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尤三姐自刎》 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 《红楼梦》在描写了众多美丽、颖慧的贵族少女被蹂躏、被毁灭的同时,还描写了众多出身于奴隶或贫寒家庭的美丽、颖慧的少女被蹂躏、被毁灭的过程,尤三姐的悲剧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之一。 在小说第六十六回里,柳湘莲疑心尤三姐入于下流,后悔留鸳鸯剑作为定礼。三姐听到他的话,就将剑送还,并愤而自刎,"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两句,便是形容其刎颈之状的。 尤氏姐妹的故事,从出场到结尾,只有七回,其中提及尤三姐的有四回,专写的只有第六十五、六十六两回。从整部《红楼梦》来看,只不过是全书的一个插曲而已。 尤氏二姐妹是从第十三回开始上场的,但那时候她们只是两个影子。作者只是顺便先伏一笔。直到第六十三回才正式走出来与读者见面。尤三姐最初给我们的印象,并不是一个玉洁冰清、不苟言笑、贞娴自持的女子,而是一个放荡泼辣、水性杨花的"淫奔女"(戚序本第六十五回评语)。戚序本在第六十五回回末总评说:"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家母饮酒,小姨同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在小说第六十四回里,写对尤二姐怀有不轨之心的贾蓉,在从中撮合贾琏与尤二姐婚事时,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她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由此可见,尤三姐不仅与贾珍之间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与贾蓉也有情。在小说六十三回里,有这样一段描写:"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尤三姐对贾蓉的打情骂俏没有一丝怨怒之色,倒是带着几分挑逗的神色去与贾蓉玩笑的。在小说第六十五回里,贾琏偷娶了尤二姐,贾珍因与二尤有私情,趁机前往小花枝巷鬼混,其中一段描写是这样的:"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直到尤三姐性格发生剧变的前夕,她仍保持着那种放荡泼辣的淫奔女的性格特征。 在小说第六十五回里,当那个万恶的社会要撕破尤三姐这位美丽、颖慧的少女的最后一点羞耻心,贾珍、贾琏拿尤氏姊妹当粉头取乐,贾琏叫她:"陪小叔子一杯"时,她终于猛然爆发了一个响的轰雷。她"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苦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这段如火如荼、风流旖旎的文字,是《红楼梦》里最美、最精采的篇章之一。大某山民评说:"读尤三姐一段文字,其议论、做作,顿觉大地光明。 尤三姐倾倒而言,旁若无人,其激昂慷慨之气概,为大观园中所无。"(商务印书馆版《石头记》六十五回回后总批)尤三姐这个美丽刚烈的少女,把正义的愤怒象疾风扫落叶般痛快淋漓地打在下流无耻的贵族公子的头上,她俨然是一个矗立于云端的凛然难犯的妩媚绰约的仙子,傲然俯视着珍、琏二弟兄这般污秽不堪的衣冠禽兽。这段文字是恨与怒、歌与哭的合奏曲,是备受凌辱的女子狂怒的呐喊,是对封建制度无情的揭露,是石破天惊的快人快语。这段文字融动作性、节奏性与谐趣性于一体,绝美的容貌与泼辣的举止相映衬,写得墨丽情浓。不甘心受贾珍辈凌辱的尤三姐之所以"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第六十五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即"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这正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特殊斗争方式。一个被侮辱、被糟踏的女子在尚未找到正确的斗争方式又无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前,采取这种方式进行自卫,也是不难理解的。 尤三姐是一个敢想敢说的刚烈女子。她从淫奔女的道路上回头之后,大胆提出柳湘莲是自己"素日可心如意的人"(第六十五回),并且声言非他不嫁。封建社会的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失过足的女子,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大胆表白自己的心迹,应该说是颇有勇气的。小说写改过后的尤三姐一旦自行择夫之后,贞静自守,"非礼不动,非礼不言","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第六十六回),是为了与昔日的"淫奔女"生涯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对照,说明这时的尤三姐已有了理想和希望,对生活充满信心,下决心与旧我决裂,寻求生活中新的真正的自我。但出乎尤三姐的意料之外,当她所爱的柳湘莲知道三姐曾被贾珍辈染指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当即决定退婚,这无疑是在道德上宣判了尤三姐的死刑。尤三姐,这样一个花容月貌、能爱能恨的少女,仅仅因为在贾府失过足,就为天地所不容。表面看来,这仅仅是因柳湘莲不能了解这时的她已改过自新所致,实际上阻隔了他们之间的了解、吹落了尤三姐美丽的生命之花的,难道不是当时那个社会的罪恶吗!是的,是那个罪恶的社会在她改过后依然象魔鬼一样死死钳住她的喉咙,使她不能得到自由而舒畅的呼吸;是那个罪恶的社会从根本上剥夺了她爱与被爱的权利。她是在一种无可告语的极端痛苦的情境中,用寄寓着她对爱情、对未来美好憧憬的订婚信物鸳鸯剑结束了自己美好的青春的。 曹雪芹正是将尤三姐这样一个风姿绰约但却伤痕累累的美丽形象撕毁了给人看,并在与珍、琏辈凌辱妇女、天良丧尽却行若无事、踌躇满志地活在人世间进行对照中,无情地抨击了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罪恶,对腐朽的贞操观表示了最强烈的抗议,从而使《红楼梦》在反封建的这一方面放射出了夺目的光彩。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尤、柳的爱情悲剧,曾使多少人为之抛洒下同情和惋惜的泪水!小说最后写尤三姐绝决地走上殉情之路时,那笔墨是饱和着怜惜的泪水的:"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这里作者既表示了对三姐之死的深刻惋惜之情,又对死了的三姐唱出了一曲最真最美的赞歌。玉山倾倒,语本《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春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作者用"揉碎桃花"喻三姐颈血进溅,用"玉山倾倒"喻三姐身死倒地,笔墨间是洋溢着赞美和同情的。尤三姐为了争取婚姻自由而牺牲,但实际上她却失去了整个生命的自由。作者正是通过尤三姐这个女性形象,有力地批判了封建道德和封建贞操观,愤怒地控诉了封建统治阶级凌辱妇女的罪恶,他的同情和喜爱完全是在曾因贾珍辈的丧伦败行而失足但后来改行的尤三姐这一方的,这正是作者识见的超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