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怪异,与众不同的女子,十三岁不小心丢掉身体与灵魂的三分之一,十八岁自己放弃另外三分之一。因此她现在是一位三分之一女孩。 三分之一女孩对贝多芬音乐情有独钟,每晚睡觉前必听贝多芬曲子,否则一夜难眠。对生存死亡有薄如蝉翼的涉猎。对楚楚可怜的爱情有楚楚动人的等待。零食方面喜爱一百元一盒的曲奇饼,滴酒不沾,偶尔一支男士香烟云雾袅袅。 那么现在以三分之一的自己面对百分百的世界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我饶有兴趣的问她。 无所谓什么心态,反正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尽量做好一个三分之一女孩。她面无表情,声音细弱犹如秋初第一片黄叶的旋落。 我以固定姿势搅动杯中咖啡。和三分之一女孩喝咖啡已不是第一次。每次只是保持固定姿势搅动,并不喝一口。 想找回失去的那三分之二吗?做一个完整的女孩!我建议道。 三分之一女孩才是完整的女孩。像我这样。她干脆的回答。 还会等待爱情吗?我问。 以前爱情对我来说是一个神话,现在我对于爱情来说是一个神话。她淡淡的说。 我一直在琢磨你怎样以三分之一的自己活在百分百的世界里。我稍稍停止搅动的动作,面带微笑的问她。 那你为什么以百分百的自己爱着我这个三分之一女孩呢?她反问我。 我是百分百男孩?我在问她,同时也在问自己。 恩哼。她觑我一眼,点点头。 你看我昨晚回忆十三岁以前时被记忆里的一棵树划伤了手臂。她挽起右手袖子,手臂上一道仍有血丝的伤痕,贴过无济于事的创可贴,伤口发出淡淡的创可贴味道和记忆的尘土味。 十三岁以前的记忆满是树枝,没有其他什么。每次回忆也总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她不无遗憾的说。双手撑着下巴,目光清澈的望着走廊外的天空。 我继续以固定姿势搅动咖啡。 既然受伤就不要回忆了。我说。 不回忆也没有事情做啊。她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绿色桌面上慢慢敲打,略有节奏感时又停住。 家里的曲奇饼还有?我问。 还有。她点燃一支香烟,轻轻吸一口,撅着嘴唇吐出烟雾。走廊尽头飞来三只白鸽,蹲在屋檐上的黑色猫儿猛的叫一声跳下来,吓走了鸽子,向一尘不染的北方天空飘去。 三分之一女孩走进屋里,拿出平板电脑,放出贝多芬的《月光》。 我给她做了晚饭,看着她吃完饭。不知不觉黄昏翩然而至,暮色四起,在房屋周围形成类似形而上学的景色氛围。女孩闭上眼靠在椅子上领会贝多芬的音乐。黑夜蛰伏已久,此时势不可挡,滚滚而来,就要把远处山坡上的荒草萋萋淹没。黑色猫儿穿过西边走廊,从栏杆缝隙里叫唤着走出去,和一棵坚强的狗尾巴草打闹。三只白鸽飞回来,在空中打着旋,轻轻落在白色屋檐。 明天有空嘛?三分之一女孩关掉音乐,坐直身子问我。此时夜色笼罩一切,鸽子在屋檐上咕咕的叫,猫儿不知去向。 没有。我说。 陪我去找东西吧!她说。 找什么? 十三岁丢失的那部分。我只想找回来看一看,算是悼念吧。她说。 好吧!我说。 我等她安然睡去,再开车离开。回到蓝色酒馆已是九点整。酒馆生意自我二十五岁生日后不可捉摸的好起来。每夜来酒馆醉生梦死,寻欢作乐、与陌生人碰杯买醉、迷迷糊糊,摇头晃脑用伤心的嗓子吐着虚情假意的情歌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作为一个医学院毕业的我本不喜欢这种环境。可是,习惯成自然,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抿着啤酒看着各色年轻人的喜怒哀乐倒是不错。 这与我在医院实习时看到的各类生离死别相差无异。医院一旦有人撒手人寰,那几天的医院氛围必将比以往更加死气沉沉,逼得人难以呼吸,耳朵里总是回荡死者亲属的哭天喊地。酒馆的年轻人酗酒放纵灵魂,歌声四起,歌声中有女人的嘤嘤哭泣,有男人的长吁短叹。我在医院见惯了肉体的逝去,在酒馆可以看见诸多灵魂的逝去与复还。 吧台后面有我自己的房间。隔音效果和包间一样。我拿了一瓶啤酒走到房间,陷在宽大的绿色沙发里自酌自饮。自爱上三分之一女孩后,夜晚时间流淌的速度减慢,有时甚至吐吐吞吐许久走不到天明。 我喝了半瓶酒后,打开电脑浏览新闻,然后洗澡准备入睡。这是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酒馆服务员没有空暇来叫我,今夜饮酒的客人大多是陌生人,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会在晚上来找我。他们对赛车情有独钟,现在肯定在为深夜飙车做准备。我裹着浴巾,打开门。一位短发女子侧身站在门口。 什么事情?我问她。 不请客人进来一坐。恩?她左手端着一杯啤酒,右手搭在揣在裤兜。