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乡村沉睡了


  (一)哑二进村
  哑二被带到到我们村子里的时候,正值大年初三,地上的炮竹纸都还没被扫干净,村子里头还闹哄哄的。
  哑二被带到了村子里头的一个叫王大鸣的五保户家里,王大鸣单身寡佬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现在也有60来岁,这回又娶上媳妇来了。村里八卦的女人歪着头在叽里呱啦地打听政府又给王大鸣过年补贴了多少钱,这不又娶上媳妇了,这些女人关心的永远都是这种问题。王大鸣的孤寡也不是没理由的,他是村里出了名的霸王公鸡,凶得很,整个村上下没有谁不怕他,就连隔壁村的见了他也要退避三分。对于霸王公鸡这个称号人们也是背地里才敢拿来闹闹笑话,所以至今王大鸣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称号都还是一个谜。
  哑二一脸木然地被带进屋子里,坐下来后一会指着王大鸣"啊啊啊啊"地叫,又一会在那傻笑,看她样子似乎很满意王大鸣这个人,可没人能懂她的世界。带她来的那个男人与哑二坐在同一张长板凳上,他的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边手拿着水烟筒,一边手往烟嘴上放黑乎乎几乎变质了的烟草,点燃火后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大口棕黄的烟雾,说这女人虽然不会讲话,脑子不太好使但也不是傻子,洗衣服做饭什么的都会。哑二看上去倒是挺干净的,50岁左右,身材瘦小,虽然有不少皱纹可皮肤还是挺白的。王大鸣有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似乎也接受了这回事。
  哑二那时刚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是叫哑二,她当时是没有名字的,之后因为她是王大鸣的第二个媳妇,又因为她是哑巴,不知道谁喊起的哑二,后来喊着喊着就成了别人称呼她的唯一名字。哑二进到村子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甚至她是从哪里来的都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有不同版本的猜测,有的说她从小就是傻子哑巴被遗弃的,也有人说她是年轻时从外省出来打工被人毒哑然后贩卖的,不管哪个都证实不了,唯一清楚的就是,她这一回被卖到了王大鸣家。
  说起王大鸣的第一个媳妇,那真的是一个傻子。不管白天黑夜都不爱穿衣服,经常往米缸里撒尿,洗衣服做饭什么的一概不会,反过来是王大鸣把她买回来还要服侍她。那时候王大鸣白天出去农地里干活,就得把媳妇锁在屋子里,生怕她乱跑。回来后发现她把房子搞得一团糟,屎尿撒得到处都是,王大鸣火了,拿起棍子就往媳妇光着的身体上打去,那时候那女人的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看着就觉得疼。后来可能因为觉得老是这样打也不是办法,教她也不会,王大鸣每次出门的时候索性把媳妇绑住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算了,吃喝拉撒都让她在那一块地方,回来也不用还得收拾房子。
  刚开始绑那女人的时候,那女人死活不就,张开嘴就往王大鸣手上狠狠一口,王大鸣一反应过来就给那女人重重一巴掌,那女人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还是被绑住了。王大鸣出去后,那女人的哭喊声估计村里方圆十里都听得见,扯破喉咙般的哭,又像个孩子那样无助。村里虽然有的女人看这情况不过眼,可也没一个人敢上去松绑,只得摇摇头就走开。
  王大鸣出去农地里干活的时间是固定的,准时鸡啼的时候出去,饷午的时候回来,因而那女人的哭喊声也是固定的,从鸡啼哭到饷午,可哭喊声并没有减弱,反而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比一天声嘶力竭。也是,当一个人极端无助的时候,唯一的力量就是哭。
