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一阵秋风刮过，吹落路两旁树上几片黄叶子。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纸箱，神色紧张的四处张望，看到街道没人，匆忙把纸箱放在街旁的垃圾桶边上，快速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死死盯着那个纸箱。
　　环卫工人翠兰，骑着环保专用三轮车打这里路过，看到放在路边的纸箱，出于职业的本能，她停车来到纸箱前，发现箱子里躺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她判断这是一个弃婴，马上骑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门卫老张迎上前问道：翠兰，今天又遇到迷路的孩子了？
　　怀抱纸箱的翠兰，神色凝重地说：是弃婴。
　　从办公楼出来的户籍员小刘姑娘，抱起纸箱里的婴儿说：是个女孩，长的好俊俏哟！兰姐，你结婚五六年没孩子，我寻思，干脆兰姐把她收养了算了。
　　翠兰有些担心地问：这样做符合收养规定吗？
　　兰姐请放心，你把捡到弃婴具体情况和收养理由写份材料，其它事儿由我全权办理，兰姐你擎好吧！
　　甄成高兴地合不拢嘴，抱着宝贝女儿慢慢摇着：翠兰，王母娘娘也有发善心的时候，赐给咱仙女般的宝贝女儿，真好。
　　在厨房忙活的翠兰，手里拿着几棵湿淋淋的菠菜，将头探出来说：这叫老天不负好心人，跟王母娘娘扯不上边。你呀！老脑筋不是。
　　翠兰与甄成在一个家属院长大，可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翠兰上初三那年，一次意外车祸，她的右腿落下残疾，走起路来有些踮脚。从此，她心里横着一道很难迈过去的坎，一直躲避甄成，她不想拖累他。
　　甄成技工学校毕业，按优先安排本厂职工子弟就业政策，被分配在工厂机修车间当一名钳工。翠兰二十一岁生日的晚上，甄成捧着亲手做的一束纸玫瑰花，还有一只不锈钢做的戒子，放在生日蛋糕的中间，闯进翠兰的家。他进门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单腿跪地，高举那束纸玫瑰花盯着翠兰。
　　翠兰母亲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双手在胸前抖动，嘴里不停叨念着：这是咋说了，这是咋说了……
　　叔叔阿姨，今晚我来向翠兰求婚，她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翠兰的母亲＂扑哧＂笑了：这孩子，可把我吓着了。不就是求婚吗？干嘛搞得这么吓人，有话起来说。
　　她不答应我不起来。翠兰心里美滋滋的，却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咋？你想霸王硬上弓吗？在我翠兰这儿不好使。
　　我是来求婚，不是抢婚。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在这儿跪一辈子。
　　我有残疾？
　　我不在乎。
　　可是，我的工作是……
　　我啥都不在乎，只在乎你。
　　得，我算服你了，起来吧！甄成依旧高举着那束玫瑰，固执地说：你不接这束我亲手为你做的玫瑰花，不戴上蛋糕里的戒指，我不会起来。翠兰＂咯咯＂地笑了：你呀！叫我说你啥好，有姑娘自己戴求婚戒指的吗？想赶时髦玩浪漫，也得弄清楚浪漫的程序吧！咯咯……
　　女儿左肩上有块胎记，那块胎记犹如天上飘动的一朵云彩，翠兰两口子借花献佛，给女儿起名小云。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算宽裕，却一直沉浸在欢乐之中。在小云上四年级的时候，爸爸突然吃不下饭，一天天在消瘦。她和妈妈非常担心，每天催促爸爸去医院做检查，爸爸总是说：宝贝女儿，爸爸的身体壮得像头牛，扛几天就没事了。
　　一天，甄成在上班时晕倒，送到医院做全面检查，确定为食道癌晚期，已经扩散。医生告诉翠兰，癌细胞扩散非常严重，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可能，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
　　住院没几天，甄成病情更加严重，连水也无法咽下去，人已经瘦的变了模样。接连几次晕迷之后，他拉着翠兰的手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要再用药了。宝贝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把剩下的钱多买点儿营养品，给女儿补补身体。
　　站在门外的小云，跑进来趴在爸爸的床边，哭着喊着：我不要营养品，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甄成走了。小云捧着爸爸的骨灰盒，同妈妈一起坐车去往北山公墓，为爸爸下葬。车外飘落着雪花，染白了山川大地，将房屋和树林披上银白色的衣裳，仿佛为已去的亲人戴孝送行似的。
　　失去亲人的悲伤，在每天忙碌中渐渐淡去。翠兰一如既往的天不亮就起床，为女儿做好精心配制的早饭，将早饭温在锅里，拿几块自制的干馒头片放进饭盒，骑车开始一天清洁街道的工作。
　　吃饭时，热心肠的同事李姐，总是夹几筷子带荤腥的菜给她：我说妹子，你总这样苦自己，身体会扛不住的，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
