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海 一唯一的亲人 父亲的变化一直在我的眼里。但是此刻他究竟怎么了我确实一点儿看不出。他走进我的小厢房,我一下子就愕然了。唉,那哪叫走进哪,俨然就是一具僵尸左一下右一下极其缓慢地摇摆进来。我惊恐地看着他,大声说,爸,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快说话呀,你到底怎么了?爸——可是他对我的焦急恍若熟视无睹,也好像根本听不到喊叫,继续缓缓而吃力地朝我的床前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直到鞋尖儿触碰到床腿儿,他才轻轻摇晃数下缓缓稳住身体。我看着他半睁半闭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凝滞呆板。我急切地伸出手掌,尽量接近他的脸部,大幅度地摇晃,以检查他的视力,哎呀,他仿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啊。这可怎么办?我的眼泪此刻禁不住唰地夺眶而出,再次急切地哭喊了一声。 爸—— 他一手拎着塑料保温饭盒,另一只手攥着一双竹筷。我知道那饭盒的下部一定是热乎乎的甜豆浆,而上部多半是一个烧饼一个油条一个茶鸡蛋外加一点儿小菜。从他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以来,大约八九个月了,尤其是最近阶段,他已经基本不再自己动手做早餐,要么去外面给我买回来,要么——只要赶上天气好的时候,他一般都会这么做——他把我抱上轮椅,一边亲亲地和我说着话,一边推出小厢房,推出院落,穿过深幽而狭长的老猫胡同。他会在总督府大街上和所有的路遇者笑吟吟地打招呼,别人自然也会十分钦敬地喊他梅医生或梅大夫。人家会说,梅医生,早上好!带可莹出来吃早点啦?他说,是的,早上好!这样可以顺便叫可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梅大夫,您真是仔细啊,看看您把闺女照顾得又白又胖的。对了,梅大夫,您自己也必须要注意一下身体了,您看看您自己,我发现您最近几个月似乎都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太好,听说您半年多以前曾经检查过身体,是不是真的没事?要不您再去检查一回吧。呵呵——父亲总是大咧咧地呵呵两声,然后说,真的没事,谢谢关心啊,我自己就是医生嘛,行医三十多年,还是有些经验的,如果某种病到了我身上,我自己一定会有所感知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有钱难买老来瘦,这才叫健硕哪。 我知道父亲最后这句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没办法,谁叫我离不开他.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瘫子呢!我没有母亲,只有他这一个亲人。老猫胡同,总督府大街,甚至我们整个皇亲镇,凡是熟悉我家状况的,其实没有一个人不为我的将来发愁,听话听音儿,那些人嘴上虽是关心梅医生,实则内心是在忧虑我的将来,因为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尴尬的无奈和怜悯,我又不傻,当然能清清楚楚读懂了。老实讲,我真的很害怕父亲会突然有什么不测。按理人老了谁都逃脱不了那一天,可是父亲才退休不久,才六十多岁,难道他这就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观察他,看他缓缓地就如同蜗牛般将身体转过了大约九十度。很显然,他空空荡荡的裤管儿内,两条腿已瘦得仿佛两根细细的脆脆的麻秆儿,他几乎是在以厘米为单位一下下朝前蹭。待终于越过了床腿儿,又重新转回面对我的方向,他一面慢慢移动,一面伸出拿着竹筷的手,试探着我身前特制的笔记本电脑和就餐两用的小桌儿。我没有接他手中的东西,也不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一直审视他,看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摸桌和放饭盒的动作准确得简直令我吃惊,不但没有丝毫响动,而且不偏不斜。他的嘴唇似乎微动了两下,依稀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只言片语。他顺势将腰弯了下去,这动作更是缓慢至极,而且困难无比。我听见他腰间的骨骼每弯下去一点儿,都会发出嘎嘎的摩擦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碎裂。我知道按照惯例,他这是要取走我床下的便盆儿,我哪还能继续坐视他这样伺候我?赶紧伏身抓起便盆儿,一面去抓他的手,一面交到他手上。两只手触碰的刹那,我猛地吓了一哆嗦,不是担心他是否能够端住,而是他的手——这是什么季节?不过才是中秋呀,即便是早晨,可阳光已爬上了窗口,也一定照到了总督府大街上,那么他的手为什么凉得有如冰块一样?这一次父亲的嘴唇没有动,他像个机器人,牢牢端住便盆儿,依然和来时那样缓慢而左右摇摆着步出房间。 这时我忽然有所顿悟,哎呀不好,他是不是还在睡觉?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梦游呢?你看他半睁半闭的眼睛,迷离的眼神,还有那缓慢而迟滞的动作……我立刻后怕起来,后怕刚才为什么那么冲动,那么莽撞,竟那么大聲地叫他。不过还好,得亏没把他叫醒,因为听说凡是正在梦游的人,倘若突然被吓醒了,就有可能被吓疯,即便没疯,也完全可能吓出个好歹来。而一旦如此,对于我,无异于整个天塌了下来,或者起码被捅了个大窟窿——父亲就是我和我家的天。不过,此刻还没到庆幸的时候,因为父亲去清理便盆儿了,他一定还会继续处在梦游状态。我倒不担心一向老实憨厚的他会做出某种惊险暴力恐怖的举动来,但是他像瞎子一样四处乱走,加上注意力分散,总免不了会跌倒碰伤。那么眼下的关键是,最好是让他停止一切活动,马上安静地回到床上去,如若他自己不能做到,哪怕就是找个人来,把他引领或者轻轻抱到床上也好。而至于接下来对他梦游症的治疗,我想并非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吧,父亲无外乎是因为自己老了,床上瘫个无依无靠的女儿而精神紧张焦虑过度吧。等他醒了,慢慢和他讲清楚,他自己就是医生,相信一定能给自己配些药物治愈的。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声音轻巧而快捷。这声音绝不是父亲的,父亲此刻应该到了院子东南角的茅厕里。声音朝我的小厢房走来,并很快停在了小窗前,我看见了映在窗帘上的身影。对了,按照习惯,父亲每天总会在买早点前先来到我的房间的,他总会率先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取走便盆儿,然后才去为我准备早餐。这秩序的混乱记得才始于三天前。现在看身影和发型,有点像我们老猫胡同的骆老师骆三婶。她举起了手臂,轻叩了两下窗玻璃,可莹,可莹你在吧?她低声说,我是骆老师骆三婶啊,我可以进去吗?果然是她。其实骆老师并非我三婶,那仅属于邻里间的一种称谓。不过,说心里话,我倒是蛮喜欢骆老师的,虽然她也像其他邻里一样,平时几乎不来我们家里,但她有一点绝对迥别于他人,那就是她平素看我的眼神,从不带有丝毫的怜悯,那眼神总是充满了鼓励和期待,鼓励我一定要坚定地沿着写作这条路走下去,期待我能够多发几篇文章。