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咸宜录一


  众人簇围里,穆泰和铁镣木枷,踉跄而行。兴许是坐监有了时日,又或是自惭前愆,面上菜色甚重,高颧病黄,眼窝深陷。穆夫人拚命般地抓扯他的赭衣,哭道:"老爷,你这样去了,撇一家老小在此,教孤儿寡母以何自处?"
  穆泰和也不答话,但目注穆咸宜,如有所言。穆咸宜却是扭过头脸,不与其相对觑,暗地拭了眼泪。又在衣袖中取出青布囊,递与公人,道:"牌头怜见,一路押解奴家爹爹,少不得使费,这银钱聊表奴家老小寸心。此去雷州,路途迢遥,看承奴爹爹则个。"
  公人接了来,系于腰间,道:"小姐宽心。穆老爷也是衣冠一脉,吾等自然小心伺候。他日赦归,少不得弟兄们好处。"
  穆咸宜敛衽而拜,不由默默冷笑。
  公人道:"停留多久,不宜再做耽搁。夫人带着哥儿姐儿早回府,吾等起行也。"
  穆夫人教一双儿女齐跪下,望穆泰和脚尘拜了几拜。只那穆咸宜斜着对杏眼,直跱原地,略无哀色。看看父亲出了城门,也不睬旁人,径自家去来。但觉眸子晶然如水,濡润有光。
  却说穆泰和本官居礼部郎中,文士骚人,自诩风流。借着阿谀文章,圆滑手段,官场之中左右逢源,扶摇直上。年来主贡举,多有人拿金玉宝贝孝敬,家境遂由其殷实。不承想,今岁科考不知甚人漏了题目,礼部官员尽皆罢免,又彻查前案,皇帝大怒,礼部尚书当即问斩,其余人犯分等论罪。这穆泰和原也在断头之列,幸得魏内相从中斡旋,贬谪雷州荒僻之地。
  那魏内相安得无端相帮?穆家罄尽所有付与寺宦,方能免去杀刑。却又见穆家长女莲脸清铅,柳眉弯俏,爱悦极甚。当下做媒说合道:"小姐姿容美,心性灵慧,正与舍侄魏夥品貌相当。杂家莫若做遭月老,将你家小姐许于舍侄,也算作才子佳人、天造之合。"穆家孀妇遗孤,又念他活命之恩,哪敢回绝,只得允了。
  穆咸宜虽是长女,下有弟妹,父又远离,母又庸懦,合该撑门掌户、操家作业,只她心性矜傲,与俗不合。多见乃父举动,深以为耻,骯髒之心使得为人淡漠,世皆目之为冰霜之寒。这桩姻事,心下自是不肯的。奈何穆氏一门得魏内相周全,面上也不好发作。
  不几日,魏内相果然着人送了彩礼来,开那箱笼看时,但见衾锦霞帔,光彩明焕。穆夫人道:"咸宜,魏内相直恁的大方,这物事尽是稀奇珍宝。"
  穆咸宜道:"竖宦之侄,料然不是良善。我这般去了,怕是羊入狼群虎口,永无反日。你携我弟妹速离京师,寻一处人不相识的所在,安稳度日。"
  穆夫人道:"魏氏富厚,想也亏你不得。"
  穆咸宜听罢,目露剑光,唇角上斜笑道:"如此,你自嫁去便是。况也当妙龄,花容正盛,舍了我爹爹,可长享富贵。"
  穆夫人惊道:"这是怎生说话?我知你素所怀怨,只汝母亦我之姨表姊姊,病久而终,岂是我坑害了她?嫁于汝父,实因相慕,非图其他。"
  穆咸宜道:"我是他人之妇,娘家事须也管顾不得。你的说辞,异日阴曹地府与我母亲诉来,言于我作甚。但善视我弟妹幼弱,一门感你恩德。"
  这一日,但见:云压天幕低,彩淡日影移。咿呀征人催,风斜条柳细。好教人凄伤惨怛也!
  穆咸宜绫罗缠身,花缎系肩,凤冠流光,珠翠耀华,独自伫立在门首,迎逆彩舆。那左右邻近少不得闲言碎语,道她出阁的姑娘,只身亲来接轿,又无亲属相送,也是仕宦人家,岂不有失体礼?穆咸宜自是顾不得许多,前日送走弟妹,一人张罗毕姻。父亲落难,家资耗穷,仆从侍婢也皆遣散。故而出嫁之时,哪得帮衬之人?她也是秉性硬气的,个中难为须困他不住。
  穆咸宜见来人愕然,道:"吾家宅邸已得典当,奴家只此一身,与这裙衫囊袱。想诸位接迎,也无过此物。不需淹滞,起轿就行罢。"说完入了轿门,唢呐之声又纷纷吹起。此一去,真不知前路如何也?
