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偶遇之灾 这1元金圆券根本不够来回搭乘公共汽车的,方作先生决定,反正已经习惯走路,节约了吧。返回时有二嫂(我叫大姑)掏钱买车票,这1元也就归自己了。来上海几个月,口袋里没装过1分钱,今天让口袋开开荤。从中山北路经四川北路到吴淞路,为抢时间他连走带跑,回到许多日子没见的日式小洋楼,还倍感亲切呢。大家都在等着,方作进门没歇脚就领头返回,乘车往中山北路。 最高兴的要算奇芳,直蹦直跳。这些日子心里暗暗念叨摆相小伙伴,巴望见着,下车远远望见面馆前水缸边洗菜的小伙伴。天啊,格样冷洗菜?冷死啦有声!但她没有大声喊,跑步上前想给个惊喜。可当近跟前时惊呆了:我那双手红肿得像蒸笼包子,仍在不停地洗菜,那一点一点滴进水缸的是我眼里滴下来的。有声有声你怎么啦,边哭边洗菜,她被惊吓住了。用颤抖的声音喊了声:"有声······!" 我事先并不知道奇芳要来。听见这熟悉声音,急忙忙从水缸里抽回红肿的手,敏捷地抹了抹眼睛,想不让她看见眼泪。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只告诉她是渣子弄进眼里了。她扼腕捲袖,要来帮助洗菜。我要制止还没有出口,刚走近来的大姑从旁尖声叫起来,顺手拽开奇芳,心痛地责怪:"你看你,袖子打湿了,这不冻死!" 奇芳哭了:"袖子湿了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他真的要冻死!" 老爷已经出柜台来,高声叫外孙女快到炉上来烤烤干。大姑有点儿生气,用力一拽,将奇芳拽到炉前,捉住湿袖在炉前烘烤。姐姐丽清讥笑说已经成大姑娘啦,还贪恋玩水。既然爱水,就不应该怕冷,还烤什么!奇芳很生气,猛然挣脱妈妈的手,说不烤就不烤!丽清说要当英雄,解放军快要打过长江了,你上前线去抵抗,做英雄留得丹心照汗青! 奇芳气得双脚直跺。妈妈指责丽清说你做姐姐,得有个姐姐样儿才行,老是挑起事端。接下来又教训小女儿,说奇芳老虎屁股摸不得,该改改娇气。这时门外水缸前纯白高高地捲起袖子,在帮助我洗菜。老爷出来见了,很心痛自己的小女儿纯白,叫她不要洗,她没有听依然故我。奇芳实在同情我,临走偷偷说要想办法救你出面馆。我小心灵里明白,奇芳,谢谢你,你不可能想出办法。 奇芳她们来面馆之后第三天,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我命运的偶遇。此不测偶遇之后,想来或许使得面馆天翻地覆,乱成一团。偶遇是什么呢,这天中午我外出送面条回来,在离面馆两百米远处,遇见一个国军军官。我见过,出去送面条之前,这军官坐在餐桌前等大馄饨吃,现在已经吃完出门。军官自然也见过我,迎面截住,摸着我的头似开玩笑:小鬼,看来挺机灵。跟我去当兵吧?尽管我想来上海闯荡个"大事",可做梦也没有想过当兵。何况眼下正兵荒马乱,解放军打过了长江,当兵不是找死?我没理他,低头直往面馆前走,但被拽住不放。他说当兵好啊,有吃有住还有玩,进队伍就要发钱给你,比在这小面馆强多了。我挣两下没有挣脱,说谁当兵,你们国民党打不赢解放军,要人家替你们去送死谁愿意!国军说你是小鬼,不会要你拿枪上场。听他那一套,挣扎着要走,家伙国军突然给我重重一巴掌,我倒地上哭了。家伙力气大,轻轻把我夹在腋下,远离面馆才放下。一看,马路不远处是厂房,厂房外面当兵的在扛着枪操练,还在哭着的我知道这是兵营。又一巴掌我被撂进操练场,凶狠声音警告说你敢跑就毙了你。 这里并不是什么正规兵营,是一个倒闭工厂进驻了国民党军,其实离面馆并不远,不足两里路。回面馆中间隔个小山梁样的坡,可我没有办法回去,被关进一间房子。对于中山北路我已经比较熟悉,沿线都是倒闭厂子,近来突然驻扎进来许多国军。听同是关在里面的大人说,突然涌来那么多国军驻扎在这里,准备打仗了。漫长的中山北路,谁也说不清现在驻扎了多少保卫大上海的国军,可他们真的能保住上海吗? 没有过多久,被押进几个当兵的,还都被反绑着双手。我心里蓦然生出异样紧张恐惧,因为忽然发现房子另一头吊着一个国军士兵,脚下踏着凳子。