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假山石做成的八阵图里,许多天来,老黄断断续续给我讲述了他以前的生活,让我对他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 他1919年出生在江苏沛县一个叫斗虎店的村子里。这一年是农历羊年,他的生日是农历9月21日。他母亲说,他是秋天出生的羊,只有干草吃,既饿不着也吃不好。这话还真给说中了,他一生就是这样的。 他家本来住在黄小楼子,家境十分贫寒,而母亲娘家却很有钱。母亲的姐姐因为嫁到一个贫苦人家,受不了那种穷日子而自杀身亡了。他外祖父母害怕二女儿也走上这条路,就让他父母一家搬到斗虎店,这是他外祖父住的村子。外祖父还给了他家80亩地和湖田。母亲非常精明能干,一大家人口全靠她一人当家。父亲不大管事,还吸大烟。小时候母亲要他陪父亲睡觉,就是要他看着父亲;父亲一走,他一人害怕,就吓得惊叫起来。 他从小不太爱讲话,但是很听话,还帮家里干活。他看过瓜田,看过菜地,还放过羊。他是老五,还有一个六弟。两人最小,常在一起玩。六弟比他活泼。如果穿上一件新衣服,他会很不自在,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六弟则不同,他会非常高兴地满村转悠,显摆一番。一次他穿上一双刚做好的新鞋,在外出玩耍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跑丢了一只。回家后母亲很生气,不许他吃饭。他也很生气,就跑到磨房去坐着,结果被蝎子咬了,痛得他直叫唤,那种痛苦实难形容。后来我在徐州他老家去玩的那个夏天也被蝎子咬了一口,其痛苦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我和他也算"同是毒蝎受害者"。 大哥毕业于浙江某大学,而且多才多艺,江苏省沛县中学就是他创办的。他听母亲说,大哥办学时还赔了一些钱,只好把家里收的麦子拉去抵债。大哥在农村已有一个大嫂,并有一儿二女,后来在南京时又找了一个大嫂,叫李政。这个大嫂为人很好,他在南京读书时对他很照顾,有点好吃的都叫他去。可惜不久她因结核病去世了。以后大哥在南京又找了一个大嫂,叫冯曙光。抗战时期同大哥一起来到重庆。她生有两个孩子,都因脑结核去世。大哥逝世后,大嫂留下一个遗腹女,后来带着女儿回南京去了。 二哥好像是毕业于某大学专科(我记不清了),一直从事边疆研究,在班禅办事处工作,还是蒙藏月刊主编,写过几本关于少数民族的书,还在西北大学(或西北民族学院,我记不太清楚)任教,兼职较多,工作很繁忙。二哥在老家也有妻子,生有一儿一女,后来在南京又找了一个妻子,还提出要跟家里的妻子离婚。但是母亲坚决反对,闹得很不愉快。这种情况属于时代变迁中遗留下来的社会问题,在那个年代并不少见。因此,关于他的婚姻,母亲接受以前的教训,一概不管了。她说让他自己找,找不着就打光棍。 三哥、四哥在家务农。只有一个姐姐却英年早逝。他跟姐姐的感情也很深厚。姐姐大他十二岁,小时候总是她带着他玩,还教他背唐诗如"打起黄莺儿,莫要枝上啼"。姐姐出嫁后他经常去看她,后来她因肺病不治而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全是黄家在抚养。 六弟考上云南大学却没有去读,而是在重庆一所私立大学上学,为的是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教小学,赚点钱改善生活。六弟给他寄过一点零花钱,他们弟兄俩的感情特别深厚。他来市师教书时,六弟已身患肺结核。他每月工资分文不少,全部交给母亲为六弟治病。可惜当时医疗水平低下,对结核病没有特效药,六弟终于不治身亡。六弟病重期间特别希望见到他,母亲却不准他去探望,怕他被传染。对母亲的一片爱心他不敢违拗,但又觉得对不起六弟。说到这里时他不禁热泪盈眶。后来我猜想,其实那时他已经被传染上肺结核,不过身体的抵抗力还强,挺过去了。多年以后检查身体,发现他得过肺结核好了后留下的钙化点。 他七八岁上学,在苏北农村这算是读书早的,有些同班的同学都已经结婚了。 他小时候喜欢踢毽子玩,同班有个小女孩也喜欢踢毽子,有时两人一起踢,为此还挨过老师打手板。当时苏北农村还很封建。几十年后,我们去成都时探望过这位老师,也是他的表兄,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七八十岁了。他非常高兴,一再挽留我们多坐一会儿。他还记得当年打老黄手心的事情,在以后的来信中为此向老黄道歉。这也是时代变迁中发生的一件趣事。 斗虎店只有初小,五年级他到离家较远的张洼小学读书。那时他爱吹小号,早上又起得很早,一起床就出去吹号,把老师吵醒了。老师知道是他,就大叫"长谨,长谨",他吓得扔下号就跑开了。长谨是他原来的名字,后来二哥给他改名为立生,大概是希望他自立谋生的意思。母亲也教诲他自立,不要依赖家里。他很听母亲的话,无论自己有什么困难,都不向家里伸手要钱。 由于家庭纠纷,二哥不寄钱回家,母亲就叫他去南京上学,费用由二哥承担,以补偿大家庭为二哥抚养妻儿的花费。这样六年级他转学到了南京。刚去时同学欺生,称苏北来的他为"侉子",他气得不行。一次为此跟一个同学打起来了。他把这个同学打得鼻子流血,对方把他的衣服给扯破了。同学们把他俩拉开,劝他们不要报告老师,否则两人都要受处罚。以后就没人敢这样叫他了。 刚到南京时他有些话听不懂,常闹些笑话。有位老师讲课时老是说"陆文集",他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老家附近就有个地方叫陆文集,不明白这位老师怎么也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屡屡提及。其实老师说的是"六年级"。他往往由于语言不通而走神,有些课就没有听懂。