  当下迎亲一行起旱过水,早离辰京也。穆咸宜暗自计较,不肯就此委身莫知之人,兼那魏夥妇寺之侄,品行相貌定是恶劣不堪。穆氏一家虽赖其叔父救拔,却也是积千累万钱财得来的。我一身无依,前往就婚,岂非俯仰由人?他日若得弃嫌,我丧身无地矣。幸而身上金银首饰若干,足以暂时过活。待夜阑人静,便好挣脱牢网。
  看看曙星现东,银河隐没,穆咸宜一宿未眠,专等此时。但见她:榴裙换葛衣,荆钗斜插;净水脱粉黛,天然标格。不免放轻步履,带转闺门,见院内寂无人踪,疾出离客舍。那穆咸宜少时,常取石季伦养婢之法,以碳屑铺绢,脚着白绫踏其上,久而袜不点污,是以轻体如燕,行步自是悄无声息。
  却说穆咸宜避开魏府家人,急煎煎南下。一路到了江西山阴地界,见山光秀媚、水木清佳,与北国大异,烦闷多时,始得慰解。臆度何不在此赁住,距京城窎远,想魏姓之人断追不至。于是卜居山阴,决计以针黹为生,聊且度日。
  这一日,朝饭才罢,闻得人打门。穆咸宜启扉看时,但见一员秀才,青衿短帽,立于外首:眉似墨染,瞳如点漆,神采精爽,英秀夺人。朝穆咸宜深深一揖道:"姑娘,小生叨扰。"
  穆咸宜答礼,道:"夫子何事?劳金步踢踏荒地。"
  那秀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手帕,道:"敢问姑娘,这绢巾可是尊手笔?"
  穆咸宜接来细视,但见绢面左右两角,各绣绿柳几条、雪梨一枝,又有李太白句"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真个描摹天工、诗映天趣。道:"这正是奴家卖出的绢帕。"
  秀才笑道:"小生几日好找。能否移步屋内叙话?"
  穆咸宜稍作沉吟,道:"夫子若不嫌茅舍湫隘,但入何妨?"引着秀才直入内堂,又将大门洞开,好将外人听得他二人言语。
  穆咸宜倾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道:"家中向无客至,故未备待客香茗,只这奴家素日饮的浆水,夫子将就吃些。"
  秀才称谢,道:"小生褚松龄,世居本县,百有余年。因家母下月六十大寿,正思量送甚么讨她欢喜。可巧见姑娘手帕,那绣图形物几欲乱真,却别有风致。忽而想到家母素来礼佛,莫若作幅观音绣像为诞礼,定是佳品。"
  穆咸宜道:"既是夫子看承奴家,敢不如命?"
  褚松龄偷眼瞧去,见那绣娘玉面敷媚,眉黛晓翠藏山岚,琼准耸秀,唇朱胭红煞海棠;藕合纱衫,挑丝裙子,俏身段自有一段风流。暗自叹道:"彩鸾文鸳,争误落鸡栖之中?"
  穆咸宜看他不言语,只瞅自家,道:"夫子孔门高士,见妇人也妄生轻薄么?"褚松龄赧道:"姑娘休取笑,小生只疑怪姑娘这般人物,怎生流落敝邑?"
  穆咸宜也不应他,但道:"绣像需多大尺幅?"褚松龄道:"大小不拘,但凭姑娘区处。"
  穆咸宜不时将眼去瞧门外,褚松龄知她有逐客之意,便道:"小生告退,姑娘止步莫送。"
  那穆咸宜自来山阴,独自撑持,这左近人家见她孤身妇人,又艳丽若此,不免闲话。日前且有好事少年胡缠,早晚无休,更是损了清名,免不得点点搠搠,背后讥诮。
  穆咸宜接了活计,自然关心。选上好丝线,将描笔图了影,思想如何起手。自忖道:那人知为老母贺寿,我焉能不晓?去乡多时,母亲墓前略未尽孝,只是节庆祭日焚一陌黄纸。父远徙边裔,晚娘弟妹音耗不闻,没人管顾,母亲坟冢有谁扫来?怕不荒草离离,野莽蓁蓁也。父亲也忒薄倖,与母亲十数年的夫妻情分,看得恁轻贱,母亲抱病不愈,即继娶亲姨之女,致另母亲抑郁而亡。又不争气,奸结朋党,典科收贿,罔顾法纪,终而龙颜震怒,一朝获罪,家被大殃,子女天涯沦落。我漂泊在此,早是一载,爹爹雷州不审安健否?弟妹又居何地也?念到此处,一时失了情绪,那观音更难绣出风仪,权且作罢,庭隙走走来。
  褚家太君寿辰早过,褚松龄这早晚又至穆咸宜处,看他为甚来?但见那人素衫白袷,玉冠华带,眉目聪俊,进退儒雅。举手叩门道:"谁人在耶?"穆咸宜见了他,少有惊讶,却又即时镇静,道:"夫子今日再来,有何赐教?"
  褚松龄道:"得姑娘妙手,家母极是欢忭,供奉房内,朝夕展拜。"
  穆咸宜道:"此是奴家分内。"
  褚松龄见她不甚瞅睬,话锋一转,道:"外家送来饴糖为家母称贺,小生取来若干,特来答谢姑娘。些许微物,幸勿见辞。"
  穆咸宜道:"奴家岂敢居功,又劳君子惠贶。"
  褚松龄见她神色游离,道:"姑娘心下有事来?"