那个夹我来的军官这时才进来,后来才知道他是个连副,身后跟着一个拎饭菜的伙夫。他发觉我又在哭,拢来安慰说小鬼你是暂时住在这房子里,不是关押你。我不害怕了,大胆起来,拼命喊着放我回去,我要回去。他笑了,问是不是看见有人被吊你害怕了?本来是请他来顶个名字,住了三天就想逃跑,能不吊他吗?你不跑就不会吊你嘛。等点完名,自然要放你回去嘛。顶名字?什么叫顶名字?"关友"们后来告诉我,长官们要吃好多空名字,领空饷发财。要打仗了,上面要核实兵员名额来点名,长官四处抓老百姓来冒名顶替,应对上面检查。啊,这就是顶名字,国军长官真的生财有道。 7 兵败如山倒 弄清楚了,这个连叫江宁要塞游动炮兵团一营三连。要我穿了套半新不旧国军军装,说是点完名就放我走。厂房外空场上全连当兵荷枪实弹站着队,我被夹在队列后排中间,一会儿上面长官来了,一声响亮的立正在队列前响起。我像忽然间没有了听力,变得十分迟钝,完全不知道点名官喊了什么。左身边当兵的突然用手重重打了我一下:"答应!"我惊吓地啊啊啊,却不知答应什么。引来了连长骂声,他妈的,X X X你干什么去了。此刻左旁那个兵用指头戳我,轻轻说在喊你名字嘞!我急忙糊里糊涂应声"到!",这才继续点下一个名字,算我过了关。其实直到终了也没明白,究竟要我顶什么名字,虽然事前教了又教,心里特别紧张忘了个精光。 点完名,并没放我回去,而是被叫到一个洋楼上,给连长太太当勤务兵。不肯干不行,你怕不怕吃枪子儿?我不怕,守着太太两天,偷偷溜下洋楼,趁人不注意逃出兵营。岂料逃离狼窝又落入虎口,逃了里把路被从另一军营出来的官儿截住,将惊惶中的我带进也是厂房的房子里。说他一看便知我不是个真兵,因为身上穿的棉军装特大,断定是个逃兵,将我扣留。原来他是营部副官,因为近几天逃兵特别多,营部所剩士兵无几,传令兵也没了。当然不给我自由,关进小房耐心劝导带训斥洗脑,以使我暂时当传令兵,还给个上士军衔安我的心。 在营部好像只有三天,想不到三连连长突然来营部有事,无意中发现副官在训导我,吃惊不小。顿时火起怒发冲冠,他声你他妈的在这里?到处找你不着,以为开了小差。边骂边解下皮带,当着副官面抽我三皮带。不知道是连长大还是副官大,反正副官一旁唧声不做,连长根本不理睬,旁若无人地叫我滚回去。唯恐掏出手枪一枪毙了我,怯惧地乖乖跟出营部又回到三连。在路上连长就审问我怎么到营部的,我说在三连外公路上溜达,副官遇见哄我说是跟他去拿文件,带到营部却不让走。连长气愤地怒骂,叮嘱以后不要再被骗,不过没有再责骂。我后悔急中出错,跑错方向误至营部,再跑就不会出错了。 然而还没有等我再次逃跑,部队开差了,移驻新地。探听到新驻地是普东地区,在此可就紧张起来喽,摆开了打仗阵势,榴弹炮进入阵地。年青太太紧张害怕,不让我离身,完全没有了逃跑机会。你太太怕我何曾不怕?说也不能说,哭也不敢哭,逃跑也不可逃,太太害死我了。想来奇芳此时定然着急得不得了,不知道现在我生死存亡。空气骤然紧张,天空黑压压乌云滚滚,三天不见连长了,阵地方向时不时还传来枪声。太太要我当门打铺睡,且不许关门,因为她太害怕。这天下午连长突然回来一趟,太太哭泪诉说害怕。连长叫她别怕,一有情况会马上通知。其实他心里正烦,当兵的明目张胆开小差,有的炮阵地没有炮手了。护抓着一个枪崩一个,还是制止不了亡命逃跑的。此外最让他挂心的是年青漂亮太太,刚刚二十年纪,面对即将来临的战争,小妻哪能不害怕。已作好准备,一旦枪炮一响,便用车送太太过黄浦江,躲进上海市区。 也就是连长见太太第二天清晨,风声骤起,不知由何处传来解放军开始进攻了消息,三连炮阵地大乱。班长不见了,当兵的不顾命令逃出阵地,排长们没了兵也离开指挥位置光,说是去抓临阵脱逃士兵。太阳出来时分,三连炮阵地无一兵一卒,连长送太太上车回阵地,高声叫骂混蛋。炮阵地没人影骂谁去,绝望发泄而已。 太太坐进美国大道基驾驶室,本想要我也上驾驶室,但被护送的排长抢先坐进去,太太喊着要我上车厢坐。实在荒诞不经,我哪里还愿意跟你上车逃跑,假装不小心跌到公路旁,等爬起来美国大道基已慌里慌张开走。也就是此时,抬眼四望,满野皆逃兵,没有一个背枪的。有道兵败如山倒,其实根本没见解放军影儿,官兵们惊惶作鸟兽散,地动山摇天倾江翻。 8 当冤枉俘虏 这是公元1949年5月26日,亦即上海正式解放前一天,那种惊恐万状场面,铭刻我幼小心灵之壁。