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湾的年尾毕竟最像年尾,街市上不必说,单从村头泞泥路上错综的脚印就能看出来。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什么事,女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除非家里突然有个紧缺才到邻里家去借,她们在忙着准备年关那天晚上最丰盛的晚餐,懂事的男人在灶下烧着火,但多半笨手笨脚地被她们呵斥个不停。 六母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锅上锅下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她有时也经常自言自语骂道,你把火压小点,菜都快被你烧糊了,然后愕然地呆呆地站在灶前不动,厨房里就只剩下水声跍跍咚咚作响,显得清静极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煮上三个人的饭,一大桌子菜。年肉,年鱼,香菇沫儿,红枣都一一地过了锅,豆腐在黄桶里装着,熟得差不多了,还没有用石膏去点,去年的石膏还是六父从街上买回来的,如今也早该没有了。她只得喊儿子老六去买点回来,喊了数遍没人应,结果她想起来今早老六跟她说到张屋去讨债了,于是她傻笑着自言自语道,老头子,看来我老得可以和你来团聚了。 她解下围裙,冲出满屋的柴烟水雾,来到三妹家里,她是昨晚听见村前的狗叫才知道三妹回家过年了。她没有把这件事跟儿子老六说,说真的,她不愿意自己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和这家惹上什么关系,她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三妹的母亲和村里的一个男的私通,结果被三妹的父亲知道后上吊死了。有时人死后不能带走什么东西,却能够带来一些东西。现在,像六母这样自认为正经的女人们总将三妹母亲的事作为茶前饭后的谈资,到现在还骂道,那个蠢女人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做出那种事,真不正经。她们总试图在别人或男人面前把自己排除在不正经之列。虽说三妹这几年在外面赚了不少钱,但听村里人说三妹赚的尽是些不正经的钱,她更愿意相信。有其母必有其女,六母很有逻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所以当初听说三妹和自己的儿子要一起上学后,她先是跑到三妹家里一顿痛骂,三妹的父亲一向嘴功只对内而怯于外,面对六母几乎从前至后的百般侮辱,他只管吸他的烟,然后待六母骂完走了,他再回到家里发挥他的嘴功将三妹狠狠训斥了一顿,几乎是六母的复制,从三妹的母亲一直骂到她,三妹硬是不承认,口气比她母亲的还要坚决,自从三母的丑事东窗事发,三父认为女人的话半句也不能信。 "没有" "真没有,人家都找上门骂了,刚才屋外骂的话你都听见了,难道你也要学你母亲‘。 "我只是想去…"她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哭得很厉害,委qu得厉害。 三父在一旁冷静地抽着他的烟,冷唆的脸恨不得要把屋内的空气冻住,沉默,沉默,漫长的沉默. ........................................ "我想出去打工,你愿意我外出吗?" 三妹擦干泪显出比三父更加冷静的脸。 … 六母每次回忆起七年前这段往事总会由当初的神机妙算滋生出无限的自豪感,而这种自豪的往事却从来没有向别人提及,因为她的自豪会让儿子可能陷入无穷无尽的非议之中。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是周全的,六母可能没有想到,她的周全的爱害了儿子。 "三妹在家吗?" "不在,出去了"三父紧跟着声音从屋里转了出来,一脸愕然,不知说什么好。仍旧抽着他的烟。六母却很世故地笑着问起三妹的一些情况,还说要瞧一眼三父的外孙,这才使三父终于自然地笑了笑,忙招呼六母快坐。 " 听说男孩是外地的,见过么?长得怎么样?"她很有目的地问,似乎等不及再一次证明她之前的神机妙算。 "哎,三妹说年关时候工程上的他要结一些催钱的民工的帐,一时回来不了。真是的,那些民工整天像催命鬼似的"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得意的笑了笑,猛吸了一口黄烟。而六母似乎意识到三父这些话是在有意讽刺儿子,脸一下子落得似千斤重,不说话了。只是四处张望,像是周围发生了什么。三父本来没有深一层次的意思,他只是在炫耀自己女婿的同时下意识地搬出民工作了一下烘托。他没有考虑到六母的丈夫曾经是一位民工,儿子现在也是一位。 "本来想让看看三妹和孩子,不料她们出去,那以后再来吧。" 她神情恍惚地像是受到无尽的侮辱般走出三妹的家门,却忘了自己是来借石膏的。但她不想再一次听到三父提及民工两个字,这让她很不好受,索性径直回家了。 老六走在街上,天下着雪,他穿着一件很厚的棉袄,还是感到刺骨的冷,他把背压得很低,两只手筒在一起,低着头急促地走着。张屋离祝湾三里路,不远,只是很弯,要穿过这条曲折的街市,这使他感到不太好。