未等我答应,径自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 酒馆生意一向兴隆?她问我。 还好,养家糊口没问题。我关上门说。 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二十五岁生日过后,我在酒馆为自己举办了一个聚会,说实话完全是无聊之举。但是认识了一个独特的女孩。我说。 不问我是谁吗?一个女子端着酒杯走进你的私人房间,你给她无所不谈,无话不说。倒不像一个酒馆老板的作风。她说。 来者是客。我说。 可我不是什么好的客人。你二十五岁认识的那个独特女孩,我也认识。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三分之一女孩,所以很多人都在找她。我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因为我找到了你。不出所料,你爱着她,而且是一见钟情。她拥有让每个人见一面就无法忘记的魅力,但是她的魅力不是普普通通的爱情就能驾驭或者享用。 你也爱她?我问。 有过一面之缘。她轻描淡写的回答。缀一口啤酒,点击鼠标放出贝多芬音乐。 她对贝多芬音乐情有独钟是吧? 是。我点点头。 喜爱曲奇饼? 嗯。我说。 我想见她一面,你愿意帮忙吗?她问。 最近肯定不行。明天她要我陪她去寻找失去的东西。我说。 而且见与不见,我得提前给她打招呼,她若同意就见,不同意则不可勉强。我补充道。 明天你们出发前让我见一面。不会影响你们的行动。她说。 她不喜欢见外人。要是我带一个陌生人去她大概会生气。我说。 不会生气,这点我保证。她斩钉截铁的说。 好吧!如果她生气,你要马上离开。我说。 没问题。她回答。 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折回身来一本正经的说,不要和三分之一女孩产生爱情。爱上她就赶快忘记。 既然爱上了,就不会再回头。我说。 第二天,我开车载着短发女子去三分之一女孩的住处。黎明出来不久,小城上空弥漫飘散着优柔寡断的白雾,聚在山头,稀疏在山崖,树枝在雾色里呈现出模糊不清的轮廓。马路上奔走的只有长途货运汽车。两边的房屋犹如儿时无邪的梦想被我的车速抛到后面了。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加油。短发女子下车走到离加油站很远的地方吸烟。我等她吸完烟才叫她上车。 抽烟抽的多吗?上车后我问她。 早上务必要抽一支,不然整天会无精打采。她说。 你呢?她问。 做实习医生时戒了烟,后来就不再抽。我说。 以前是医生?她问。 医学院临床专业毕业。我说。 家人很反对吧!中国人对医生这项职业可是趋之若鹜。她说。 父亲支持。说人一辈子要是没有在年轻时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上几年,往后的人生固然循规蹈矩的精彩,却已不是完整的人生。怎么说呢,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喜爱哲学。我受其影响,性格上喜欢特立独行,因此遇到独特的三分之一女孩便毫无预兆的爱上了她。 短发女子以打量的眼神看着我说,爱着世界上唯一的三分之一女孩不是一件轻松事情。以后你可能会遇到你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问。 以后再说吧!她说。 到达目的地,关掉引擎,走下车和短发女子并排向白色的房屋走去。东方已经透出一缕缕光滑的光芒,在草坪上留下光斑。两只白鸽停在房后的银杏树上,一只在空中飞来飞去,最后落在屋檐上,银杏树上的两只也跟着飞过去。 走到门口,我示意短发女子站在原地等我。我进去叫她。 我推开门,偌大的客厅除了一架钢琴和一排靠窗摆放的沙发没有其他家具。楼梯往上,穿过书房就是三分之一女孩的卧室。我敲门并叫她。隔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我再敲门,回应我的依然是空寂。 她有早起的习惯,起来都是坐在书房看书或者在楼下客厅弹钢琴。可是,这两处都没有人。我转动锁把,打开卧室门,床上没有她的人。再去卫生间也没有她的影子。我把短发女子叫上来。 她不见了。我说。 短发女子环视房屋说,她独自去寻找她失去的东西了。我们得尽快找到她。 我们下楼走到客厅,黑色猫儿不知何时回来蹲在钢琴上。看到我就朝我喵喵的叫,跳下来跑到我脚下。我在厨房里给它找了吃的。短发女子看着狼吐虎咽的猫儿说,猫还在,她没有打算一去不复返。 猫儿是我送给她的,怕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孤独。我说。 我们得马上出发去找她。她会有危险。 现在?我问。 刻不容缓。短发女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