　　翠兰总是微笑地说：李姐，我习惯了，只要女儿健健康康成长，我不觉得苦，心里还甜滋滋的。
　　有一天，翠兰路过一家卤肉店，看到热腾腾，软乎乎刚出锅的卤猪蹄，心里突然有一股想吃的欲望。她回到家拿出存钱盒，小心翼翼打开钱盒，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元钱，犹豫片刻，又放回去一张。走到门口停住脚，心想：卤猪蹄是女儿和自己的最爱，干嘛扣扣嗖嗖，大方一回无妨。
　　返回去毫不犹豫又拿出一张，直奔卤肉店。到来卤肉店前，她又开始犹豫了，最后还是十元钱买了一只卤猪蹄。晚饭时看到女儿啃猪蹄的过瘾劲儿，她的心里比自己吃到猪蹄还解馋，还过瘾。
　　当年放纸箱弃婴的中年妇女，是柯蔓的母亲。柯蔓上高一的那年，悄悄与同班一位男生谈恋爱，偷吃禁果怀孕了。当发现自己怀孕时，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四个多月，只能做引产手术。父母担心引产会给女儿身体造成损害，也为了他们的面子，悄悄把她送到乡下亲戚家，让女儿自然生产。
　　柯蔓怀胎十月，顺利产下一女，母亲以认亲为由，将女婴抛弃在路边。自己的亲外孙女，她不忍心放下不管，躲在树后面一直等到翠兰把孩子抱走，她才离去。其实，母亲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当那位男生得知柯蔓怀孕，选择了逃避，转到其它城市上学去了。
　　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的女儿被送人了，柯蔓伤心地哭了好几天。恢复身体之后，她决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通过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考上中央财经大学。毕业后，她完全可以留在北京金融系统工作。因自己是独生女，加之心里一直放不下被送人的女儿，她毅然决然地选择返回家乡工作。
　　她通过大学里扎实的专业知识，被聘任到国企一家金融机构工作，经过两年打拼，已经成为中层的白领一族。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一位在企业搞技术的工程师。她直言不讳把自己早恋的恶果告诉他，能接受她过去不光彩的经历，还有要找到自己的女儿，并接受她的女儿为前提。行就继续谈，不行一拍两散，她说她不喜欢那种对待爱情磨磨唧唧的人。
　　那位工程师非常欣赏柯蔓的性格，满口答应她的要求。二人经过半年的相处，二十六岁的她，被工程师牵着手，走进了婚姻殿堂。结婚后，她并没放弃，以左肩一块云状胎记为线索，寻找女儿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结婚第五个年头，终于有了女儿的消息。
　　温暖的风，吹绿了道路旁的垂柳，枝头上新绿的枝芽，在夕晖映照下闪烁着欢快的光辉。经历一个漫长冬季的沉默，鸟儿在枝头，迎着明媚的阳光，唱响了春之铅华的歌曲。柯蔓满面春风地开着车，驶向那片市里为数不多的平房区。来之前她做足功课，把翠兰母女的生活状况，了解的一清二楚。
　　柯蔓提着许多礼物走进翠兰家门，进门把礼物堆在桌子上，直截了当地说：兰姐你好，我是小云的亲生母亲，今天特意来感谢兰姐，这么多年对我女儿的养育之恩。
　　突然跳出一位自称小云亲生母亲的人，翠兰心头一阵慌乱，不知如何应对。她死死盯住这位穿着考究，气质不凡，来者不善的女人。刹那间，她内心涌动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毫不客气地说：现在骗子行骗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在没有证明你身份之前，我不想听你花言巧语，马上拿着东西出去。
　　突然，柯蔓跪在翠兰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兰姐，我真是小云的亲生母亲，十五年前，是我母亲亲手将小云交给兰姐你，难道这还有假吗？
　　亲手交给我？一派胡言。翠兰心里这么想，却把柯蔓扶起来，带有试探口吻说：别跪着，我承受不起，你敢跟我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吗？
　　柯蔓抹一把哭花的脸说：行啊！我巴不得呢！我们现在就去。
　　翠兰的心往下一沉，好像被重重的东西砸在心头似的，引发出心里一阵阵的疼痛。她与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来没寻思过，小云的亲生母亲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处在两难的尴尬境地。一面视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女儿，一面是亲生母亲渴望找回女儿的期待目光。
　　事已至此，只能勇敢面对：说说你来的目的。
　　柯蔓直言不讳：我想认回女儿。
　　翠兰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行！
　　为啥？
　　翠兰无奈地摇摇头：起码现在不行。小云正处在增长知识时期，我不希望因为你的出现，打乱她平静的生活。我是她的母亲，没有哪位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因突发变故影响她的学习，造成她一生的遗憾。