为此我常常要在轮椅上特意放上印有我文章的样报和样刊,以便能够在遇到她时随时交给她。 骆老师,您快进来! 骆老师急速走进来。 奇怪,她今天的眼神竟然有些疑惑和惶惧,而视线转瞬便在我的脸与早餐之间游移了数遍。骆老师,我叫她。可……可莹,她说。更奇怪了,她的声音居然都有些颤抖了。可……可莹,她盯住小餐桌上的食物继续说,这……这早点……是……是梅医生给你放这儿的?是呀,当然是他了,骆老师,您怎么了?不是我爸,还能有谁?也是啊,不是他还能有谁?骆老师突然垂下了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似乎是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果然,稍稍沉吟了片刻,她忽又抬起头来。对了,可莹,是这样,刚才在街上的早点部,我碰到梅医生了,我跟他说了话,好几个人都和他说了话,但是……但是梅医生……他不但谁都没有理睬,甚至连早点部的老板也没有理睬。我们大家都很奇怪,都看着他。他不说话,眼睛仿佛也看不到什么。他慢吞吞地将饭盒递向老板的方向,待老板接过去,他又慢吞吞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和十块钱。等老板按照纸条上的内容拿完每一样东西交给他时,他同样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所以我就赶忙追了过来。哦,可莹,我是想问问,你发现没发现,梅医生今天……噢,骆老师,谢谢您,我发现了,正着急哪,我正想找个人过来帮我呢。我感觉我爸还在睡觉,他好像患上了梦游症。梦游症?是呀,对了,骆老师,您帮我拉开窗帘吧,我想看看我爸是不是去了东南角的茅厕。如果是,他此刻应该出来了,我正为他担心呢。好的。骆老师走前几步,拉开窗帘,闪开身形,我和骆老师的目光同时射向窗外。我们看见,早晨柔和的阳光中,瘦骨嶙峋的父亲,直挺挺的身体正在僵硬而缓慢地左右晃动着回行。也许由于父亲的身体过于瘦削,加上动作实在是太怪异,所以我们一时之间竟然看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走过小厢房的窗口,看着他走向正房。他两手空空的,直直的手臂就如同垂挂在肩膀上。这就是白天啊,如果是夜晚,相信任谁都会以为眼前的梅医生,那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正在行走的僵尸。駱老师突然声音颤颤地说,可……可莹,我看……我看梅医生,他不像梦游。因为梦游的人,他们走路的姿势应该与平时差不多,还有,据说他们都是能视物的。可梅医生……骆老师,我突然打断骆老师的话,您看,您可不可以悄悄地跟过去,帮我看看,看看我爸他是不是回床睡觉……骆老师这时偏过头来,我发现她一脸的难色,不仅如此,圆睁的双眼中竟充满了惊惧。骆老师,要不……好吧,可莹,你等着。 骆老师也打断了我的话。 二冰凉的手掌 我爬向窗口,想打开上面的窗子,但是上面的窗子离床铺实在太高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能竭尽所能,双手用力扒住床背,将脸尽量贴向下面的玻璃。但是我仍然看不到父亲,也看不到骆老师。院子里此刻已没有任何动静,显然父亲可能已走进了正房,或者干脆已回到他的东屋。那么骆老师呢?骆老师怎么也没有一点动静了?她不会因为害怕而悄悄溜走吧?是的,即便她真的溜走了,我也丝毫不会怪她,相反我同样很感激她.因为人家根本没义务帮我做什么,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人家做什么。莫非是因为父亲没有立刻上床睡觉,还在他的房间里忙碌什么,而骆老师就只有耐心地躲在一旁,一面观察一面等候?否则,这事不应该多么复杂,也不应该耗时这么久的。现在已足足过去一刻钟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不能再继续这么傻等下去了。于是我探过身体,拉近床边的轮椅,双手撑住,试图将自己弄上去。我想,顶多不就是失败嘛,即便掉到了地上,就是爬我也要爬过去。 嗷—— 可就在这时,正房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是女人,一定是骆老师。尖叫声惊骇且凄厉,在这阳光祥和的上午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骆老师——我不顾一切地高喊一声,接着,我听见骆老师仓皇而急促的脚步声踉跄地冲出了正房。骆老师瞬间就逃到了小西厢,惊慌失措的身体软绵绵地倚在门框处。她大口地粗喘着,惨白的脸扭曲得宛若搓皱的纸张,双手紧紧摁住胸口,那样子仿佛受到惊吓的心脏随时会蹦出来。她良久讲不出一句话。骆老师,骆老师,我叫她,您看见什么了?我父亲他怎么样了?骆老师好一刻才稍微平静些,她歪过脑袋,惊魂未定地冲院子中张望。骆老师,我继续叫她。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又跨前几步,来到我近前。她把手掌抬起来,摆得像风中的荷叶一样,不是,绝不是的,可莹,你爸他……我看梅医生真的不是在梦游。那,骆老师,你快告诉我,您都看到了什么呀?我……骆老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可莹,你说这样好不好,我把你抱上轮椅,反正你家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槛,你自己过去看看后,如果需要我或者其他邻居,你再打电话给我,正巧今天是礼拜六,我会一直在家,随叫随到的。 好哇好哇。 我拼命地摇动轮椅,奔向院落。由于心急如焚,我都忘记了和骆老师道声谢。骆老师神色慌张,匆忙离去。我继续奔向正房。正如骆老师所言,我家所有的门口都没有门槛,还不仅如此,无论是正房还是小西厢,外门口的台阶,早已被父亲拆除,改建成平缓的坡道。轮椅驶进堂屋,突然放缓了速度,我倒不是害怕什么,那是我的父亲,哪有女儿怕父亲的?只是我不清楚他此刻的状态,难道骆老师说不是梦游就不是梦游了?总之我就是不希望因自己的动作过大,而万一碰到了某物,弄出声响吓到了他。我无声无息地靠过去。东屋是父亲平时的卧房。我看见了床尾,床尾没有父亲的脚,近而我看见了整张床铺,他果真没回到床铺上。靠东墙一侧的沙发上也没有父亲的影子。其实大约二十几平的房间摆设非常简单,除了东北角放置的双人床以及东墙边的沙发外,再就是沿北墙而立的三门儿柜和西墙处的电视电脑了。三门儿衣柜已然在我的视线里,除非他藏进了柜子,否则就只能在西墙这一侧。但此刻父亲已明明看不见东西,那么他还坐在电脑前干什么呢?我缓缓转动轮椅进到房间,啊?父亲居然不在电脑前!我纳闷地将视线投到柜门儿上,难道……难道父亲真的钻进了柜子里?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太不可思议了。我移动到柜子前,伸手轻轻地拉开一扇门,没有;接着,我拉开第二第三扇。我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就说嘛,父亲怎么能做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来?但是……但是父亲究竟去哪了呢?又为何把骆老师吓成了那样? 莫非……在西屋? 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家的住宅和皇亲镇众多的传统住宅一样,三正两厢。