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树洞前,巴可又在吹他的萨克斯了。 巴可是一只棕熊。 早晨的太阳照在他不太好看的脸上。他的鼻子太短,嘴巴又太宽。他不太聪明,而且,性情太温和。 "你这样的熊是不太招别的熊喜欢的。" 这句话,是住在不远的那只熊姑娘米都对巴可说的。当时,巴可听了这句话,并不难过。他觉得米都说得对。那时候,他还在学吹萨克斯,吹得很难听。 米都是一只很漂亮的熊,她长得很结实,眼睛很亮,很会溜。鼻子尖总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很健康又很顽皮。 巴可吹了一阵,停下来,朝右前方看看。米都就住在那个方向。 "我今天吹的是一段新曲子,说的是萤火虫因为太伤心,满天乱飞,飞着飞着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巴可想。 米都在那里吃她的早餐蜂蜜粥,大概有一点粘在鼻子上了,她正伸出舌头,使劲儿舔着。 米都一边满意地舔着鼻子,一边向巴可走过来了。 巴可故意装作没看见,还是吹着他的萨克斯,其实心里很高兴的。 "吹了这么久,你不饿吗?"米都站在他面前,问道。 巴可摇摇头。"不饿。"他心里却在想:她的鼻子真好看。 "你的萨克斯吹得越来越好了,我很喜欢的。" "我今天吹的是……" "是一支新曲子,我已经听出来了。里面好像有星星的感觉。不错,挺好的。" "是吗?"巴可很高兴,想把整个故事讲给她听,"嗯,曲子里……" "再吹一支新曲子听听。我很爱听的。"米都打断了他。 巴可有点遗憾。 "新曲子?我想想……" 一棵在风里抖动的小草,心里有很多的渴望; 一只淋在雨中的兔子,在等他的信; 一个长在树缝里的蘑菇,想到远方去旅行…… 米都忽然站了起来。 "对了,我得去看看我种的菜了。把新曲子留着,我要听的。" 她很快地往前走了。 巴可看着她的背影,抖动的小草、雨中的兔子,树上的蘑菇全没了。 巴可呆了一会儿,又把那支萤火虫变星星的曲子再吹了一遍。 好像没有第一遍那么好听了。 这时候,离巴可不远的那个小树洞里,有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 那是一只果狸,也是巴可的邻居。她总是默默地听着巴可吹萨克斯,从来也不说话,只是瞪着她那双黑亮的圆眼睛。那双圆眼睛,会随着曲子,一会儿清澈,一会儿恍惚,一会朦胧,一会迷幻。不过,巴可从来没有注意过。 "可爱的小果狸,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巴可在心里想着。他觉得,最能听懂他曲子的,只有米都。 "我很喜欢米都的。"巴可对自己说。 "你这样的熊是不太招别的熊喜欢的。"巴可想起了这句话。 他忽然感到心里很难过。 傍晚。巴可抱着萨克斯,望着天上一朵忙乱飘着的灰云。 巴可沉浸在他的构思里。 米都小鼻子湿漉漉的,款款地走来。 "巴可,我想听你吹萨克斯。" 她双手支着下巴,眼睛溜一圈,又天真又温柔。 "吹吧,巴可,吹吧。" 巴可提起了萨克斯,吹了起来。 掉在岩石上的一片枯叶,思念着它的青色的树枝; 一滴青苔上的水,掉到了静静的水潭,再也找不到自己; 大海上的一叶帆,努力漂向永远够不着的月亮…… 小树洞里,果狸那双黑亮的眼睛,一会儿清澈,一会儿恍惚,一会朦胧,一会迷幻。 巴可吹着,他已经忘记了米都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还有自己。他仿佛整个生命已变成了那支萨克斯。 "啪。" 巴可从梦中醒来似的,才知道,他的脸上已经被米都亲了一下。 "巴可,你吹得太好了。真让我感动……" 米都说着,两滴眼泪流下来了。 巴可也被她的话感动了,差一点也要掉下泪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吹得像现在这么好过。 巴可的心里,仿佛是一支欢乐的萨克斯。 "米都,米都,我……" 米都用她的手掌,盖住了巴可想说的话。 "巴可,你的曲子,使我想起了……想起了……" "什么?" "想起了……" "什么?" "他。" "他?" 沉默了,谁也不说话。 小树洞里,果狸那双黑亮的眼睛,朝他们看着。 终于,米都说话了。 "昨天他来找我,就是山后那年轻的熊,他叫我住到山后去。我……我不想去,他就火了,踢了我一脚,走了。可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挺想他的……" "……"巴可不知该说什么。他只看见,米都的鼻子,现在变得很干。 "巴可,没有一只熊能像你这样吹萨克斯,这么好。你真招人喜欢。" 巴可看见,米都的鼻子干得发白。湿漉漉的鼻子不见了。 这时候,响起来很重的脚步声。 一只高大、年轻、健壮的棕熊出现在面前。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萨克斯。 "米都,你怎么又在这里?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米都默默地站起来。 