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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冬天对于大多数凤镇人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太阳依然从村后的山梁上伸出了头,给此起彼伏的山峦、村庄笼上了一层白苍苍的亮光。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地光顾这里。下雪了。一场如糊汤筛子的雪粒在夜半里搅起了一阵声响,人们先是感到寒冷,清晨开门时便讶异于地上薄薄地一层亮光。这雪照例是经不起太阳一晒,很快连同地上的湿痕升腾为白雾,袅袅如衣袋带。太阳依然沿着不变的轨迹运行,在中午时分,白雾伴随淡蓝色的炊烟一同远去,山已不再影影绰绰,片片残雪如同静卧的羊群或是扯动的七零八落的碎云在太阳下发出豪光。小镇上突然涌现出从山里赶下来的人群。他们象旋风一样从街上走过,低声交谈着在秦岭山淘金的奇遇,高盛咒骂着这鬼天气,大部分迅速走进车站,挤上不同的客车,剩余的一如撒下的豆粒消失在凤镇周围。 真正封山是在腊月。连续的几场落雪,铺天盖地,大地便白茫茫的一片了。寒风夹着雪沫飞扬,山上已鲜见有鸟兽的踪迹。人们腌菜、备柴,准备悠闲地窝冬。 座落在镇子中间的武家大院此刻显得格外地热闹。四十出头的武占学正在给院子里给亲邻散发着喜糖。他的女儿武小兰今天就要出嫁了。妻子的早逝使他为抚养儿女多出份艰辛。如今女儿的出嫁使他喜悦中不免有些伤感。他忽然想起儿子金宝,眼光迅速的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没有看到。 武金宝独自站在屋后,逼眼的白光刺痛了眼睛。面前无数的麦苗露出星星点点的绿,硬硬的裹在雪里,树枝穿起臃肿的外衣,偶尔露出树皮,泛着湿湿的冷黑。柿树上残余的柿子红的惹眼。电线上有几只鸟偶尔一个跳跃,便从高处斑驳些雪的残块。隐约的鞭炮声中,他仿佛看到迎亲的队伍正从白茫茫的雪原上走来。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情景。 那时候,娘已死了。爹又在山上自己弄些矿山,然后偷偷地拉回家碾了氢化。爹有太多的事忙,顾不上他,就对小兰说:"兰,你也不小了,好好在家里照看金宝。"姐初中刚毕业,模样出落的奇好,总是有许多认识不认识的小伙来找。姐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前看上碾子的雇工怎样忙碌一阵,又蹲下掏出烟来一根一根的抽,看碾子碌碌地转出一个虚圆。于是想起娘在的时候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看外婆。外婆总是踮着小脚在磨道里转,不停地拨着磨眼、手里挥舞着吆牛的细细的柳梢。偶尔她也会支起一个箩筐,撒些麸皮在里面,再用一根短棍支起,棍上缚根细绳,看有鸟雀进去吃时,一拉,罩住些生灵灵的喧闹。又想起娘临死时谁在那里叫他去,他立在炕沿下的椅子上,娘流着眼泪,娘的手冰凉冰凉地。姐在家时,便和他看鸟儿在老槐树上唱歌。 "姐,鸟儿真好看!" "鸟儿在筑巢。" "什么是巢?" "鸟儿大了,就要成双成对地建造自己的新窝。就是家。" 金宝突然注意到姐的胸脯上已经隆起两个小丘,嘴象熟了的石榴,一张开,便露出排白白的牙。 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在巷口时被一群人接住,嬉闹的声音和杂在一起,噼啪的鞭炮声里,他听到有人在大声的喊"金宝?金宝!他还要背梳头匣子!"他又看了一眼雪原,群山冷而高远,看是残酷的风景一下逼到眼前,再远处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这天晚上,爹招呼上碾子的雇工坐在院子喝酒。金宝出神的望着一盆清水。那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呢。槐树梢一挑一挑,月亮边灯笼般挂起,水里于是有了光的浮动,粼粼一盆碎金,老槐树把纸条伸过来画上几笔,星星在槎桠的枝缝里眼睛眨呀眨的,伸手一捉,星星便躲开,取出手却从水底颤颤的浮来。抬眼望着天上,月亮空旷而高远,似孤寂的亮片定在寂寞的夜空里。 "金宝,来给你贵叔看两杯。"爹的嘴里伸过来一股浓浓的酒气。 金宝端起酒杯。星星又藏在这里,颤巍巍的一个晃动。他一仰脖子,自个灌了下去。 爹刚说了句这娃便不言语,静静地看着他出神。 新年过后的一天,有一对母女在贵叔的带领下走进了院门。母亲近三十,是个新寡。爹让金宝叫她霞姨。女儿小金宝两月,这就是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