但我家按照用途的分类又有别于其他家,其他家正房多为寝室,两厢放置杂物,而我家正房的西屋则为杂物房,这全是因为我,因为我只喜欢早晨的阳光,而深恶午前和正午的骄阳,所以当初是我一再固执地哭着闹着要求父亲,他才不得不同意我搬进小西厢的。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于父亲照顾一个下肢瘫痪的女儿,实属不如前者便利,但是父亲又怎能舍得违逆一个突遭重大变故的娇女儿呢。西屋成为杂物房后,父亲就很少走进那里了,当然我去的更是少之又少。杂物房里装的无外是些老旧生活用具,譬如过去的组合家具,所以若常走进那里确实没什么必要。哎呀,对了,里面有一样东西应该是父亲所钟爱的,退一步,即便称不上钟爱,那也应该是他怀有深厚感情的物件,那就是木质的带有五十六个抽屉的祖传中药架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这个中药架子是起于爷爷、太爷、老老太爷还是更远,它不仅早已剥落了所有油漆,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腻的黑色污垢,就连它多处的边边角角也早已腐朽破损。莫非父亲真是在西屋,在怀旧?现在细想想,他最近的确走进过那里啊。 但是仅怀旧是不能把骆老师吓成那样的。西屋的门大敞四开着,这似乎又与平时不大一样,再者,你就是开,也不会开得如此夸张吧?是骆老师所为,骆老师进去后仓皇逃跑所致?西屋里一股浓浓的中药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儿从门口弥漫而出,依稀也飘散着父亲熟悉的体味儿。现在我已无法估计父亲多半儿会在西屋的什么位置了,反正中药架子正对着门口,他并不在那里。我的视线就从中药架子开始,先向右,转而向左,整整搜寻了大半个房间,我把已经行到屋子中间的轮椅踅回一百八十度,惶惑与惊骇骤然占据了脑海。不在!父亲他居然不在!要知道老猫胡同的房子相对比较密集,前后都不临街,所以家家户户除了一个院子侧门几乎都没有前后门。难道父亲在这正房的某处偷偷建造了地下室?还是干脆遭遇了某种拥有法力的神物被突然摄走了?总之父亲的不翼而飞令我顿时蒙圈了。 我傻傻地怔在西屋里。 這时五颜六色的阳光恰巧从窗子上沿射进来,恍恍惚惚地落在地面,暖暖地爬到我身体和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阒寂和空灵感厚厚实实地包围住我,我几乎能听到阳光从窗子流进时摩擦空气的声音,呼呼的,有点像风,急促地穿过某种狭窄的管道,更像有人在身边的某个地方突然拉动了风箱。噢,不对呀,即便再静谧,就像有人说的,此时静得甚至有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我也不应该能听到阳光摩擦空气的声音哪。我闭上眼睛,仄起耳朵,那摩擦声分明还在,就在周围,很近,我极力分辨着方位,依稀来自于前面的某个角落,像门后,对就是门后,可门后并没有阳光啊。啊——这时我情不自禁地轻叫了一声,差一点就立刻哭起来,什么阳光摩擦空气的声音,那根本就是一个人所发出的艰难的呼吸声,没错,是父亲,一定是父亲躲藏在门后。我急忙转动轮椅走过去,但我没敢动门,我前面说过,门开得很大,因此门后的空间相当狭窄,我直接绕向门后的方向,目光伸进窄小的缝隙里。啊!我再次禁不住惊叫了一声。父亲果然躲在门后。那就是他,除了他,恐怕就连一个小孩子也不能立足于此。他像一根竹竿,不,应该更像一个独脚的衣架儿,如果上面没有脑袋,那就是一身衣服垂挂在独脚的衣架儿上,而父亲的额头居然诡异地紧紧贴在墙壁上。呜呜呜——我实在忍不住了,哭声接连冲口而出。 难怪骆老师会吓跑,父亲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鬼嘛?父亲不可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虽然有时候我还和他撒娇,说话嗲嗲,可毕竟已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是个三十大几的人了。我丝毫不敢大意,努力压抑着汹涌的情感,尽量把哭声变成无声的抽噎。但我真的不知所措。我轻轻地、轻轻地动了一下门板,把门后的缝隙弄大些,父亲没有反应。我轻轻地唤他,我说爸,你是不是病了,你躺到床上去好不好?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再次把缝隙弄大些,可以将手臂伸过去了,我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真的太凉了,仿佛没有一丝血液流过。我把手指柔柔地扣到他腕子上,啊?!他果真没有脉搏呀,还不仅如此,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艰难的呼吸不知啥时候也已经止歇。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爸——我嚎啕了一声,同时大力握住他的手腕,拼命摇撼他。他的手似乎在动,也似乎有了感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此时他的手连同手臂都在用力,慢慢地从我的掌握中抽出去,接着缓缓地冲身后抬起来。他摸索着,他要摸索我的头吗?我赶紧将脑袋探过去,伸向他的手,他摸到了,冰凉的手掌开始在我头皮上爱抚地摩挲…… 三天堂大叔 父亲真的不是梦游,我确信了这一点。父亲一定得了某种罕见的怪病,他的脉搏很弱,很缓,甚至几分钟都跳不了一下,弱到几乎摸不着。他的呼吸更是怪异,大约半小时左右,才会突然急促地来那么几口。我有心立刻求助于邻居们,将父亲送去镇医院,但父亲艰难而笨拙的手势不但坚决阻止我这么做,他还坚决拒绝躺到东屋的床上去。我只好给骆老师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我是不是可以强行把父亲弄到医院做做相关的检查呢?骆老师则持有不同的看法,她说梅医生的精湛医术本就远近闻名,想必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早就了如指掌,你比方……你比方……可莹,也许我的话很不中听,但你千万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若是一盏即将油尽的灯,你不动它,它亮光虽小,但可能会亮得长久一些。而你一旦动了它,其结果反而会事与愿违,这也许正是梅医生的初衷。骆老师的话显然很有说服力,但我又如何能甘心。我开始挖空心思,思索办法。我忽然想到了林洋林大夫,还真是有点急糊涂了,父亲不去医院,我完全可以叫林大夫来呀。林大夫是父亲关系最好的同事,他若来了,哪怕就是悄悄地从旁边观察帮我分析判断一下,也总比我胡乱瞎猜强吧。 总督府街上的阳光是沸腾的,梧桐树下的阴影是摇动的,我永远恐惧它们的沸腾与摇动,尽管这午前已属于秋季。所以为了迎候林大夫,我宁可戴上深色的墨镜,头顶举着一本杂志,守在老猫胡同口的街边。事实上林大夫不仅是父亲关系最密切的同事,严格地说,他和我的关系才更好。他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十几年前的那个中午,若不是他,恐怕我早就和母亲一道随着那沸腾的阳光离去,他还是只大我五届的皇亲镇高中学兄,所以尽管父亲曾经多次命令我叫他林叔,我却一直称他为林哥。现在我希望林哥最好是一个人来,最好不要兴师动众开着医院的救护车。眼下的事情还如此蹊跷,我不喜欢此刻就把老猫胡同甚至总督府大街都闹得沸沸扬扬。我远远张望西去的街口。