  这种哭喊声也就持续十来天,久而久之就再也听不到了。那时村里头都以为王大鸣心软了,不再绑那女人了,毕竟她是他共度日子的媳妇啊。可有一天,村里一个30来岁的光棍,我们都喜欢喊他胡须强就因为他从不刮胡子路过王大鸣家的时候,他瞧见王大鸣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吃着花生米送烧酒,多嘴一问,你媳妇咧。王大鸣把碗里剩的最后一口酒干掉,毫不在意地甩出一句,让人给带走了,这女人我没米养。说完,又往碗里斟满酒,胡须强笑笑走开了。
  王大鸣此时此刻喝的是闷酒吗?一个人孤独久了,突然有个人来相伴,这当然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也好比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的心也就空了半截吧!王大鸣是希望有个人在他身边的,可他的现状又的确消受不起这么一个女人,又或者说迫于生活的人没有那么伟大,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在田地里耕耘,在生活里奉献。所以,把那女人让给出去对于王大鸣来说也许是一件无奈但又是最洒脱的事。
  (二)新生活伊始
  王大鸣对人凶了大半辈子,无情了大半辈子,人们都以为王大鸣注定是孤独终老了的。可这回哑二跟上王大鸣了,村里头一致认为这是王大鸣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瞧这,每天一早鸡啼的时候,哑二就提着昨晚王大鸣和她自己换下的衣服,一瘸一瘸地来到村头的河边去洗,哑二是明显的长短腿,所以她走路很难平衡,有时看她走得快一点,就担心她来一个踉跄跌倒。哑二洗衣服的样子特别认真,这好像是女孩儿从小被自家妈妈认真教导时的动作,过分地认真像是要回家得到妈妈的一个表扬。不禁在想,哑二的童年是不是真的是在她妈妈的身边度过的,她的童年到底又是怎样的一个童年?可惜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认字。衣服的每一处她都会认真搓洗,连王大鸣去农地里干活弄得脏兮兮的衣服也被哑二洗得干干净净。
  哑二洗完衣服回到家的时候,王大鸣已经去猪肉当买好二两猪肉回来,又准备去农地里干活了。王大鸣用笨拙的手势指示哑二要怎么煮那个猪肉,看到哑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一顺手抓起一把铲子便出门了。
  哑二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听不懂我们村子里说的话,毕竟是地道的方言,所以王大鸣只好用各种手势夹带着自己忍不住蹦出口的方言跟哑二沟通。我们那时候小,记得老师说普通话是国语,全国都通用的语言,于是我们就想当然地尝试用普通话去跟哑二交流,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一开口就尽力把普通话的音发得最标准去问哑二,你叫什么名字,你写出来吧,顺手就递给她一根木棍。我当时也想当然地觉得不管那个人多笨,多不认识字,但他一定会写自己的名字的,所以哑二也不例外。可谁知,哑二一拿过木棍就指着我在那"咯咯"地傻笑,还做出要打我的姿势,我一生气,拿起一块石头就往她砸去,刚好砸中她的头,不过还好是一块小石头。哑二居然是会反抗的人,她也抓起一块石头往我砸来,我躲开了,她心里可能还不服,于是就追着我跑了起来,她是长短腿,当然跑不过我,等到她追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安全地躲在我奶奶的身后了。我奶奶最后带哄般使了哑二回她的家,不过从此之后,我与哑二彼此的潜意识里就结下了深仇大恨般,谁看到谁都不给好脸色。
  我小时候一定是看电视剧看得太多了,被毒害得不浅。总之,每次我看到哑二的臭脸时,我都不止一度怀疑哑二的哑和傻是不是装出来骗人的,还咬着牙根举着正义之手跟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到证据向全村的人宣布哑二是个骗子。然而,现在的我问当时的自己,哑二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骗人呢?想想都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很可笑,很无知。