　　柯蔓呈现出骨子里优越感的傲慢，不服气地说：我可以给她创造更优越的学习条件，怎会影响她的学习呢！不可思议。
　　翠兰针锋相对：我自私地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就是为女儿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你等一下。翠兰匆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柯蔓又说：这是小云五年级写的一篇《我的妈妈》的作文，被刊登在省晨报上。你看看吧！我想生活在非常奢华环境中的孩子，不一定能写出这样感人肺腑的作文。
　　柯蔓读完小云的作文哭了，泪水混搅着激动、感激、悔恨。她抱着头歇斯底里的吼道：我该怎么办？
　　翠兰十分冷静地说：好办，在小云学业有成，能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时候，我不反对你认女儿。因为我是母亲，能理解一位母亲与女儿相认的渴望心情。
　　柯蔓惊愕地望着翠兰：真的？看到翠兰点头，她又说：谢谢兰姐，我等那一天到来。谢谢，我走了。
　　且慢。柯蔓把迈出去的脚急忙收回来，迷茫地看着翠兰。翠兰指指满桌子的礼物说：请把那些物品带走，我知道女儿不会接受的。
　　柯蔓彻底放下了优越的架子，小心翼翼的问：这两桶奶粉能给……
　　翠兰＂咯咯＂地笑了，从柯蔓手上接过两桶奶粉说：为小云健康成长，我替女儿谢谢你，咯咯……
　　我想每月给小云买一些营养补品，兰姐你看……
　　那是你的权利，我无权干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里，柯蔓每个月给小云买一些营养品交给翠兰，再没提起认回女儿的事儿。她隔三差五会到小云的学校前，站在远处悄悄地望望女儿，心里感到很满足了。结婚五年没怀上孩子，就在她从翠兰那儿回去之后，竟然怀孕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之后，她把母亲的爱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对认回女儿的愿望渐渐淡了许多。
　　上高三的小云马上面临高考，班里的同学们复习的紧迫感更加强烈。班主任为了缓解同学们紧张心理，提议在母亲节，举办一个与母亲互动的生活班会，让班长小云主持这次活动。
　　今天，翠兰很早起来为女儿准备早餐，她想在不影响工作的同时，去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她在下午完成负责地段的清洁工作，看时间还早，打算回家换一套干净衣服再去学校。在往家走的路上，她发现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路边哭啼。凭她二十几年的经验，断定这是一个走失的孩子，急忙抱起小男孩向派出所走去。
　　门卫老张的儿子迎上前：翠兰阿姨，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一百零七次送来迷路的孩子，真让我敬佩。
　　翠兰抱着孩子着急地说：别贫嘴，赶紧找人联系孩子的家人，找不到孩子大人不定咋着急呢！她本想把孩子交给所里的民警，小男孩抱住她不放，她只好焦急等待孩子家人的到来。
　　时间在此刻好像放慢脚步，一个小时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一辆小车停在院里，从车上下来的人叫翠兰大吃一惊，小男孩的妈妈竟是柯蔓。翠兰顾不上与柯蔓寒暄，把孩子交给她说：误了，我已经误了学校家长会的时间，以后再聊。说完匆匆走了。
　　翠兰刚走出院门，柯蔓开车追出来，摆手说：兰姐上车，我去送你。
　　小云看到妈妈风尘仆仆走进教室，她马上拉住妈妈的手说：这位是我的妈妈，今天我要说出自己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一直以来恨我的妈妈。
　　互动正热烈的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静谧的仿佛凝结了空气，所有的母亲和同学们都惊悸地望着小云。
　　她环视一圈在坐的母亲和同学们，说道：我恨妈妈为了我，放弃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在爸爸去世以后，妈妈没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而我却穿着各式各样的新服装，每天还吃营养品。妈妈，您知道吗？女儿每天吃您为我准备的营养配餐，我的心里有多难受吗？我每次逼迫自己吃下去，因为我不想让妈妈心里难受。妈妈，我爱你。
　　小云和妈妈紧紧抱在一起。柯蔓的儿子跑过来，拉着翠兰的衣角说：妈妈，我也爱你。
　　翠兰急忙抱起可爱的孩子说：妈妈也爱你，妈妈也爱你……
　　站在教室门前的柯蔓，无地自容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惭愧，惭愧。此刻，她彻底打消了和女儿相认的念头。
　　小云贴在妈妈耳边嘀咕几句，见妈妈点头，她跑到柯蔓面前深深鞠个躬：妈妈。我也爱你。说完扑进柯蔓的怀里。
　　柯蔓不知所措的愣怔片刻，而后，紧紧抱住小云，流出了五味杂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