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岳安县看守所的一间瓦房里,牛队长端坐在办公桌前,桌子上端放着一页决定。李明被一个公安人员带着进来。他一见牛队长,便怒目圆睁,用食指指着他:"你,你胡来,你迟早要遭报应。我又不是把彭德怀一个人的照片挂在墙上,我最多算是个小错误。我忠于党忠于人民,出生入死几十年。我是光荣的复员军人。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你父亲在县上当干部当上了四清工作队队长,专门抓人的小辫子整人。" "不要再说了。"公安人员呵斥道。 牛队长嘴一咧,眉毛一翘,把桌上的纸拿起:"岳安县山头人民公社决定书,李明悬挂反党分子彭德怀的照片,而且拒不认罪,态度蛮横,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并报县委同意,开除李明党籍,撤销泉沟大队党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职务。" "我要给刘伯承元帅写信。"李明咆哮着。 "你给毛主席写信也不顶用。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这早已定论。"牛队长用蔑视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他反不反党,我管不了,反正我不反党。"李明态度坚决。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好似从天而降的蜘蛛丝,怎么扯也扯不断。细雨润湿了香樟树,润湿了花草。偶有水滴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滚落下来嘀嗒在地上。小草无精打采地趴在地面上。街上寥廖行人,略显清冷。 尤主任背着老二和宋阳夫妇一起撑着灰色的雨伞,行进在去云大医院的街上。他们踏着湿漉漉的路面,脚下发出噗哒噗哒粘滞的声音。他们表情都很凝重,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杨琼被送进医院快三天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是靠液体维持着生命。高大夫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并且口头告知该准备什么准备吧。尤主任昨天已经把杨琼的情况汇报给了盘龙区邓区长,并且通知了服装厂冯厂长。邓区长当即指示"杨琼曾经是复员军人的妻子,老二是复员军人的后代,现在孤儿寡母的。我们要尽一切办法,抢救大人,照顾小孩。所有的费用由盘龙区政府解决。" 云大医院的病房里,杨琼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她的身上插满了输液、吸氧、监护各种管子。高大夫对尤主任几个人说:"她这次的心脏病较严重,病情也有点耽搁,主要是离婚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我开导过她多次,还送了两次药,但心病难治。她才28岁,这么年轻轻的就。……"高大夫痛苦地说不下去了。 "我这个结拜姐姐恓惶着哩,小时候刚会在床上爬,她妈就死了,几年后爹也死了,有一个姐姐家里穷得被子也没有。她是靠国家资助,才念完小学。后来嫁了个军官,寻思苦命到头了,没想到突然复原了,现在又离了婚。命运总是大起大落。"张英抽泣着说。 "让孩子呼喊妈妈吧,也许能够把妈妈唤醒。"高大夫说。 尤主任让孩子站在妈妈的头边教着他喊。老二用稚嫩的甜甜的天籁般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妈——"。杨琼的眼皮抖动了几下,眼角滚出了水晶般的泪水。 "有反应,继续喊。"高大夫兴奋地说。 "妈——妈——"老二歌唱似的反复喊道。 突然,杨琼睁开了眼睛,她迷茫的问:"我怎么了?" "昏迷了,我们把你送到医院。"在场的人脸上绽出了笑容。 "我要坐起。"杨琼低声说。 尤主任和张英两人款款地把她扶起靠在床头。 "我给你梳一下头,看你头发乱的。"张英轻轻地梳着。 "我尽给你们添麻烦,我又帮不了你们什么。"杨琼内疚地说。 "快别说见外话,我们是好朋友,好邻居。你安心治病,盘龙区政府给你报销全部医疗费。"尤主任安慰道。 "我没有给国家做什么贡献,国家这样关心我。"杨琼用微弱的声音嗫嚅着。 "你是军属。"尤主任干脆地说。 "我热。"杨琼的脸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宋阳把窗户拉开了一道缝。 梳着梳着,她头一歪,眼一闭,身子软软地倒在尤主人的怀里。监护仪上的波浪线全变成了一条条直线。高大夫一边实施胸外按压,一边喊护士"打强心针。"尤主任几个人瞬间绷紧了脸,睁大了眼。半个多钟头过去了,杨琼再没有睁开眼睛,她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尤主任含着热泪对老二说:"妈妈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爱的孩子,你咋办?"在场的人潸然泪下,大家心凉透了,像掉在冰窟窿里一样。 杨琼被抬进了太平间,身上盖上了雪白的被单。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脆弱,像水滴一样瞬间便可消失。它让死者无奈,让生者痛心。 邓区长和冯厂长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来了。在医院的大厅里,邓区长做了如下安排:"冯厂长负责死者穿戴衣服的购买及费用。尤主任负责火葬,抢救费用结算,孩子照看,遗物清点事项,费用由区政府支付。" 外边的雨哗哗哗下大了,屋里暗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