  到饷午的时候,王大鸣从农地里回来了,哑二也张罗好了饭菜,碗筷整齐地摆好在桌面上,还给王大鸣满上了一碗烧酒,似乎要等到王大鸣真正喊开吃了她才敢动筷子。王大鸣一坐下就把二郎腿往长板凳上一搁,继而猛喝两大口烧酒才伸筷子去夹菜,他才将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就立马吐出来了,哑二似乎有意识地盯着这一幕,怯怯地,嘴里还有一口饭都不敢嚼了。王大鸣又喝了一口烧酒过过嘴,大声斥着,盐不用钱吗?不知道哑二能不能听懂,她颤抖地啊了一声后,两人又继续埋着头吃饭了。
  (三)蹭电视看
  王大鸣与哑二的日子过得可谓是细水长流。
  虽然偶尔会听到王大鸣对哑二的责骂声,但完全不影响日子的风平浪静,总的来说,他们的日子是风平浪静的。王大鸣时而有事没事的责骂声是正常不过的事情,霸王公鸡的一生若停止了骂人那倒活得不愉快了。
  王大鸣家里的奢侈品只有一辆凤凰牌单车,一台尘封了的收音机,一台黑白电视机,黑白电视机插上电还能勉强听到一点声音,但完全看不到影像。王大鸣觉得,这样子"听"电视纯粹是浪费电,所以每晚七点他会带着哑二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有时候我家七点都还没吃晚饭或者正在吃晚饭,他俩就坐在门外面,脖子伸得老长往屋子里看。一开始,哑二吵嚷嚷着不肯进我家,我知道,她也知道,我跟她是一种敌人关系,她可能觉得,她来我家蹭电视看,我就处于一个上风地位,很明显这一回合的敌对又是我胜利。哑二不想为一场电视折腰,又或者说人天生就有自我防御的能力,这种能力能让人不轻易给到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每个人都怕受伤,再受伤。
  哑二始终揶揄不过王大鸣,又或许是在渐些时日里她越来越依赖王大鸣,跟从王大鸣,能让一个女人感到踏踏实实的安全感的也许就是黏在一个男人身边。哑二信赖王大鸣能保护她,在保护她,所以王大鸣往西走,她绝不敢一个人往东走。事实证明,哑二最终还是乖乖跟随王大鸣进到我家屋子里看电视,只是显得格外安静,不敢吱吱呀呀,不敢指手画脚,其实,最重要的是她虽然盯着电视机看,但到底看不看得懂还是一个问题。
  王大鸣虽然大多时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是他比较容易跟别人发生争执的原因之一,可是对于来我家串门看电视这一回事,他好像又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几乎每次上门看电视的时候,他都会带着一点吃的来,有时候是一把香蕉,有时候是一袋花生米或马铃薯,总之都是他自己种的农产品,要等他带糖果之类的话,那就得过年前后,村委会给他送过年礼的时候,可是到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缺糖果。因此,他带来的吃的对我们这一群小孩儿没多大的诱惑力,并不能使我们笑着跳着欢呼起来以表示很喜欢他的出现,或者期待他下一次的出现。
  有时候,王大鸣伸手就往他的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到我们面前叫我们吃,我依稀记得他穿的是一件类似中山装的衣服,有四个口袋,可能他觉得我家小孩儿比较多,四个口袋都得装上花生才够分,四个口袋鼓鼓的,尤其胸前那两个口袋都给装得满满的,就像女人穿上了内衣一样。王大鸣由于长年累月都在农地里干活,两手都是与泥土在打交道,他的手短而粗壮,除了满手的茧之外,指甲是磨损了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淤泥,若非剥掉这一层皮,否则永远无法还原他的手本来的样子。每每看到他这一双手抓着一把吃的伸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脸上嫌弃的表情根本无法掩饰。好在王大鸣在他自己的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很爱卫生的人,他只会觉得路上的乞丐才是肮脏的,所以他透过我们的表情不会觉得我们是嫌弃他的手,而是嫌弃食物,他应该觉得我们可能是不爱吃那东西。
  对此,他不以为意。
  (四)投降
  在我的童年里,放学后上山砍柴是一天中的终极任务。
