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祭祀


  四月的清明时节,也无非如此。稚嫩的青芽,遇雨成叶,脱颖而出。烂漫的桃花,化风为絮,飘洒而归。这本是一派难得的好景致,我的心情却并未因此好转,装满了浮躁。此刻,竟让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心境,重新变得慌张起来。
  大概是许久未回家的缘故吧!竟然失去了往日的激动,一路上,所掠过的青山以及秀水,内心竟如此的不屑。满腹心事的我,猜想堂兄及嫂子是否会埋怨自己,猜想姐夫坐在店里是否还能认出我来,猜想娘舅是否还依然诉说过去而老泪纵横……毕竟多年未回来了,镇上的人或事已然陌生。踏在这条街上,依稀记得小时候无数的往事。
  在夏天,我回到镇上,堂兄总能出现在汽车站前,一见到我,便喜形于色。他的身体很结实,光着的膀子肌肉清晰可见,宽厚的腰背呈倒三角型,近到跟前,俨然是一堵墙。经过姐夫的灯具店时,我们三个人总要聊上一会。姐夫和大姐年长我们十多岁,对回来的我很是热情,像个家长似的问长问短。堂兄勾着我的肩,着急的将我带走,回头冲着姐夫喊上一句:"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来噢!在奶奶那边。"
  姐夫应了一声:"好!"便站在店门口,看着我们回去。
  祖母为我们准备的晚饭,很丰盛,知道我喜欢吃辣,竟然不顾多年的气管炎,拼着老命为我专门炒了一盘青椒。我却暗自盘算,这亦是为我接风了。
  堂兄、姐夫陪着祖父喝着酒,两个堂姐也闻风而至,顿时嬉笑打闹成一片。隔壁的邻居探着头,问这问那,我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城里的娃,回来可住的惯"。祖母端着个碗,立在厨房门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
  最有趣的便是天黑以后,堂兄带着我,溜到了通往距此不远的庄上去,那里有一片西瓜地。我们偷偷入了瓜田,堂兄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着田埂,蹲下顺手摘个西瓜,一拳将其打开一道裂口,扒下一块递给我吃。我着实不敢,担心被种瓜的主人发现。其时,村庄上的人在我心里甚是可怕,听说发现偷田的人,二话不说,便会提起锄头朝那人身上抡。堂兄笑着喊:"怕麽事?这里是我一亩三分地,提了我的名字,哪个敢管。吃!"说完,便剥开一块,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我似乎也壮了胆,跟着吃了起来,小心的东张西望。
  这时,远处闪出一个白影,手上真的像是拎着一个锄头,边跑边喊:"喂!里面是哪个?在搞麽事?"我吓得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半块西瓜,起身拉着堂兄便催着要跑。只见堂兄像是没事人一样,蹲在田里继续啃着西瓜,悉悉有声。我很是着急,居然喊出声来:"人来了,快走啊!"他笑着望着我,突然起身,冲着跑来的人喝道:"老三,跑麽事?小心跌到坑里一跤子搭死。老子是街上的兵子,搞麽事!"说完,哈哈大笑。
  "噢!是兵子啊!我说是哪个半夜里敢跑到老子田里偷西瓜,原来是你狗日的。"那个叫"老三"的人,也笑着甩掉了锄头,几步一跃,便来到跟前。居然掏出了两支烟,递了过来,笑着说:"你老大想来吃西瓜,吱一声,我给你送去噻。"堂兄点了一支烟,又夹在耳朵上一支,和老三说说笑笑,并介绍了我。我们三人带着半个西瓜,从田里走到了远处的一个草树棚子。那一夜,我们抽着烟,聊着天,听着片片蛙声,一起吃了两个西瓜。于是,我便也不害怕,躺在地上,仰望着漫天的星星,好似不再想回去了。
  "停下,停下。你大姐的店就在这里。"父亲在后头唤醒了我,车子依照指示停在了路的左边。
  父亲下了车,径直的走进店里。大姐立即迎了上来,为父亲泡茶递烟。我慢慢的从车上下来,抱着自己的茶杯,进了大姐的店门。四周环顾,店里基本没怎么改变,只是灯具越来越漂亮了。
  "姐夫呢?"我急切的问了一句。
  "去外面装灯了,过会回来。"大姐拿了些瓜果,招呼着我们。
  父亲和大姐在一旁闲聊。而我,却在期盼着堂兄和姐夫的同时到来,就像当年一样,我和堂兄经常跑到姐夫家里看着电视,嚼着糖果,抽着香烟,翻着《三国演义》。大姐会早早关掉店门,回来做饭给我们吃。姐夫最常拿出来的是红葡萄酒与我们品尝,还时常的猜个谜语,或说个具有教育意义的小典故。我至今还记得当年的一个提问,姐夫卖着关子,若有所思的问:"如今麽事最能体现国与国的强和不强?"