  穆咸宜叹息一声,道:"饴糖虽是微物,却或干系兴替。想那石崇王凯斗富,碎击珊瑚犹不知惜,又各以饴糖、白蜡炊饭,石氏甲第更是锦绣席地、绫罗绕楹,豪侈如此,能不亡乎?终而戮首东市,难免孙秀讥诮,身死名灭,徒资后人谈笑。"
  褚松龄道:"纵是石季伦谄事贾谧,伤民蠹政,却有绿珠泉下相从,想也不枉平生。"
  穆咸宜道:"如今梓泽成墟,又道得甚因果?"
  褚松龄见她沉思不已,又道:"释氏讲求因果,姑娘的观音绣像是因,家慈爱悦、小生尽意便是果。这般因果,也是观音菩萨庇佑的。"
  穆咸宜道:"且说那菩萨,西方圣佛,信徒万千,也只因一‘世’字冲犯唐氏太宗名讳,遂割去尊号而为‘观音’,可见神权莫甚于王权也。"
  褚松龄见她谈吐非俗,言辞清辨,疑道:"何以良多感慨?姑娘哪里人氏?听方才说话,想也是书香人家出身?"
  穆咸宜情知露了底,故避其问难,只道:"夫子再造寒舍,敢问何事?"
  褚松龄笑道:"一时言谈投契,竟忘记紧要之事。家姊见得观音绣图,如睹真颜,直叹姑娘高技。正有一子,将及周岁,思想绣对虎头鞋,知你我相熟,特以此事相委。"
  穆咸宜道:"夫子顾念,奴家合该衔恩。只是来往无过两遭,何来相熟之说?"
  褚松龄情知言辞失当,愧道:"是小生错言,姑娘莫怪。"
  穆咸宜又道:"夫子嘱托,奴家自竭力承应。恁般时候,若无他事,请夫子回程。"
  穆咸宜虽不畏流言,也惧那谣诼伤人。褚生此番前来,也仅同咸宜户外聚首小叙,却未邀他进厅过堂。
  褚松龄姊闺名芷龄,出嫁方得三年,却有一双儿女膝下承欢。这遭宁亲,见了弟弟观音绣像,直美叹天工。且家里小儿将满周岁,便命他雇请咸宜另做虎头鞋,好为添福。那褚芷龄自女孩起,日与缉麻针线长伴,女红也是极精巧的。但睹得穆咸宜巧技,唯是自叹弗如。想她妙手如斯,竟是怎生人物?不妨寻个闲暇,讨教一二。
  这一日,穆咸宜正前庭织锦,闻得人唤名,辟门看时,却不识得来人。只见那人向穆咸宜施礼道:"奴是褚秀才姊,尝托姑娘做对虎头鞋,志否?"
  穆咸宜登时了然,道:"姊姊亲莅蓬户,足感荣光。未审作何称呼?"
  那人道:"奴贱名芷龄。"
  穆咸宜道了万福,教她堂上就坐。褚芷龄举目但见乌漆桌椅,青布帐幔,地无尘染,壁少斑点,真是室宇洁净,布置简素。道:"妹妹高居,却极是雅致。"
  穆咸宜道:"姊姊谬赞。只那对虎头鞋,仍须些时日。"
  褚芷龄道:"想妹妹恁般活计,急切不得的。小儿岁辰尚远,妹妹自料理便是。"又见庭空更无他人,道:"妹妹独居在此?"原来褚芷龄来时节问路,也听得些许风言在耳,及见了咸宜真面,只道虽则花貌纤丽,却也见得出冰蘖贞操,那旁人言语断信不得。便道:"观妹妹容止,想也非细户小民出身,因何流落本地?"
  穆咸宜回道:"前尘何堪问,姊姊不必提它。"
  褚芷龄又道:"方才来时,见妹妹绣花,能同去一观不?"
  穆咸宜作谦道:"妹妹拙手,恐怕污了姊姊尊目。"
  褚芷龄也不顾穆咸宜拦阻,径自庭院走去。细览机上织物,不禁惊道:"这不是《金刚经》么?"
  穆咸宜颔首,道:"正是《金刚经》,姊姊也精究内典?"
  褚芷龄道:"家母好佛,做女孩在家时,多曾听她诵经来。妹妹偌大年纪,也笃信佛理么?"
  穆咸宜但笑道:"释家性空,虽则教人摒绝俗念,却也是至理。那百岁繁华、举世荣禄,无过一梦黄粱、刹那成虚。佃农苦隶、贩夫走卒,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赤条条一身来去,与达官显宦何异哉?"
  褚芷龄道:"妹妹见地直恁透底,教人心洞然。却与妹妹不符。"
  穆咸宜问道:"这话怎么说?"
  褚芷龄执起咸宜素手,见红酥几竿玉笋,道:"妹妹正当绮年,又云英未嫁,这般说话,日后如何过活?非是老母暮龄,世事未可尽此看待。"
  穆咸宜道:"姊姊教训的极是。咱厅堂去来,妹妹好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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