  那一座山就落在我家屋后,而爬上那座山必须得从王大鸣的屋前走过,这就使得我畏惧了几分。说到底,我心里是十分畏惧哑二的,我怕她在她的屋子里趁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给我来一个攻击,或是扔一块石头出来,或是一棍子往我身上打,或是砍我一刀。我知道,对于脑子不同于正常人的人,他们对于外界的一切敌对反应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不动声色,任人欺凌,要么与世界对着干,将反抗报复进行到底,别人给他一刀,他给别人一枪,而且报复的方式和手段你完全无法预测,因为我们都无法猜测一个傻子的思想。也就是说,他们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那就是你躲不开的劫难,就如掌纹上刻着的注定的劫难。想想,都可怕了。
  或许是我意识到自身的弱小无法对抗哑二有一天不计后果的攻击,我就是怕她的猝不及防,这让我夜不能寐。或者老实一点说,我是怕死,我真真切切怕死,我对死亡充满一种恐惧,这使我在长大后的岁月里都摆脱不了,死亡像一种重症,深深地缠绕在我的躯体里,在我每一个细胞里蔓延发酵,让我愈发地恐惧。可是,我又清楚明白,每一种死亡都是有解释的,上天总有带走一条生命的理由。
  所以就是这样,在我幼小的童年里,我出于对死的恐惧,最终选择向哑二,向自己的倔强投降。那是我的恐惧扩张到了极限的一天,也就是那一天,我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放学后就上山砍柴,照样从哑二的屋子前经过,照样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躲躲闪闪,虽然我手上也有武器—砍柴刀。在此之前,我都还没想好怎么跟哑二和解,我怕我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就又吱吱呀呀,做出作打的姿势。
  别人总说我是个幸运的孩子。这会,我还真的幸运了一次,在山上砍着柴的时候,居然被我发现一棵结满野果的树,这种野果可是我们小孩儿都爱吃的呀,酸酸甜甜涩涩的,醮点盐更好吃,有时候一说到这种果子,人都会不自觉地吸一口口水。吃多几颗这种果子,回家饭都能吃多两碗,所以以前更小的时候不爱吃饭,奶奶都会变戏法般变出几颗这种果子来给我吃。
  我像发现了一棵摇钱树一般,既兴奋又贪婪,两手往树上摘,把原本戴在头上的草帽装得满满的,然后柴也不砍了,两手抱着帽子三步跳两步跑地下山,估计当时是兴奋盖过了恐惧,我没带半点畏缩站在了哑二面前,还没等她吱呀出来,我再两手捧着帽子往她面前一递,说,给你。哦,她听不懂。接着我两手再在她面前晃了晃,示意这是给她的。见哑二还是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我心想她不是怕有毒吧,然后我自己抓起一个就往嘴里放。她盯着我这些动作,最后还是把手抬起来拿了一个放到嘴边细细地咬了一小口,确定安全又可以吃的后,才把一整个放进嘴里。哑二在这一点上还是聪明的,她没有那么容易就相信我。可能人都是这样,被伤害过就很难再去信任,无关愚蠢与聪明,这是天性。
  我还要赶着上山继续砍柴,我就对着哑二做出要把果子都倒出来的姿势,她对此似懂非懂,又可能兴奋地一时半刻想不到哪里去找东西来装,一紧张就把肚子前的衣服撩起来要我倒去那里。我转身上山的时候,哑二这回笑着对我吱吱呀呀,两手紧紧地拽着衣服,生怕果子跑掉的似的,像个小孩一样。
  自从哑二与我因一帽子野果和解了之后,哑二进我家门都显得落落大方了许多,虽然她依旧看不明白电视,但看到我们大伙都笑的时候,她也敢跟着笑出来了。哑二的笑声也的确不好听,没有爽朗,没有清脆,间或还带点吱吱呀呀的声音,她笑的时候,我也在笑她,不带友善的笑。
  (五)新年到来
  乡村的岁月似乎总是消失得特别快,所以我长大后总觉得像是没有童年,太匆匆了。不管是盼望还是不盼望,一年还是以它固定的步伐逃走了,新的一年又到了。
  除夕的那天,天都还没亮,王大鸣就推着脚踏车出门了。全村人都知道,王大鸣这是赶着去集市上买旱水鸭,其实就是饲料鸭,没啥营养的一种鸭肉,他赶着这么早去不过就是担心别人会抢着买光。王大鸣图这种肉比其他任何一种肉都便宜,他觉得吃肉,吃肉,吃哪种肉不是一个样,这也是一种荤菜呀,而且他觉得这种旱水鸭配着他的烧酒吃,可是人间一大美味,什么都敌不过它。若非过年过节,王大鸣一年到头也没几回能吃上这个肉,他骨子里是简朴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吝啬,不舍得花钱。从文化大革命走过来的那一代,虽然在那个年代饿坏了,但也穷怕了,所以走到现代,让他们在温饱与金钱上选择,他们依然会毅然而然地选择后者。