知道出了街口向北不远,便是沿着沙棘山蜿蜒西上的茎秆河,而只要越过了茎秆河上的石拱桥,就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镇医院了,所以林哥一定会在西来的街口处出现。 但林哥为何迟迟不出现呢?若有什么更紧要的事,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来呀!我攥着手机,一会儿一看上面的时间,正看着,手机突然响起来。但来电显示,并非是林哥的电话,而是湘西一个叫泸溪的中国移动号码。我历来对外地电话不敢怠慢,因为是个写手嘛,这些外地来电,多半都是给我送来福音。可泸溪似乎是个小地方,我也不记得曾给这个地方投过什么稿件。我接通电话。喂?你好!请问你是梅可莹吗?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点急切。噢,我是,请问您是?我是天堂啊,是梅医生结交大约半年的知己。你是梅医生的女儿吧?我急着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叮嘱你,你千万不要动梅医生啊,我估计梅医生此刻恐怕已经不行了,你如果动了他,他的情况就会……停停停!我陡然发怒,立刻截住了他。你听听,还我爸结交半年的知己,最可恼的就是他的名字,竟叫什么狗屁天堂,分明不就是个骗子嘛?时下这样的骗子可是大有人在的,我更丝毫不怀疑他们间谍一样盗取他人信息的智慧和手段。还别说,我的粗暴阻止似乎真的镇住了他,他立刻停止了说话。我开始讥讽他,我说,天堂大叔,您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爸此刻正在什么什么医院,需要紧急抢救之类的?然后你再给我一个某家银行的账号,需要我往这个账户上打多少钱是吧?天堂大叔,我告诉你,是你爸、你妈、你们全家个个都不行了,滚吧!你这个骗子! 我愤然挂断天堂的电话。 街口终于出现了林哥的身影,正如我所愿,他不仅没带来医院的救护车,就连自己的车也没有开,而是一个人,一辆自行车,正风风火火地沿着总督府大街狂奔。由于石板路的路面不是十分平坦,骄阳下的林哥看上去颠颠簸簸。他终于接近了老猫胡同口。林哥,给你添麻烦了,我立刻迎上去打招呼。他下了车,一面气喘吁吁的,一面急着摆手,嘁,可莹妹子,你说什么呢!他扔下车子,推上轮椅,我们一同走进深幽的老猫胡同。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向我了解父亲的情况。我告诉他,我说情况也许很糟糕。父亲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或撞上了什么邪物,他已经不能视物,听不到什么,也不能讲话,另外身体好像还非常僵硬。奇怪,林哥只是平静地嗯嗯着,那样子仿佛父亲的情况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我禁不住仰头回看了他一眼。只听林哥又问,梅医生这之前有没有特殊的症状,比如他是否大口吐过血?我更加纳闷了,这不明摆着么,林哥一定是知道某种事情,而这个事情父亲也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合伙瞒我。我正要向他发问,轮椅已走进侧门,我们同时看见了父亲。 林哥惊诧万分地看着父亲。父亲走路没什么变化,他从正房里走出来,一直走向小西厢的门口,双腿僵硬得如完全冻结了一般,整个人就像大座钟的钟摆,仍然左一下右一下缓慢摆动着前行。他双手捧着只盘子,盘子上放了两个馒头,馒头间夹着几片火腿、生菜叶,似乎还有几根榨菜丝。他就要走进小西厢了。林哥这时兀地冲了上去。我知道林哥定是要去搀扶他。别动!千万别动!我立刻喝止了他。林哥,你千万别碰他,你不知道,我爸是坚决不让我叫医生的,你别看他不能视物,也没有听觉,但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知,能感知熟悉的人和物。如果让他感知到攙扶他的人是你,也许会发生不测。还好,有惊无险,林哥及时刹住了车,他停在他身前大约不到一米的距离。父亲继续向前摆行,显然他没感知到迎面来了人。林哥轻轻闪开自己的身体,随着父亲几乎与他擦身而过,他慢慢转头转身,我看见林哥的嘴巴这时大大地张开,眼珠子近乎就要从眼眶里滚出来。父亲走进小西厢了,林哥一个箭步越到小西厢窗前。我悄悄跟在林哥的身侧。透过玻璃,我们看见父亲终于艰难地来到小西厢的里屋,他把盘子交到右手,左手开始向前伸展着摸索。他最终摸到了我的那张笔记本电脑和就餐两用的小桌儿。他把盘子安稳地放下。 林哥的嘴巴一直没有合拢,眼珠子也一直收不回,直到父亲消失于正房,他还凝固在那种状态。我一直盯着林哥.试图能从一个医生的脸上获取某种更接近真实的结论。但他极其困惑与狂骇的表情告诉我,他之前虽然可能知道不少信息,但眼前的情况却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最后竟困惑与狂骇得缓缓蹲了身体,他开始用手掌重重地拍打自己的脑门,仿佛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拍得更清醒些,但每拍完一下又都不得不大幅度地摇几下头。林哥最终缓缓地立起,那样子看上去好像突然间非常疲累。他用凝重的目光牢牢盯住我,可莹妹子,他说,怎么跟你说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没事,林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承受,你就照直说吧,林哥。可莹,梅医生他……其实梅医生他已经过世了。啊?!林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就是梅医生他实际上已经死了。什么?!林哥你说什么呢?!你咋说起胡话来了?!你明明看见他还在走路,还在细心地给我送午餐,莫不是你也撞到了什么邪物?可莹妹子,你先别急,听哥慢慢说。你的问题,恐怕正是哥永远无法解开的地方,但是……但是只要稍有这方面医学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梅医生的抬头纹已完全打开,瞳孔已散多时,还有,你看他下眼睑处的污痕,那分明是流过辞世泪的痕迹。我们生活阅历稍丰富的老百姓都懂得,这就说明梅医生他已经……唉,其实你不知道,梅医生他早在今年年初的那次体检时,就已经被确诊患上了晚期中心型肺癌,因考虑到他的病已实在无法医治,这才决定对你一瞒到底。不——不——林哥,你不能同老百姓一样,你是医生啊!我摸过他的脉搏的,我爸还有微弱的脉动!林哥的头摇得如拨浪鼓。 这时手机又添乱地响起来。 我看一眼来显,还是那该死的骗子。我不予理睬,任由铃声顽固地响着,目光重新转向林哥。林哥困惑与无助的眼神,轰地一下令我有所醒悟,诶,莫非那天堂大叔不是骗子?他和骆老师、林哥,三个人的说法不是基本上一致嘛!对了,还有,他好像说,叫我千万不要动梅医生,那意思不就是指父亲并不在什么医院,而是在我的身边么,看来刚才真是有点儿太激愤了。说不定这个天堂大叔正是解开我目前危机和困局的人。我接通他的电话。喂,天堂大叔,你好,不好意思啊,刚才我……啊?哦,谢谢你啊,可莹大侄女,谢谢你这么快就接纳了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叔叔。那么,我问你,梅医生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你没带他去医院吧?找医生了吗?我们还没去医院,天堂大叔,不过,我已经给他找过医生了,只是我并没让医生给他看病。