  "军事。"堂兄脱口而出。
  姐夫拿眼睛望着我,笑而不语。
  我望了望姐夫,又望了望堂兄,胆怯的说了一句:"我想也是军事。"
  姐夫笑着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念过书的,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晓得。有麽事用?"我顿时脸一红,径自吃着菜。
  姐夫笑了笑,说:"别不服气。每隔四年,各个国家都要干麽事情?"
  堂兄和我略有所悟,终于答道:"体育。"姐夫笑着点了点头,后面似乎还说了很多有关于体育方面的趣事,只可惜我的记忆到此为止,怎么也想不起下面的事情了。
  "噢!你姐夫回来了。"大姐指着玻璃门外正急冲冲走来的一个人。姐夫穿着一件夹克衫,脸上长了不少的斑,皱纹也多了起来。看到我们,惊讶的冲着父亲喊了一句:"哦!是小舅回来了。"父亲笑着应了一声。姐夫紧接着来到橱窗前,一边取出一些工具和灯具,一边说:"那家的灯还没弄好,现在还得赶过去。"说完,转身便出门,急冲冲的朝街上走去。我甚至与他连个照面都没来得及打,他淡淡的表情,让我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抽着香烟。
  "喂!你在哪?我们回来了,现在大姐店里。"我拨通了堂兄的电话,迫切的希望他的到来。
  "噢。你们先在大姐家坐一会吧……"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淡淡的回答。我猜想他一定还在工地上,指挥着工人们干活吧。我便挂了电话。
  "我们先去你两个舅舅家看看,我带了两瓶酒给他们送过去。"父亲说。
  "去什么去?"我烦躁的顶了一句。
  "不去怎么好嘛?既然回来了,就要去看看。你妈妈不在了,舅舅家还是要走的呀。要是给你舅舅知道了,不又难过吗?"大姐批评了我几句。
  我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理,于是,便起身和父亲钻入车内,驶向距此十里路外的村庄。
  即使前几年政府实行了村村通的政策,可路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而且还有未落实到位的土路,经过几场雨,坑坑洼洼,着实难走。
  到了村庄门口,依着水塘的第一家就是我大舅的房子,这所房子我再熟悉不过了。曾经,一到过年,我和两个表弟便睡在这间足有两百多平米的新瓦房里。表姐们会去集市上,买些明星画回来贴在墙上。有林青霞的,有刘德华的,有周润发的,更有张曼玉的。那时候,这些明星是我们追捧的对象。我最喜欢的是张曼玉,经常一个人望着画胡思乱想。晚上,舅妈等人都去拜年未回来,于是,我和两个表弟只能回到旧屋找大舅解决晚饭。大舅刚从沙河里回来,累了一身的泥。见我还没吃,立即叫两个表弟去灶前生火。因为好奇,我也加入了进去。表弟教我先拽一把干草,用火柴点燃了,轻轻的塞进灶洞口。等火慢慢燃起,折几根干树枝慢慢的架在上面。再等到火渐渐大起来,便取来已劈好的干柴,一根一根塞进去。我至今还没弄明白,究竟什么时候该将灶口的门封住;也至今未弄明白,是封口时火大还是不封口时火大。只记得在表弟的帮助下,火成功的被生起,而且很旺。过了一会,锅里的米饭被蒸好,同时还有一碗腌肉和烂咸菜。
  舅舅舍不得吃腌肉,只留给我们吃,自己就着烂咸菜居然喝了有八两多的白酒。舅舅有些醉了,喃喃的说:"华子,到舅舅家,有什么吃什么,吃光啰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不听话,舅舅只可以打,不可以骂。骂啰!就等于是在骂你的妈,不能骂。"随后又说当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背着我三岁的母亲,去到玉米地里偷吃,被抓让人给痛打了一顿的故事。我看见大舅叹着气,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由的流了下来。我和两个表弟听着,只是不住的点着头。其时,我认为那晚饭菜是极好吃的一顿,一便是饭菜是我亲手蒸熟的,二便是看着舅舅喝酒样子令我很馋很馋。
  我和父亲绕过水塘,转入门口。院子里有一堵隔着的矮土坯子,里面养了一二十只鸡鸭,叽叽嘎嘎的叫着。旁边的厨房里拥挤的很,灶碗锅瓢一堆,屋顶瓦房到处可见缝隙,窗户是用塑料皮包着,有一半已经破损,被风忽忽的撩起。
  我分明看见一个老人依靠在堂屋大门边,里面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趴在桌上写字。"大舅!"我喊了一声。大舅应声一回头,看见是我们,猛的站起来,脸上挂着笑容,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回来啦!快进来坐。"他顺手搬了两个椅子来,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洗了两个杯子,泡了清茶,走起路来依旧劲如疾风。
