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指终于下达了总攻命令。整个部队立刻进入激情昂奋的战前状态。滚烫的决心书,挑战书,入党申请书,血书……一份接一份递交到李胜勇手中。而最令他心潮难平的是杨昆的变化。 杨昆在他面前一会儿过去,一会儿过来,半小时走了七,八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走到正苦苦思考作战计划的李胜勇面前。 "营长决心,不,我有决心……我……" 李胜勇疑惑地抬头看着紧张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杨昆。杨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手微微发抖地递给钟毅。李胜勇一眼认出正是那张他常偷偷往上写东西的纸,是一份决心书! 虽然娟秀的字迹仍缺少阳刚之气,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情却是那样热烈而慷慨,简直难以让人相信它发自杨昆那怯弱的躯体。掂着这份决心书,钟毅的眼睛湿润了,是欣慰和激动的泪。从杨昆身上他看到全营将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有这样可爱的战士,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敌人不能战胜呢! 拂晓六时,随着数百门大炮的第一声轰鸣,一场正义的战斗打响了。 半个小时后,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敌人才清醒过来,开始拼死抵抗。坑道外爆炸声响成一片,每分钟都有数不清的炮弹落下,震得坑道顶棚沙沙往下掉土粒。 战斗进入白热化。前指参谋长打来电话,口气急躁而不无责备:"你们怎么搞的?嗯?都在睡觉吗?为什么没有敌人炮兵的情况?要尽全力抓住敌人炮兵!炮兵!懂吗?" 钟毅如同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敌前线炮兵指挥所的电台一直由他们控守,可是就在战斗打响后不久却神秘失踪了。放下电话,他命令全面搜索。侦听员们象一个个机警的猎手,屏住呼吸埋伏在每一条路口,等待着猎物出现。坑道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加上空气闷热,人人脸上都淌着汗水,不少人脱去外衣,光着膀子坚守在岗位上。 突然一声高叫:"有情况!"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闷。 李胜勇奔过去亲自戴起耳机,一听那熟悉的手法,就知道是敌人炮兵指挥所的电台。狡猾的东西,终于出现了! 这是敌炮兵指挥所发给重炮团的电报,命令该团二十分钟后向四号地区实施炮火袭击。四号地区正是我主攻团指挥部的所在地。十万火急!必须立即向前指报告。 偏偏这时,通往前指的电话中断了,任李胜勇喊哑了喉咙,听筒里还是鸦雀无声。空气顿时凝固了。大家呼啦一下围过来,所有眼睛都盯在李胜勇脸上。李胜勇沉吟片刻,果断下达命令:"杨昆,立即抢修!"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杨昆并没有象他期待的那样响亮回答一声"是!",而是欲言又止,嗫嚅着:"营长……"眼睛却不敢直视李胜勇,而是投向他身后某个地方。 李胜勇的火腾地冒上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畏畏缩缩!刚才下命令前,他确实考虑过派别的战士去,可杨昆是负责维护线路的,他最熟悉情况。况且他不是已经表过决心了吗,作为军人哪有见危险就避让的道理呢。 李胜勇没有理睬杨昆的反映,厉声重复了一遍命令:"立即抢修!" 杨昆胸口急剧起伏着,猛一转身,毅然决然地向坑道口冲去。在即将扑进炸弹火海的瞬间,他回头望了李胜勇一眼,此时李胜勇也正注视着他,四目相对,他不禁心头一凜。 因为他看到的完全不是平时那怯生生的目光,而是一种陌生的眼神,即无畏惧,也无痛苦,只是显着异样的坦然和平静。可是他总觉得其中还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意蕴。是什么?他曾冥思苦想很久,始终找不到答案。 从那以后,这目光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一直缠绕着他,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不解开其中之迷,无法心安理得地离开部队。 此刻,他伫立在杨昆的墓碑前。功过荣辱已是过眼烟云,心境宁静旷远得如同雨后的夜空。 渐渐地,他从墓碑上看到一双眼睛,一双清晰而熟悉的眼睛。啊!这不是杨昆的眼睛吗?当他准备舍身赴死向他回头一瞥时,当他奄奄一息手握接好的电话线,浑身鲜血躺在泥泞中时,眼睛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但这时的目光再也不是含混不清的了,他从目光深处清清楚楚看到一层浓浓的艾怨 突然间,如一点火花一闪,他豁然明白了杨昆这目光的含意:电话机!那台连接506部队的黑色电话机!杨昆不断用目光向他暗示的一定是它。 一但明白了这点,李胜勇的脑子便轰地一声,冷汗泉涌。是的,他完全可以通过这台电话把情报传到506部队,再由他们转报前指。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如果他在突如其来的情况面前能冷静一点,如果平时不是把506部队看得势不两立,如果他当时读懂了杨昆这目光的内容,如果杨昆有勇气制止他错误的命令,如果……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杨昆,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年青战士就长眠在他面前,而且是由于他的过失。 负罪感象蓦色一样向他重重压过来,压得他透不出气。他再也克制不住,呼唤着杨昆的名字,热泪夺眶而出。 他记不清是怎样离开烈士陵园的。他为解脱而来,离开时心头却沉重万分。他怀念杨昆,却缺乏勇气去直面这双墓碑上的眼睛。 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黑暗中都会出现这双眼睛,透着浓浓的艾怨,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肝肠寸断,痛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