米都跟他去了。 巴可低下头,不去看他们越来越小的身影。 眼睛黑亮的果狸从树洞里出来,轻轻走到巴可的面前。 萨克斯在月光下闪着黄色的亮光,恍恍惚惚的。 果狸轻轻地摸了摸萨克斯。 "巴可,我也想有这么一支萨克斯。" 巴可呆呆地看了果狸一会儿,忽然吼起来: "萨克斯有什么用?萨克斯有什么用?" 巴可把萨克斯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登登登地走了。 果狸被吓了一跳,看着扔在地上的萨克斯,不知怎么办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果狸抱起地上的萨克斯,试着吹了一下。 "普——" 那声音,就像是呜咽。 当巴可再次看见萨克斯,是在他自己的树洞口。它浑身闪着亮光,显得神采飞扬。萨克斯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巴可,萨克斯里面有你的生命,别丢了它呀。 那是果狸放在那里的。她已经用毛把萨克斯的每一个角落都擦过了。 巴可拿起萨克斯看了看,轻声嘟哝着:"萨克斯里面有你的生命,萨克斯里面有你的生命……" 终于,巴可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生命了。要它干什么。" 巴可在地上掘了一个坑,把萨克斯放进去。当把土埋上去的时候,巴可才明白,他如醉如痴地吹萨克 斯,原来都是为了给米都听的。 现在米都已经不在了,萨克斯也用不着了。 巴可呆呆地坐在树洞口的时候,对面的小树洞里,果狸那黑亮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那双黑眼睛很忧伤。 从此以后,巴可完全变了。 他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地上躺倒就睡,醒来了,随便在土里挖点什么就吃,嘴里老是哼着:"到处 流浪,到处流浪……" 果狸的那双黑亮的眼睛,再也不看他了。 有一天,巴可忽然想起来:咦,怎么不见小果狸了?她到哪儿去了? 他去那个小树洞里看看,里面空空的,果狸早就搬走了。 "她一定是讨厌我这个叫化子一样的熊,哈哈。都走吧,都走吧,剩我一个,死在这里,烂在这里! 哈哈哈!" 巴可这么对自己说着,又哼着曲子走开了。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他已把萨克斯忘得干干净净了。 巴可已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一天夜里,巴可睡在他的树洞里。树洞里发出一阵阵霉气,但巴可是无所谓的,依然睡得很死。 在梦里,巴可听到了萨克斯。 掉在岩石上的一片枯叶,思念着它的青色的树枝; 一滴青苔上的水,掉到了静静的水潭,再也找不到自己; 大海上的一叶帆,努力漂向永远够不着的月亮…… 巴可醒来,发现自己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高兴。他以为自己完全忘记了的萨克斯,又那么真切地响了起来。而且,这曲子,就是在他最有才气的那段时间里创作的。 他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爱着萨克斯的。 可是,巴可的梦醒了,那曲子却还在奏着。不是萨克斯,而且更幽冤一些的长笛。 那声音,就是从对面的小树洞里传来的。 巴可跳了起来,奔出去。 是果狸在小树洞口吹着长笛。 果狸停下来,看着巴可。 "巴可,我到很远的地方学长笛去了。" "我……" "巴可,我吹的全是你创作的曲子。" "我……" "巴可,你不吹你的萨克斯了吗?" "我……" "巴可,你知道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吗?" 巴可把头低下去了。 仿佛有电在身体里奔流,巴可一转身,朝自己的家门口跑去。 他在地里挖起来,挖那只埋在土里的萨克斯。 可是,土下面没有萨克斯。 巴可开始发疯似的在地上乱挖起来。一会儿就挖开了一大片土。 果狸走到他的面前,一道金黄的光一闪。 "这是你的萨克斯。" 果狸的手里抱着那支萨克斯。这只铮亮的萨克斯,每一道缝隙里都是铮亮的。 "我每天都擦它的。"果狸说。 巴可忽然发现,这么多天不见,果狸已经变得这么漂亮了。 "果狸,你……" "什么,巴可?" "你为什么要学长笛?" "因为,长笛里有我的生命。" "你以前就能听懂我的曲子?" 果狸低下头,说:"是的,我都懂。"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坡那边走去。那里,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长笛和萨克斯,都在月亮下闪出神气的光,一道金黄色,那是黄铜的萨克斯;一道银白色,那是白银的长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