嗯,那就好,那就好,大侄女,你千万不要给他就医,还有,就是从现在开始,不管梅医生他要做什么,你都不要强行阻止他,切记…… 四家传秘方 作为女儿,我真是很不称职,也着实太自私了。我只顾满足自己的嗜好,每天执着地行走在文字间,只顾着交际和维系自己的文学网络圈子,以致严重忽略了早已病魔缠身并时时刻刻细心照顾我的父亲。父亲越来越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我熟视无睹也就罢了,而他又总是吭吭地咳嗽也都被我置若罔闻,现在同样勉强可以宽宥。那么,你看看我的小西厢,看看小西厢里我床边的衣柜,那里整齐地挂满了我一年四季的衣服,这些崭新干净的衣服可都是他一周前或买或洗而在我眼皮子底下整理进去的:你再看看我家的冰箱,冰箱虽然一直放置在正房堂屋,但他昨天几乎一整天都在出出进进地忙碌,我咋就丝毫没有提高警觉呢。现在拉开冰箱,上上下下塞满的大饼馒头面包以及各种切好的酱货片和可以生吃的蔬菜叶,我哪能还无动于衷呢,我浑身潮涌,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液体瞬间就全部化作了泪水喷涌而出。我的双腿没有知觉,所以我疯了一样抡开双拳不停地狠命捶击胸部。 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嚎啕着来到西屋。父亲又躲藏到门后了。他顺从着天堂大叔的告诫。我不知道天堂大叔给他施了什么魔法,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父亲本身的诉求,因为他一定比天堂大叔更渴望自己能够死而不"死"。不管天堂大叔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他应该没有恶意,也许他只是为了某项研究,或是什么家传绝学试验,比如某剂深奥而神秘的中医药方。反正他们两个必是一拍即合,毕竟父亲也有着很深的中医造诣。即便父亲不能全信,也尽管大可一试。父亲的死而不"死"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这里可能多少有一点儿帮助天堂大叔试验的成分,但显而易见,更多的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我的老父亲呀,我知道你惦念我,放心不下我,可是你选择以这种方式继续留在人间照顾我.世俗又怎么能够接受?我又怎能心安?而如此下去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把门后的缝隙拉大。泪水已湿透胸前衣襟。 我抓起父亲的手,轻轻摇撼他的手臂,我试图令他产生感知,令他醒过来,看是否还能和早些时候那样,与他做些手与手以及手指与肌肤间的简单交流。我最好能令他转过身来,虽不能帮他把瞳孔再重新聚到一块,也不能帮他把抬头纹合拢,但我完全可以用湿毛巾替他擦干净下眼睑处辞世泪的污痕。父亲啊,女儿当然不怕你了,莫说你不是鬼,你若真是鬼,女儿才会欣喜若狂呢,那样就说明人死了是真的可以变成鬼魂的,既然有鬼魂。我们不就可以天天见面了么。但是骆老师和老猫胡同的一干邻居们会怕,你不是已吓到骆老师了么?我们再不能把其他人也吓着啊。 父亲没动。 我开始加大摇撼的力度,父亲还是未产生感知。怎么回事?早些时候,只要这样,父亲便把他的手冲后伸过来轻轻摩挲我的头。我再次加大摇撼的力量。父亲瘦骨伶仃的身体都开始轻轻摇曳了,额头也开始与墙面产生轻微摩擦和撞击,但是父亲的手就是没有丝毫动弹。是他的手和手臂冻结得完全麻痹了吗?我把他的手拉向面颊,贴到我的脸颊上。我大口呼出热气,吹到他僵直的手指尖儿。我用双掌轻轻揉搓他的手。湿滑的泪水沿着指间流淌。父亲的手总算有了一丝温度,可还是未产生任何要动弹的迹象。这时林哥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示意我放开梅医生。他往后拉了拉輪椅,可莹,他说,你是说早些时候梅医生有感知?对呀,他还用手指在我掌心写不许去医院,也不许找医生了呢。林哥的眉宇间狐疑地蹙起一个小疙瘩。那这样,可莹,我们不能完全听梅医生和那个天堂大叔的,显然这里边的情况有变化。我想摸摸梅医生脖颈上的脉搏,你看啊,你那么摇撼他,他都没什么感知,我想我摸他,他现在也不会有感知的。林哥的话有道理,我默许了他的请求。林哥走到梅医生身后,他把三根手指搭到梅医生脖颈上。大约十多分钟,林哥突然轻咦了一声,他说,还真的有微弱脉动,虽说这脉动杂乱无章。天堂大叔,天堂大叔……林哥最后低声自语起来,眉宇间的疙瘩越来越大…… 林哥最终的推测与我不谋而合,一定是梅医生于自己生命的最后时段,在自己身上施了天堂大叔的所谓魔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天堂大叔此刻远在湘西,虽然他在电话里承诺,他会即刻起程赶过来,但是谁又能说准他究竟什么时间能到?如果他迟迟不到呢?所以我们断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林哥的分析比我更进了一步,他认为梅医生与天堂大叔的交往恐怕正是从他查出患上晚期中心型肺癌开始。天堂大叔不是说他们是八九个月的知己么,显然梅医生是在得知自己的病反正已无法医治,因而干脆就到网上搜索天下的奇能异士,由此他二人相遇了。如果这一切都顺理成章,那么这个天堂多半儿就不是他的真名,说不定是他的QQ昵称。因此林哥建议,我们何不打开梅医生的电脑查找一些蛛丝马迹呢?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是的,这半年多以来,父亲的确经常坐在电脑旁,他还问过我有关QQ的一些用法呢,比如切图、语聊和视频等。记得当时我还取笑过他,我说,呦嗬?没想到老爸还越老越时尚了。我们打开父亲的电脑,视窗上的确有腾讯QQ图标,我们双击开,注册账号栏只有一个梅医生,而且是记住密码登录方式,我们迅速登录,父亲的QQ好友还真的不少呢,另外他还加了很多的QQ群,诸如什么饮食与健康、足疗与刮痧、养生与增寿、广场舞、长生不老方、抗癌俱乐部等等。他的QQ标签让我的心不由得痛揪了一下:死是我另一种生命方式的开始,从此我将永恒照顾陪伴我的轮椅女儿。祝女儿幸运常伴!我把光标移动到好友栏,轻轻点开,没等视线下滑,我一眼就看见了天堂,噢,果真有天堂耶!而且天堂正以手机的方式在线。先不用和他打招呼。林哥也看见了他,我们直接看他们的聊天记录。这也正合我意,于是我双击天堂的头像,打开消息记录,哇,好家伙,他二人真可称得上是知己了,聊天的内容竟然存了九十九页。 我们从头阅读起来。 没错,正是父亲先通过某种渠道获得了天堂的重要讯息,然后加了他。原来天堂的真名叫田棠,确系湘西泸溪人,同样出身于中医世家。只是奇怪得很,他二人的谈话,不知为何却很少涉猎有关行医的内容,更鲜有切磋对某种疑难杂症治疗的中医药方,只有父亲偶尔谈谈关于中医抗癌各种方法的体感,譬如固摄正气法、调心法、柔肝法、温阳法、以毒攻毒法等等。而且更奇怪的是,父亲每次所谈的体感,严格一点儿说,倒更像是在向天堂大叔汇报病情和自己身体的近况一样。而天堂大叔又每次都不置可否,从中很难看出他是个高深莫测的奇能异士。那么父亲为何还对他一直钦敬有加?甚至从个别的词句看,父亲几乎把他奉为神仙一般。莫非是天堂存在某种家传的忌讳,不愿意把自己的观点看法什么的留在梅医生的聊天记录里?我们的确发现,父亲有时是通过打字谈话,而天堂是在以语音的方式。 噢,我们终于发现了一点比较可疑的地方?那就是父亲居然复制粘贴了女儿梅可莹坐在轮椅上的照片。父亲还详细地告诉了人家,女儿是在刚刚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和她母亲一道,去沙棘山北面的棉田喷洒农药,由于树荫下的地面洒落的农药过多,休息时沿着大开的汗毛孔侵入体内,而导致双双中毒。