熟人碰到他。 "老六,哪里去啊" "呵呵,买点东西" 他不愿意说自己是去催债的,好像催债的都是黄世仁,而老六感到自己比 白毛女 还要可怜。躲躲藏藏,像过街的老鼠,虽谈不上人见人打的程度,但老六认为他们的每一次问候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侮辱,这样一种扭曲的心态好像在父亲死后就愈生愈烈。 "老六。" 老六仍旧不想抬头,只是嗯的应了一声。 "老六,你不记得我了" 老六似乎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他猛地抬起头。 "噢,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好多年没有见过你了。现在都快忘了怎么叫你了,真不好意思。" "你还是叫我三妹吧,你以前不是总喜欢这样叫的吗?" 哦,三妹,记得了,我以前是这么叫你的。 老六不自然的抓了抓头,他在熟人面前一向这样,况且他今天撒下一个谎,而这个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大脑瞬间反应,而他认为这个谎他是事先准备好的,准备他遇到三妹后就装作不记得她的名字。这种心态在现在的孩子身上,尤其是一些对爱情很被动的男孩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我去讨债,到张屋去" "你不是…哦,这样啊。" 三妹先是一脸雾水,后来像是瞬间参透了,用了一个哦字好像这几年的关于老六的情况基本了解。 是啊,我父亲几年前出意外死了,我没有继续读书,接了我父亲的班 老六说完有些无奈地微微摆了几下头,惨淡地笑了。 哦---------------------------- 三妹把哦字拉得很长,像是二胡发出的内弦声,低沉而逐渐减弱。 老六的眼睛一下子瞟到了三妹的孩子身上,这是你的------- 是啊,是我的孩子---- 三妹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也不想把下面的话题纠结在这个孩子身上。 那你去忙吧。 恩,那我先走了,以后去你家找你说说话, 说什么话呢,老六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再找三妹说什么,说些儿时的事么,还是关于自己曾经默默地喜欢过她,至今还没有忘记她,然而,在一个已经成家并且连孩子都有了的女人的面前,这些话说出来似乎有些好笑,但老六觉得最后的那一句貌似客套的话不是多余的,反而很有必要。 三妹本是来街上买点过年的东西,不料却遇到老六,如今老六已经完完全全一位建筑工,而自己也已经有了孩子,她回忆起七年前那晚老六对她说的那些话,感到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由世事沧桑而无奈的笑。 老六顺手从棉袄里掏出一根香烟,猛吸了几口,然后呆呆地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街市热闹的叫卖声似乎把他一个人抛弃在一个安静的角落,他开始抬起头,眼神显得有些忧郁,好像在一瞬间丢失了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像是他一直珍藏着。有时当我们遗失一件东西,或是在某一刻遗失一种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我们的内心将在以后日子里对这种东西神经质地畏惧,因为记忆的宝贵和失去的痛苦使得我们再也不敢相信曾经的曾经拥有过,这就是人的脆弱之处。 老六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人,特别是刚才的那一幕是他难以平静下来,他的大脑还在一遍遍地把刚才的对话倒过来倒过去,同时一幕幕地回忆起七年前那天下午他和三妹的对话,同样简单得耐人寻味。 我们的三妹已经发育的很成熟了,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菜色,她的好像涂了一层眼影,口红的痕迹也还是能很明显地看出来,显得比以前漂亮了很多。而老六,自从父亲死后,自从他接过父亲的班完完全全地成为一个民工之后,他就已经不再在乎衣着打扮了,一身土色的棉袄,一双黑布鞋再加上灰色的毡帽,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即使是这样,他依旧感觉自己还是年轻的,他好像要故意让自己显得更老一些,在别人面前一副老师傅的样子,显得很有经验。直到今天,他顿时发现自己真的苍老了十好几岁…他要等三妹一起去上学,他要让她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课本,他要当着她的面指着河里红颜色的鱼,他要跟她说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她,然而这一切在现在看来多余得可笑。老六忘乎所以地朝着人群傻笑,他连吸了几口烟,很用力地吞进肺里,长吁了一口气,扔下烟头径直朝张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