠地无声。父亲从身后抱住他,依旧没有说话。在那个怀抱慢慢传递而来的温暖中,在灯光无情的刺穿黑夜眼眸的那一刻,在孤独快要吞噬掉路哲一切思想的前一秒。路哲和数年前一样,眯起眼睛,逐渐露出一种锐利的光。
  锐利,是孤独存在的一种方式。2013年8月某天路哲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到。那些事情很早之前过去了。路哲没有再次流下眼泪。
  其实还没想着怎样度过这种孤独时,又早已陷入了另一种孤独里面去了。路哲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形容那段匆匆流逝的岁月,就像是一个无法命名的时代一般,完好的镶嵌在路哲的生命里面。那件事成为路哲心里的伤口,如果不是时间最为有效的疗伤能力之下,路哲可能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绝望只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插曲,依旧不是全部。
  如今路哲走过那间礼品店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里都已经换了老板,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每天都会勤劳的收拾柜台,会用心地用鸡毛掸子将灰尘小心翼翼地清扫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并不善言语,只是简单地报出礼物的价格,并且其淡淡的语气表达出不许还价的毋庸置疑。好在冉晴并没有搬家,她家还是挤在愈渐繁华的街道之中,小的有时候可以被人忽视。
  还记得路哲淋着雨骑车的那次,冉晴发现眼前的男生丝毫没有理会这么大的雨,无视所有人给予他的不理解的眼神,骑车冲出校门。"你不穿雨衣,不打雨伞,就不怕感冒吗?"
  路哲假装没有听见她说话,提快了速度。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留下下来,额前的刘海仿佛乖巧的宠物一般丧失了往日里的顽皮,紧紧粘贴在额头上。
  "喂,路哲,你怎么回事?"冉晴看到路哲这样的反应,也是急忙加快了速度,才算勉强撵上了路哲。"没事,习惯了。"路哲用手滤干头发上的雨水,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冉晴又一次向路哲发问。不过这从路哲并没有说话,而是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来,丢进了冉晴的车筐里。看到这里,冉晴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莫名的滚烫起来,那些击打在脸上的雨水也不再冰冷。在她恍惚之间,路哲却是已经逃入雨帘,任她怎样追都追不上了。当天晚上,冉晴小心翼翼地将路哲送的礼物拿到被子里面,借着手电筒看了无数遍。那是一条极其便宜的塑料材质的吊坠,吊坠的形状是冉晴的生肖。可就是这么一条简单的吊坠,却是同时点燃了两个年轻人生命里无法逃脱的孤独。
  次日,黎明尚未唤醒人们的睡眠时,路哲已经出发前往校园。被雨水冲洗过的马路略带彩虹的斑斓印记,路哲总是感觉自己的车子漂浮着,没有染上一丝灰尘。到教室后,路哲发现只有自己和冉晴两个人,这几乎是初中时代养成的习惯。因此没有引起所有人的怀疑。
  路哲趴在桌子上,将前夜没有完成的作业慢慢的整理出来,而后咬着笔,思考着。这种安静是他最喜欢的,每天新的开始,总会让人产生片刻逃离孤独的快感。路哲也是这样。柔和的光线开始慢慢挤进这块空间,然后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开始新一天的学习与生活。
  路哲坐在靠窗的位置,保守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足够的缄默。那位学识渊博的班主任老师也是知道了路哲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并没有安慰和询问,和往常一样表现的自然。
  "路哲,回答下面的这个问题。"老师满怀期待的将目光移向了路哲,其他人亦是没有察觉到一切和往常有所不同。他们有的人埋着头认真看书,有的人用手支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有的人奋笔疾书,有的人做思考状旋转着笔头。路哲转起身来,干净洪亮的声音在教室响起,完整的将答案说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冉晴突然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让自己的心头像压了石头一般。
  老师微笑着挥挥手示意让路哲坐下。"同学们,我们的人生其实就像是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们每天则是活在解决这一系列问题之中。很多问题都是没有固定答案的,老师只是想告诉大家,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最为精彩的答案。"
  路哲坐下的那一刻,转头向冉晴的方向匆匆望了一眼,看见她正在认真的听老师说话。在这匆匆的一眼里面,路哲并没有看见埋在冉晴脖颈下的那块吊坠。老师的话让冉晴着了迷,也是为很多年后为路哲说那句话扎下了深深地根。
  "路哲,你觉得我们会有选择吗?对于生命,对于所有事情有过第一次之后,我们便是无法逃离被自己的欲望折磨,又或者为了欲望所逃避。"冉晴十八岁的时候向路哲问道,当时路哲掏出一支烟熟练地点上,没有说话。
  的确,十八岁之前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像一个时代那么漫长。在这个时代里面,有着我们转瞬即逝的童年,有着我们和孤独做着困兽之斗的岁月。而且,我们很难做出选择。这一切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都注定,让我们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答案。
  一无所获。或者是寻找到了太多想不出来哪个才是最为重要的。
  路哲骑车穿过那些山脉,路过那个熟悉的礼品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然后他停了下来。橱窗里悬挂着一条崭新的吊坠,上面镂刻着:X时代。突然,路哲转身,发现自己回到了远点,一切又开始重复开始。
  1993年的那个雪夜,生命又开始以第一次循环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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