妻子在此劫中不幸故去,女儿虽抢救了过来,但双腿却从此失去了知觉。父亲向人家说出这些类似于家庭隐私的东西俨然是想证明什么,那么他究竟想要证明什么呢?还有,他几乎同时给人家上传了他患上晚期中心型肺癌诊断书的照片。如此注重物证,除非是天堂手里攥着父亲所要的东西,而天堂本人由于顾虑重重,又迟迟不愿意教给父亲,没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魔法了。正在我们准备更细致地尋找谜底的时候,天堂突然发过来一段话,可莹大侄女,你好!你最终还是想到了这一层,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身边肯定还会有大夫吧?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你家的情况如此特殊,还有你爸再三地承诺,我怎么舍得把这么重要的家传秘方教给他呢?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不久前我是叮嘱你,现在我要郑重警告你,切不可给梅医生诊治。正如天堂大叔所说,我们没有找到有关魔法的任何线索,我们在计算机旁的纸篓里同样没发现关于梅医生记录的任何有价值的纸条。但是我们却在堂屋煤气灶下,父亲煎制中药的砂锅附近,发现了一张已经被燃尽的纸灰。 五担心女儿 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但父亲照样还做着一直以来的那几件事,比如从堂屋的冰箱取出食物送到小西厢,比如从院落东南角的茅厕给我取来便盆儿……父亲很快成了总督府大街上人们远远避之又争相跟踪观瞧的怪物。这一点你没法责怪骆老师,骆老师只是无意间向自己的公婆苑八婆做了必要的几句解释。苑八婆似乎有点儿不应该,但是时至今日,已经八十几岁的苑八婆莫说见过,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关于梅医生这样的怪异事情,你又如何能指望她在面对僵尸一样左右摇摆行走在大街上的梅医生而紧紧闭住嘴巴呢。很快老猫胡同的邻居们全都知晓了,街面上霍家的早点部成了新灵异事件的传播场。于是,梅医生是一个活生生的僵尸的怪事沸沸扬扬在皇亲镇迅速传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哥进驻了我家,与他同来的还有镇医院的小白护士。小白护士纯属受医院委派,而林洋林大夫则是个人主动请缨。林哥坚持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驻守,对梅医生做了全面具体的分析。他坚决否定天堂大叔可以在数千里外利用他的所谓魔法遥控梅医生。他认为那个魔法理应是一济中医药方,或者再加上一些银针刺穴。魔法恐怕只是暂时固住了梅医生最后的一丝心脉。而梅医生所做的几件事,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临给自己施法之前,数百次乃至上千次地强化存储在大脑里的记忆,就像一台电脑中的固定程序一样。所以梅医生的几件事基本都是很准时的,就连他的步幅步数多半都是他提前设计好一并编入程序的。但是,谁知道天堂大叔的魔法能对梅医生有效多久?一旦魔法失去效用,那么梅医生岂不就彻底走向死亡了么。所以,这也就是林哥坚持必须驻守的原因。 娇娇嫩嫩的小白护士是医院新招聘的应届毕业生,职责是做林大夫的助手。但小白护士胆子实在太小了,她只看了一眼梅医生躲在门后的站姿,就再也不敢走进甚至接近正房。她远远跑到院子里,把战兢兢的泪水成串儿地泼洒在胸前的医疗器具盘里,向林大夫委屈解释,林……林大夫,不是我胆小,我实习的时候是见过死尸的,如果梅医生……梅医生要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真的不害怕。可是……可是……他……林哥很理解很宽容地冲她挥了挥手,一句都没有批评她,而是吩咐她作为我家临时的警戒门卫。这听上去似乎是件很奇怪的分配,但没办法,谁叫苑八婆动不动就带领着一帮老猫胡同年长的邻居们溜进来呢。事实上事情发展到此刻,苑八婆等一干邻居们早就不再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纯是出于一份热忱,看看我们梅家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但是用骆老师质问她公婆的话说,婆婆,您能帮什么忙?只能添乱,还是赶紧回吧,这里暂时不需要大家。 苑八婆很是不服气。她嘟嘟囔囔一直窥伺在我家院门外,我们怎么就不能帮忙了?怎么就只能添乱?看我们老了是不是?老了自然有老了的用途,梅医生过去对我那么好,对邻居们都一直那么好,经常给大家义诊不说,还总是白送给大家草药,噢,他现在连死都不能安心死去了,还不允许我们大家为他做一点事情么?难道你就可以帮忙了?顶多不也就是把可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或者从轮椅抱到床上吗?然后呢,然后还不是照样没有别的办法?但看得出苑八婆明显忌惮自己的儿媳几分,所以只要骆老师待在梅家,只要梅家相安无事,苑八婆还真就老老实实地候在院门外。我劝慰骆老师,要不您也不要守在这里了,您还做着皇亲镇高中的班主任呢,学校里有住宿生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事的。再者八婆他们都是好心,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但骆老师坚决不肯离开。因此一场光怪陆离的对峙就这样在我家门里门外展开。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们就帮不了忙呢?苑八婆还在持续地嘟囔,我们一定能够静忙的。后来,苑八婆把邻居们的头拢到一块,就像开小会儿那样说了些什么,邻居们这才一个个散去了。但八婆却固执地不走。 午前发生了一点儿意外。 天堂大叔突然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半途了,他需要详细了解梅医生的现况。他冷冰冰地警告我,说如果因为我们擅自做了主张,导致梅医生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没必要来了。他保证只要一切都顺其自然,他到来的时候,就一定能给我带来惊喜。我诺诺连声,向他表示一切正常,并表示感谢。他这时忽然停止了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能模糊听见那种绿皮车厢中旅客们的嘈杂声。我催问他,我说天堂大叔,天堂大叔,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嗯,嗯,嗯,他居然非常奇怪而有节奏地连嗯了三声,像是回答我,又像是根据时间数数一样。看看,可莹,快看看,梅医生是不是开始动了?梅医生。我爸他……我没在他身边啊,我爸他还在门后……此刻,我、骆老师还有小白护士,我们三个均在院子的门口处,小白护士扶着我的轮椅,我要她把轮椅转向正房的方向。这时,我们三人同时看见了父亲,他正从正房里拿着午餐缓慢地走出来。天堂大叔,我爸他是动了,我看见他了…… 噢,我们终于发现了一点比较可疑的地方?那就是父亲居然复制粘贴了女儿梅可莹坐在轮椅上的照片。