  待到天完全亮的时候,王大鸣已经推着脚踏车回来了,车头的两边分别挂着半只旱鸭子,一瓶大可乐瓶装的烧酒,车的尾座是麻袋装着的饼干糖果之类的过年图个喜庆吃的年货。王大鸣单身寡佬过日子那回可是从来不自己买这些年货的,吃的也只是村委会送来的那一点,可能是多了一口人,日子过得也倒像日子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哑二早就在门口等着迎接王大鸣的回来了,见王大鸣推着一车吃的东西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在一旁吱吱呀呀的。王大鸣把半只旱水鸭从车头取下,边吆喝边做手势示意哑二把鸭子拿去洗了。两人相处久了真的就会产生默契,哑二越来越机灵了,对于王大鸣各种笨拙的示意,手势,嘴形也越来越清楚明白,拿起一个盆子装起鸭子便一瘸一瘸地往河边走去,带着满脸笑意,似乎连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王大鸣两口子的除夕年夜饭吃得特别早,我家还在张罗着饭菜,他们就已经来到我家等待着看"春晚"了。哑二居然换上了一件新衣裳,暗红色的布料上铺满了碎花,是她年轻时的那个年代的姑娘比较爱穿的一款衣服,只因红色代表着姑娘的颜色,花朵代表美丽。哑二的新衣裳也有两个衣袋,衣袋里装着糖果,瓜子,她是嗑着瓜子走到我家的,紧紧跟在王大鸣的身后,手往衣袋里一会进一会出,一会都停不了。奶奶见哑二穿着新衣裳,开玩笑问王大鸣衣服哪买的,王大鸣双手扳在身后,不以为意地说,那次去集市看到这布料挺好看的,觉得也适合哑二,就丈了二尺来给哑二做件新衣服,刚合身。说完,回头打量了一下哑二,含着一根牙签的嘴带着笑意,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似的。
  (六)过村看戏
  能让王大鸣这一生都乐此不疲的事情除了与人拗口,饭桌上必须加点烧酒,剩下的大概就是一村一村挨着去看戏。王大鸣有时候踩着脚踏车,或走在路上,或穿梭在农地里都会时不时地哼出一两句来,只是旁人都听不出他唱的到底是歌还是剧罢了。
  不知道王大鸣为何会对那些逢年过节就到村里表演的戏班那么忠实,而且每个村的表演几乎都是一样的,每年的表演也从来没变过,可他就是那么的乐此不疲。戏班一般都是晚上才到村里面演出,邻近一点的村,他就和哑二两人打着手电筒走路去,也是每人的衣袋里都装着一袋瓜子,边走边嗑,王大鸣的肩上则扛多了一条长板凳。不管时代怎么向前发展,只要乡村还存在,王大鸣这一种"扛凳过村看戏"的传统习惯就不会被湮灭。至于比较远的村,他就踩着脚踏车载着哑二去,哑二双腿跨开坐在车后座,一手抱着长板凳,一手拿着手电筒,王大鸣毕竟是被岁月刻下了痕迹的人,已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载着哑二踩那么一段路程就能让他气喘个不停。哑二不小心在后面动了动,王大鸣握着的车头都得晃动好一会儿才能控制好回到原来的路线上,哑二可能因为车的晃动而害怕地像个小女生一样呀呀叫。每每这时,王大鸣都会生气地大声呵斥哑二,你再动我就把你放下来自己走路,哑二便会马上停止叫喊,一动不敢动地。
  王大鸣最后一次带着哑二去看戏已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只是那次看完戏后,哑二就再也没有回来。
  王大鸣后来描述哑二走丢的那一晚,他说,那晚看戏看到好深夜,他中途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发现哑二不在原地了,只剩下一条长板凳和脚踏车在那。王大鸣说他一开始以为哑二可能是因为困了,所以一个人回了家,可当他踩车回到中途时才想起哑二除了认得从自己村头走到村尾的路,根本就不认得除此之外的路,于是他慌了,又掉头回到看戏的地方去找,可去到那时,戏班早已结束了演出,人去楼空,面对空荡荡的露天戏场,他喊了好久哑二,也没人应。后来他带着侥幸心理回到家,哑二并没回来。
  之后的好几个白天,王大鸣都把手上的农活放下来,草草解决三餐后就踩着脚踏车出去一个村一个村,挨家挨户地去打听哑二的下落,可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回答。晚上寻找无果回来后就一个人在那大声责骂,这哑二死去哪了,怎么就那么傻......