  两个孩子中的女孩稍大一些,是我小表弟的女儿,另一个男孩是我大表弟的儿子。他们天真活泼,见有人来了,并不怕生,一一认了我们。两个人见我们在说话,趁机丢掉手中的作业,爬高上低,或跑去外面了。
  父亲和大舅闲聊最多的话题便是生老病死,这家谁得了什么什么病,那家谁又怎么怎么去世的等等。他们一会儿摇头叹叹气,一会儿发出阵阵笑。两位老人回忆着过去,脸上似又添了许多的沧桑。
  我一直未说话,只是在他们的话中得知表姐弟们都远在外地,舅母也刚刚去了浙江摘茶叶,家中只有一个老人和两个刚上学的孩子。顿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寂寥,便起身四处走走。堂屋面南背北的墙上,挂着一幅八仙图,图的下方是一个供台,上面摆着一个香炉,以及两根红烛,供着的还有一些瓜果。曾几何日,我年少之时,亦从边角爬将上去,拨动过香炉,偷吃过供品。
  说了一会话儿,见时间不早,问及小舅也不在家,便将带来的酒放下,我和父亲又重新回去镇上。大舅站在门口,挥了挥手,笑容可掬的样子像极了一部电视剧中的那位"石光荣"。
  终于见到了堂兄,原来他一直在家中,为我们准备着晚饭。嫂子还在上班,未赶回来。我见到他的样子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身体开始发福,肚子显然大了许多,凸起得竟那么显眼,使人觉得如同一个累赘。他已然四十岁了,胡子拉茬,脸上不见了以前的笑容,眉头时常紧锁,话儿不多,像是装满了事情,心不在焉。这和当年那个嬉笑怒骂、赤着上身,肌肉可见,倒三角腰背,一拳能打碎一个西瓜的人,几乎判若两人。
  我与他独处在厨房,看着他烧菜做饭。或许是我的话变得多了,找一些话题,希望能引起他的兴趣。可是,他除了问了我是否吃这个,是否吃那个,别的基本上都是咿呀嗯哪的应付着。晚间他喝酒时,也少了往日的霸气。偶尔会透露着自己包的工程,每年都会被拖欠,最困难就是前年。侄女的学费,以及家中一应用度,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小的开支,也是每年都要犯愁的事情。姐夫和大姐坐了一会,便也走了,父亲不知又去到哪家追忆往事。而家中,只剩下我和他以及嫂子、侄女。四个人竟然没了话,空气像是停顿下来似的,只有门外的天正渐渐黑下来。
  第二天,清明节到了。我们赶往墓地,折了四根竹枝,挂着彩钱。据说原来这彩钱是用石头压在坟前的,后来人都说,怕阴间的人拿不动,便换了竹枝儿挂起来。站在底下,远远望去,墓地彩钱随风飘动,甚是好看。我举着彩钱,分别在祖父祖母以及母亲和大伯的坟前,插下彩钱,喊了一声"我来看您了",便磕了头迤逦而下。随后,放了几挂炮,画了个开门圈烧了冥纸,我们便离开了。墓地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忙,并没有我意想中的那样隆重。
  大姐叫我们中午吃完饭再走,可我找了个理由推脱了,父亲本想留下,又被我顶了回去。对于他们解释的理由,便是"忙"而已。我想再与堂兄、姐夫和大姐打个招呼,将车掉了个头,却发现人已不见了,我想大概又都去"忙"了吧!
  在路上,我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不禁涌上心头。前年,堂兄因工程被拖欠,工人们年三十找他要工钱,在他一家最困难的时候,其时我这个堂弟却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我结婚生子,连姐夫都没通知一下,姐夫便始终认为我看不起他,大概心伤了,也就很少和我说话。至于舅舅们,生命已接近尾声,现在乐于含饴弄孙,正享受天伦,哪里还有什么苦值得回忆哭诉的。
  我总是说忙,可忙给家人的能有多少呢?每年清明的祭祀,理所当然。但是,当我只是草草从坟前走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呢?就连那些鞭炮和冥纸也都只是化作一阵青烟,消散的无影无踪了。每年为逝去的亲人祭祀,居然连一滴泪和一句话都没留下,不过走了一个形式,聊以自慰而已。可我眼前这些活着的亲人,还有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生活,包括我自己是否也该"祭祀"一下呢?
  我的心底感到一丝的悲凉,该做些什么了。或许,先让我"祭祀"一下自己的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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