父亲还详细地告诉了人家,女儿是在刚刚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和她母亲一道,去沙棘山北面的棉田喷洒农药,由于树荫下的地面洒落的农药过多,休息时沿着大开的汗毛孔侵入体内,而导致双双中毒。妻子在此劫中不幸故去,女儿虽抢救了过来,但双腿却从此失去了知觉。父亲向人家说出这些类似于家庭隐私的东西俨然是想证明什么,那么他究竟想要证明什么呢?还有,他几乎同时给人家上传了他患上晚期中心型肺癌诊断书的照片。如此注重物证,除非是天堂手里攥着父亲所要的东西,而天堂本人由于顾虑重重,又迟迟不愿意教给父亲,没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魔法了。正在我们准备更细致地尋找谜底的时候,天堂突然发过来一段话,可莹大侄女,你好!你最终还是想到了这一层,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身边肯定还会有大夫吧?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你家的情况如此特殊,还有你爸再三地承诺,我怎么舍得把这么重要的家传秘方教给他呢?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不久前我是叮嘱你,现在我要郑重警告你,切不可给梅医生诊治。正如天堂大叔所说,我们没有找到有关魔法的任何线索,我们在计算机旁的纸篓里同样没发现关于梅医生记录的任何有价值的纸条。但是我们却在堂屋煤气灶下,父亲煎制中药的砂锅附近,发现了一张已经被燃尽的纸灰。 五担心女儿 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但父亲照样还做着一直以来的那几件事,比如从堂屋的冰箱取出食物送到小西厢,比如从院落东南角的茅厕给我取来便盆儿……父亲很快成了总督府大街上人们远远避之又争相跟踪观瞧的怪物。这一点你没法责怪骆老师,骆老师只是无意间向自己的公婆苑八婆做了必要的几句解释。苑八婆似乎有点儿不应该,但是时至今日,已经八十几岁的苑八婆莫说见过,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关于梅医生这样的怪异事情,你又如何能指望她在面对僵尸一样左右摇摆行走在大街上的梅医生而紧紧闭住嘴巴呢。很快老猫胡同的邻居们全都知晓了,街面上霍家的早点部成了新灵异事件的传播场。于是,梅医生是一个活生生的僵尸的怪事沸沸扬扬在皇亲镇迅速传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哥进驻了我家,与他同来的还有镇医院的小白护士。小白护士纯属受医院委派,而林洋林大夫则是个人主动请缨。林哥坚持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驻守,对梅医生做了全面具体的分析。他坚决否定天堂大叔可以在数千里外利用他的所谓魔法遥控梅医生。他认为那个魔法理应是一济中医药方,或者再加上一些银针刺穴。魔法恐怕只是暂时固住了梅医生最后的一丝心脉。而梅医生所做的几件事,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临给自己施法之前,数百次乃至上千次地强化存储在大脑里的记忆,就像一台电脑中的固定程序一样。所以梅医生的几件事基本都是很准时的,就连他的步幅步数多半都是他提前设计好一并编入程序的。但是,谁知道天堂大叔的魔法能对梅医生有效多久?一旦魔法失去效用,那么梅医生岂不就彻底走向死亡了么。所以,这也就是林哥坚持必须驻守的原因。 娇娇嫩嫩的小白护士是医院新招聘的应届毕业生,职责是做林大夫的助手。但小白护士胆子实在太小了,她只看了一眼梅医生躲在门后的站姿,就再也不敢走进甚至接近正房。她远远跑到院子里,把战兢兢的泪水成串儿地泼洒在胸前的医疗器具盘里,向林大夫委屈解释,林……林大夫,不是我胆小,我实习的时候是见过死尸的,如果梅医生……梅医生要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真的不害怕。可是……可是……他……林哥很理解很宽容地冲她挥了挥手,一句都没有批评她,而是吩咐她作为我家临时的警戒门卫。这听上去似乎是件很奇怪的分配,但没办法,谁叫苑八婆动不动就带领着一帮老猫胡同年长的邻居们溜进来呢。事实上事情发展到此刻,苑八婆等一干邻居们早就不再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纯是出于一份热忱,看看我们梅家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但是用骆老师质问她公婆的话说,婆婆,您能帮什么忙?只能添乱,还是赶紧回吧,这里暂时不需要大家。 苑八婆很是不服气。她嘟嘟囔囔一直窥伺在我家院门外,我们怎么就不能帮忙了?怎么就只能添乱?看我们老了是不是?老了自然有老了的用途,梅医生过去对我那么好,对邻居们都一直那么好,经常给大家义诊不说,还总是白送给大家草药,噢,他现在连死都不能安心死去了,还不允许我们大家为他做一点事情么?难道你就可以帮忙了?顶多不也就是把可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或者从轮椅抱到床上吗?然后呢,然后还不是照样没有别的办法?但看得出苑八婆明显忌惮自己的儿媳几分,所以只要骆老师待在梅家,只要梅家相安无事,苑八婆还真就老老实实地候在院门外。我劝慰骆老师,要不您也不要守在这里了,您还做着皇亲镇高中的班主任呢,学校里有住宿生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事的。再者八婆他们都是好心,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但骆老师坚决不肯离开。因此一场光怪陆离的对峙就这样在我家门里门外展开。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们就帮不了忙呢?苑八婆还在持续地嘟囔,我们一定能够静忙的。后来,苑八婆把邻居们的头拢到一块,就像开小会儿那样说了些什么,邻居们这才一个个散去了。但八婆却固执地不走。 午前发生了一点儿意外。 天堂大叔突然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半途了,他需要详细了解梅医生的现况。他冷冰冰地警告我,说如果因为我们擅自做了主张,导致梅医生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没必要来了。他保证只要一切都顺其自然,他到来的时候,就一定能给我带来惊喜。我诺诺连声,向他表示一切正常,并表示感谢。他这时忽然停止了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能模糊听见那种绿皮车厢中旅客们的嘈杂声。我催问他,我说天堂大叔,天堂大叔,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嗯,嗯,嗯,他居然非常奇怪而有节奏地连嗯了三声,像是回答我,又像是根据时间数数一样。看看,可莹,快看看,梅医生是不是开始动了?梅医生。我爸他……我没在他身边啊,我爸他还在门后……此刻,我、骆老师还有小白护士,我们三个均在院子的门口处,小白护士扶着我的轮椅,我要她把轮椅转向正房的方向。这时,我们三人同时看见了父亲,他正从正房里拿着午餐缓慢地走出来。天堂大叔,我爸他是动了,我看见他了…… 噢,我们终于发现了一点比较可疑的地方?那就是父亲居然复制粘贴了女儿梅可莹坐在轮椅上的照片。