  哑二消失好一阵子后,村里又有人在嘀咕,说哑二又是被王大鸣遇到了好价钱转手卖掉的。这一次,王大鸣沉默了。透过王大鸣那一阵子浮肿的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我们知道,哑二的消失绝不是他故意成就的事情。
  是的,哑二真真切切消失了。她消失在一个冬夜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在王大鸣的生活里,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七)回归沉寂
  往后的岁月里,我们这一代在成长,离开家到外面读书去,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放假回到家,王大鸣还是每晚都会到我家看电视,只是来得比较晚,走得比较早了,不再像当年那样早早就吃完晚饭到我家等着看电视。
  逢年过节的时候,不管哪里有戏看,王大鸣还是会第一个捧场,近的地方依然是打着手电筒走路去,远一点的就骑着脚踏车去。只是突然的一次事故让他再也不敢骑脚踏车,也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下着雨,他看完戏后一个人踩着车赶路回家,没有了哑二坐在后座帮忙打手电筒,他就得一边手抓着车把,一边手打着手电筒。谁知,过一座小桥的时候,车一滑,连人带车翻下河里去,小河没什么水,石头倒是很多,王大鸣摔出一身外伤。
  第二天,奶奶看到他满身淤痕伤疤,就劝他去诊所里看看,王大鸣两手一挥,说,没什么大伤,用不着。他说他自己有酿了十多年的铁打酒,拿铁打酒涂擦一下就全都好了。王大鸣的确在屋子里放着一缸久经岁月的酒,透明的酒缸里泡着各种植物,各种蛇鼠虫鸟等动物,很烈,他形容他这缸酒时说,酒鬼喝一口他这缸酒也得醉上三天。王大鸣是一生都离不开酒的人,他说每顿饭,米,他可以不吃,但酒,他一定不能不喝。所以,到了他最后病入膏肓的时日里,来探望他的村委会工作者劝他注意身体,别喝酒了,他都振振有词,说,要是不喝酒,他早就活不了了。
  王大鸣最后一次来我家看电视是某一年的过年前,距哑二走失的那一年也有两年了吧。他那天晚上似乎喝得特别多一点,脸火红火红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眼昏花了,说话不利索了,喊我的小名也喊了好久才喊对,再去与人争拗似乎也只会输得更彻底,连骂人的力气估计也没了,本来就不高大的身材被岁月磨损得更矮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电视,不一会就打瞌睡了。奶奶只好叫醒他早点回去睡觉,他还硬撑着说,还早,再看会儿,接着抖擞了一下,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机。可不一会儿,头又埋下去睡着了。
  那晚王大鸣被奶奶催着回去睡觉后,之后好几天都没见他出现过。有一天,胡须强摔伤了手,去到王大鸣家想问他要点铁打酒用,去到那才发现王大鸣家大门紧闭,胡须强在外面喊了十多声王大鸣,里面也没有人应。胡须强心一急觉得里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用力一撞门就开了。
  胡须强进去后循着一股臭味在王大鸣的卧室找到了王大鸣,王大鸣穿着裤子坐在尿缸上,头埋到了肚子去,早就没有了呼吸。
  殡仪馆的车到达王大鸣的家之前,已有人进王大鸣的屋子扫荡了一番。听说有人在王大鸣的枕头套里搜出了一千多块钱,偷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是根本就没有东西可以带去了,也许能带去的只是对哑二的思念。
  也许,王大鸣到达的那个地方没有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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