没有经历者,自然无法知道国民党军面临战斗惊魂失散状态,解放军尚远在百里之外,他们已成惊弓之鸟。可谓闻风丧胆丧魂落魄,丢盔卸甲狼狈逃窜,遍地皆遗弃枪支弹药,其状惨不忍睹。 原本不是国民党军的我,此时亦惊魂未定,无目的乱跑。身上穿着国军的皮啊,不跑怎么办,上天无梯入地无门,黄浦江出现在我眼前。几艘兵舰正在江边装载逃兵,但兵舰离岸边尚有两三米。逃兵们没命地纵身一跳,多是下了水饺,有少数划近兵舰努力攀了上去,不乏水性好的在江面拼力浮游。显然兵舰要装载逃兵去台湾,其实多数并非死心塌地跟国民党,不过是渴望死里逃生糊涂选择。我怎么办?面对浑黄的黄浦江水,只知伤心痛哭,不是国民党军凭什么跟着他们逃命。这时我被一个国民党官儿拽住,他仓皇中对我说:"走,军舰我们上不去,赶快跟着我回头跑!"如饥不择食我糊里糊涂被拽着跑,没打算看清楚他是谁,况且也绝无相识者。 艰难闯过许许多多相对逃跑者,我被拽进大概相当于家乡长四房屋里,听房主说这里是浦东高桥。房子很大,两个逃难者在屋里稻草堆边坐下,我像筛糠般不住颤抖,是冷吗?带我跑进来者抚摸着我,安慰别怕,我哪里听得进啊,心和灵魂被恐惧占据。迷蒙中不知何时又进来几个逃命的,谁也没有说话,共同命运将他们和我集合到这个堆积稻草房子里。等待着的命运将是什么呢,未可知亦未去想,只在惶惶然坐等未可知。 我在草堆里睡了一整夜,被叫醒坐起来,此时才看清在江边带我跑进来的,原来正是抓我顶名字的连副。他紧张恐惧地用手指指门外稻场,那里已经整整齐齐站着十几个"国军",被几个持枪解放军守着,被命运集合而来的一个个乖乖儿地走出稻草房。主人全家站在正房横头厨房前,看着解放军押走我们。从现在起,我由一个面馆小伙计,糊里糊涂做了俘虏,由不得愿意不愿意。被押着离开高桥,走了不知多远,歇下来吃饭,解放军做的大锅饭。两天来第一次见米饭,吃完便又上路,分不清方向一直往前走。到半下午,我实在走不动了,止不住眼涌流,一屁股撂在泥地上。 "嗬?你倒好,耍起赖来啦!"一个解放军说,"起来起来,当了俘虏可由不得你耍赖皮哟!" 要枪毙就枪毙吧,实在没有力气走啦,我干脆躺在泥地上。但很快被拽着坐起来,又近前一个解放军。此时同是行军的一位背红十字包瘦长个停下脚步,问怎么啦,以为病了。知道因为走不动,他打量着我的脸面说:"小小鬼,你多大啦?看来顶多不超过12岁吧?" 我只是哗哗淌泪没有答应。押送的解放军接嘴说,这么小,谁叫你当国民党,要不就不会当俘虏嘛。流泪的我仓猝冲他一句:你胡说,我才不是俘虏! 那解放军反问:你是国民党军,不是俘虏是什么? 我不是国民党军,是他抓我顶替名字点名,又不许我回面馆,我还是老百姓! 啊,抓去叫你当俘虏的,黄泥巴掉进裤衩里说不清楚啦,起来走吧! 红十字包说别多说话啦,注意政策。这样吧,把小小鬼交给我,这就不影响你们。我只好跟着红十字包,艰难往前走。红十字包姓李,是位年青军医,边走边和我拉起呱来。还真行呢,我再没坐地哭鼻子,虽然走得慢点可毕竟坚持走。"小小鬼,既然被解放军抓着了,就不可能随意放。干脆,以后你就进我们卫生队当卫生员吧,好好学习还可以当医生。"李医生说。我没发声,不过心里没有反对。连着走了一个星期,早晨起来吃完早饭开始走,途中吃中饭再走,天近黑才停下来晚餐后休息。或许绕上海转了小半个圈儿,驻在叫清河的地方开始学习,其后李医生和我见面就少了。然而他留在我心里,进卫生队而后学习医生那句话,撞击幼小心灵。抽时间找着李军医,表示愿意到卫生队当卫生员,可李军医的回答叫我心凉半截。说不行呀小小鬼,请示过,上级不同意。我没有返回俘虏队开会学习,半路依然转来,流着泪要求李军医答应。小小心灵受了重创,回不了湖北到面馆当小伙计,如今愿不愿意的做了冤枉俘虏。即使现在放我回去,有何脸面见人,再说回哪个"去"呢,湖北?岂非"大事"边也没沾依然回乡,理想梦航船没启航即自毁;回面馆?葫芦放下了岂肯依然挂回脖子上,人家还有可能接受么?且即使回面馆前程若何,做几年没工钱小伙计再往哪里去闯荡,"大事梦"岂非仍成泡影?毋宁参加解放军将来当军医,应该是可以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