父亲还详细地告诉了人家,女儿是在刚刚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和她母亲一道,去沙棘山北面的棉田喷洒农药,由于树荫下的地面洒落的农药过多,休息时沿着大开的汗毛孔侵入体内,而导致双双中毒。妻子在此劫中不幸故去,女儿虽抢救了过来,但双腿却从此失去了知觉。父亲向人家说出这些类似于家庭隐私的东西俨然是想证明什么,那么他究竟想要证明什么呢?还有,他几乎同时给人家上传了他患上晚期中心型肺癌诊断书的照片。如此注重物证,除非是天堂手里攥着父亲所要的东西,而天堂本人由于顾虑重重,又迟迟不愿意教给父亲,没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魔法了。正在我们准备更细致地尋找谜底的时候,天堂突然发过来一段话,可莹大侄女,你好!你最终还是想到了这一层,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身边肯定还会有大夫吧?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你家的情况如此特殊,还有你爸再三地承诺,我怎么舍得把这么重要的家传秘方教给他呢?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不久前我是叮嘱你,现在我要郑重警告你,切不可给梅医生诊治。正如天堂大叔所说,我们没有找到有关魔法的任何线索,我们在计算机旁的纸篓里同样没发现关于梅医生记录的任何有价值的纸条。但是我们却在堂屋煤气灶下,父亲煎制中药的砂锅附近,发现了一张已经被燃尽的纸灰。 五担心女儿 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但父亲照样还做着一直以来的那几件事,比如从堂屋的冰箱取出食物送到小西厢,比如从院落东南角的茅厕给我取来便盆儿……父亲很快成了总督府大街上人们远远避之又争相跟踪观瞧的怪物。这一点你没法责怪骆老师,骆老师只是无意间向自己的公婆苑八婆做了必要的几句解释。苑八婆似乎有点儿不应该,但是时至今日,已经八十几岁的苑八婆莫说见过,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关于梅医生这样的怪异事情,你又如何能指望她在面对僵尸一样左右摇摆行走在大街上的梅医生而紧紧闭住嘴巴呢。很快老猫胡同的邻居们全都知晓了,街面上霍家的早点部成了新灵异事件的传播场。于是,梅医生是一个活生生的僵尸的怪事沸沸扬扬在皇亲镇迅速传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哥进驻了我家,与他同来的还有镇医院的小白护士。小白护士纯属受医院委派,而林洋林大夫则是个人主动请缨。林哥坚持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驻守,对梅医生做了全面具体的分析。他坚决否定天堂大叔可以在数千里外利用他的所谓魔法遥控梅医生。他认为那个魔法理应是一济中医药方,或者再加上一些银针刺穴。魔法恐怕只是暂时固住了梅医生最后的一丝心脉。而梅医生所做的几件事,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临给自己施法之前,数百次乃至上千次地强化存储在大脑里的记忆,就像一台电脑中的固定程序一样。所以梅医生的几件事基本都是很准时的,就连他的步幅步数多半都是他提前设计好一并编入程序的。但是,谁知道天堂大叔的魔法能对梅医生有效多久?一旦魔法失去效用,那么梅医生岂不就彻底走向死亡了么。所以,这也就是林哥坚持必须驻守的原因。 娇娇嫩嫩的小白护士是医院新招聘的应届毕业生,职责是做林大夫的助手。但小白护士胆子实在太小了,她只看了一眼梅医生躲在门后的站姿,就再也不敢走进甚至接近正房。她远远跑到院子里,把战兢兢的泪水成串儿地泼洒在胸前的医疗器具盘里,向林大夫委屈解释,林……林大夫,不是我胆小,我实习的时候是见过死尸的,如果梅医生……梅医生要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真的不害怕。可是……可是……他……林哥很理解很宽容地冲她挥了挥手,一句都没有批评她,而是吩咐她作为我家临时的警戒门卫。这听上去似乎是件很奇怪的分配,但没办法,谁叫苑八婆动不动就带领着一帮老猫胡同年长的邻居们溜进来呢。事实上事情发展到此刻,苑八婆等一干邻居们早就不再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纯是出于一份热忱,看看我们梅家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但是用骆老师质问她公婆的话说,婆婆,您能帮什么忙?只能添乱,还是赶紧回吧,这里暂时不需要大家。 苑八婆很是不服气。她嘟嘟囔囔一直窥伺在我家院门外,我们怎么就不能帮忙了?怎么就只能添乱?看我们老了是不是?老了自然有老了的用途,梅医生过去对我那么好,对邻居们都一直那么好,经常给大家义诊不说,还总是白送给大家草药,噢,他现在连死都不能安心死去了,还不允许我们大家为他做一点事情么?难道你就可以帮忙了?顶多不也就是把可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或者从轮椅抱到床上吗?然后呢,然后还不是照样没有别的办法?但看得出苑八婆明显忌惮自己的儿媳几分,所以只要骆老师待在梅家,只要梅家相安无事,苑八婆还真就老老实实地候在院门外。我劝慰骆老师,要不您也不要守在这里了,您还做着皇亲镇高中的班主任呢,学校里有住宿生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事的。再者八婆他们都是好心,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但骆老师坚决不肯离开。因此一场光怪陆离的对峙就这样在我家门里门外展开。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们就帮不了忙呢?苑八婆还在持续地嘟囔,我们一定能够静忙的。后来,苑八婆把邻居们的头拢到一块,就像开小会儿那样说了些什么,邻居们这才一个个散去了。但八婆却固执地不走。 午前发生了一点儿意外。 天堂大叔突然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半途了,他需要详细了解梅医生的现况。他冷冰冰地警告我,说如果因为我们擅自做了主张,导致梅医生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没必要来了。他保证只要一切都顺其自然,他到来的时候,就一定能给我带来惊喜。我诺诺连声,向他表示一切正常,并表示感谢。他这时忽然停止了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能模糊听见那种绿皮车厢中旅客们的嘈杂声。我催问他,我说天堂大叔,天堂大叔,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嗯,嗯,嗯,他居然非常奇怪而有节奏地连嗯了三声,像是回答我,又像是根据时间数数一样。看看,可莹,快看看,梅医生是不是开始动了?梅医生。我爸他……我没在他身边啊,我爸他还在门后……此刻,我、骆老师还有小白护士,我们三个均在院子的门口处,小白护士扶着我的轮椅,我要她把轮椅转向正房的方向。这时,我们三人同时看见了父亲,他正从正房里拿着午餐缓慢地走出来。天堂大叔,我爸他是动了,我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