一次他的算术做错了,老师打他的手心,而同桌的女生是抄他的,却没有被罚。他很生气,就把怒火发在同桌身上。他对她说,以后不准她抄自己的卷子,而且桌子一划两半,不许她越界。以后慢慢能听懂南京话了,他的成绩就好了起来,本来他的学习一直都是不错的。 小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南京中学。这是一所比较好的学校,有些贵族化,国民政府要员的子女很多都在其中就读,收费比较贵。二哥二嫂就不想让他去读,他坚持要去。他的脾气发作起来是很吓人的,在同他们争吵中,他甚至气得昏倒在地。后来还是母亲和三哥来南京"谈判",解决了这个问题。南京中学是初中,在这个学校毕业后又考上了镇江中学。他读书一直都很用功,学习成绩很好。 高中一年级后,抗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迁往重庆。他们一家分为两处。母亲、六弟随大哥、二哥前往重庆,父亲、三哥、四哥和其他家小留在老家。他则独自一人往后方流亡。先是来到武汉,他拿着大哥的介绍信找到一位姓李的朋友,暂住在那里。这时日本人的飞机开始轰炸武汉,老百姓得经常躲警报。李家人去躲警报时,他提出来自己留在家中看守。因此李家人都很喜欢他。在武汉住了将近一个月,恰逢国民政府招收流亡学生送往后方,他拿着镇江中学发的成绩单报了名,到四川后就读于国立二中,在合川。那时流亡学生读书是公费,不花钱的,读高中时他也十分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 高中毕业时,他跟两个要好的同学商量,要实业救国,一起报考武汉大学矿冶系。结果三人都考上了。他考得最好,列前七十多名。发榜的第一天,邻居小顾看榜回来说他没考上。他不相信,自己觉得考得不错。根据他平时的成绩,老师说他本来是可以保送大学的,只是因为那一学期学生闹事,才没有保送成。第二天他自己去看榜,不仅榜上有名,而且名字还很靠前。小顾得知后不好意思地说,他原以为老黄不会考得那么好,就没有往前面看。 在武大读书期间,他的生活非常艰苦。由于营养不良,武大不少学生得了一种病,腿肿了以后不能行走(听说由于这种病还死了一些学生),他也得了这种病。同学把他送到医院,又告诉了他的家人。二哥到乐山把他背上船带回家。在母亲精心照料下他的病情才逐渐好转。他只得休学一年。这一年中,为了生活,他病情稍好就到一个兵工厂子弟学校教书。第二年回武大继续读书。接下来的生活仍然是十分艰苦。平时能吃上点豆腐就算是打牙祭了,花生米都是奢侈品。买不起书,就跟要好的朋友共用一本,将书撕成两半,两人分着看,然后交换;课余时间就到图书馆借书看。 理论化学是一门选修课,虽然学分很高,一般的学生都不敢选,因为教这门课的涂教授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许多选修的学生都不及格。整个矿冶系只有两个学生选了这门课,他是其中的一个。由于他大学的成绩特别优异,被授予资源委员会奖学金,此奖项在整个矿冶系只有他一人获得。无论是技术课还是基础课,他都学得十分扎实,这为他以后从事技术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础。 1945年矿冶系发生了一个事件。这个系的系主任对本职工作极不负责,而且嫉贤妒能,除了在外兼职,只要是系里来了一个比较优秀的教授,他总要设法把对方辞退走。这引起全系学生的强烈不满。当时他是矿冶系学生会总干事即主要负责人。于是他和大家想了一个办法,由学生会召开一个欢送会,欢送这位系主任。该系主任无可奈何,只得离开学校。他们用这种方式赶走了不称职的系主任。学校当局曾找他询问,他的答复是,这位主任不愿干了,要走,所以同学们欢送他。学校也就不好再追究下去。这一事件发生后,他在学校的境况比较差了,总像是有人在监视他似的。他讲到这里,我感觉到,他和我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就是为了大家的事情,为了正义,敢于出头,敢于对抗有权有势的人,而不考虑个人的利益是否会受到损害。这也是我们能走到一起的重要原因。 不久独山失守,都匀危急。他出于爱国热情,希望投笔从戎,抗击日寇,同时也想摆脱学校的恶劣环境,就报名参加了青年军。按规定,四年级学生参加青年军后,可以不再回校,视同毕业,发给毕业文凭。他那时已经读到四年级。参军后他们这一批学生由乐山去重庆报到。在路上他发现,三青团的人已经控制了这些学生,他也受到他们的监视。同行者中有个叫吉祥龙的,跟他关系很好,偷偷告诉他,由于赶走系主任的事情,三青团怀疑他是共产党,所以时时在监视他;劝他不要去报到,赶紧离开算了。 得知这一情况他很气愤。他想,我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难道去打日本人也有罪吗?我何必受这帮小人的气?我不干了,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到了重庆,还没有报到,他拿起行李卷就离开了。有人问他怎么走了,他回答说:青年军是自愿参加,我也可以自愿不参加。就这样他回到家里,再也没有回武大,以后也没有去拿毕业文凭。 他对我谈起这事时,显得有些歉意。他说,这样的事本该早些告诉我,因为当时在社会上找工作,有时文凭还是很重要的。但我十分认可他的做法。我说,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的,陶渊明还不为五斗米折腰呢!他做得对。没有文凭也没什么,咱们凭本事吃饭;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有没有文凭。前些年我看到武大校庆时出版的一本书中写道,武大有好些毕业文凭没有人去拿。我想,这里面也应该有他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