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脸

　　笑脸
　　何志琦和老汤是在工业园食堂吃饭认识的。
　　老汤曾在国企做了三十年的办公室主任，近年跳到私企，长处之一就是能吹，经他一吹，青椒土豆丝也会有海参鲍鱼的香味。其实老汤混得不是很得意，常感叹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敬老，看到何志琦这个愣愣的技术男肯听自己显摆，便时常心痒难耐地指点下小何为人处世之道。两人混成了忘年交。
　　这天何志琦说工业园东区有一家企业好像搬到越南去了，空出一栋厂房，目测可能有3000平方米。请老汤帮忙问问，有没有人租，租金大约多少。
　　老汤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下午就去问。又几句话一套，果然，何志琦看到电商发展势头超好，去年双十一光棍节支付宝一天的交易额就191亿元，他那在淘宝开小店的老婆一天就赚够了一年的伙食费，于是很想顺这条路走下去。那栋空出来的厂房，可以用淘宝创业园的概念进行包装，吸引电商入驻。何志琦本身就是做这个的，打算自组团队去深挖本地传统工厂，接项目，做电商代运营。
　　老汤听得两眼放出光来，他的大拇指几乎戳到何志琦的鼻尖上：＂好！我当初就没看错你！年轻人，有前途！可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做，却要找别家电商来？＂
　　何志琦羞涩地笑笑：＂我哪有那么多钱呵，而且我只懂技术，不懂公司管理。＂
　　老汤的眼珠子转得飞快，思量片刻道：＂用自己的钱办事那不叫本事，能用别人的钱才算厉害。这样吧，你筹划了那么久，一定有相关目标了。我们从你选定的传统工厂中挑一个最靠谱的，拉来当大股东，然后我们也参股。大股东有钱有货源，你有技术，我就专门跑政府跑批文跑公关加上管行政，三方资源共享，合作肯定共赢。＂
　　老汤说做就做，把何志琦写的企划彩打装帧，找人，自掏腰包请客，又及时向何志琦通气。没多久，老汤还真拉来了一个千万富翁级别的大股东，新公司＂购爽＂就此顺利开张。
　　何志琦很感动，亦师亦友的忘年交很难得呵。
　　——当然老汤也是利人利己，50岁的人了薪水还不如何志琦，好不容易有个靠谱的创业机会，岂能错过？
　　白脸
　　在购爽，大股东占40%股份，因原本就有实业，专门负责产品的制造与提供；何志琦占30%，专事在天猫上的运营；老汤也是30%股份，负责除了以上两项以外的一切杂事。短短三四个月，何志琦的团队就发展到20个人，购爽的销售额也迅速井喷到每月平均100万元上下，人人脸上放红光。
　　正当何志琦打算将公司搬迁到新区，扩充团队，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时，大股东却突然要退出合作。原来他们要与京城一家集团公司合并，启动上市。按照当下政策规定，他们在其他公司的各种股权必须肃清。
　　何志琦立刻就傻掉了。还是老汤见过世面，开始联系以前的老供应商，但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没人愿接盘。如果何志琦和老汤平摊大股东的股份呢？老汤苦笑：＂小何，你看我当了三分之一个老板，也还是在食堂吃饭，没钱啊。＂何况儿子谈恋爱了，女方要新房，房子后面跟着结婚，再跟着孙子，钱总不够。
　　延宕了一周，老汤兴冲冲地拉来了个小股东，姓高，是个富二代，学网站设计的，有钱愿入股但同时也要入职，既当股东又当员工。
　　小高老板希望持股21%，因为21是他的幸运数字。何志琦搞不懂90后的心思，把幸运数字和股份联系起来，还是第一回听说。
　　何志琦心里有点忐忑，老汤双手一摊，何总，我能想的办法能找的人可都找了。不叫＂小何＂叫＂何总＂是有意味的，言下之意，您对小高不满意，那自己去拉人找钱啊！
　　何志琦也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地道。小高就此入股入职了。
　　小高跟着何志琦做平面设计，何志琦很尽心地教他，希望这小股东早日成为公司的顶梁柱。可是小高的进步不明显，做事总是差一点点才到位。比如让他设计一网页，关键词和描述有了，却忽略了关键词密度；网页也没有实现静态化，用1024分辨率来看宽度过大以至于下面出现滚动条，部分图片没有ALT说明等。
　　慢慢来吧。最重要的是化解了股东危机。何志琦把公司搬迁到新区并扩充团队的计划提上日程，但屡次被两人合力否决掉。
　　老汤的理由是：自从原大股东撤退后，拿货的来源分散成本高，也没以前稳定，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节约开支，别乱花钱。这可以理解，年纪大的人就求个安稳，老汤熬了这些年收入终于上去了，不多分点红而要拿自己的钱去扩张，扩张还有风险，何必呢。小高也就是个玩票性质，不想增加工作量，和老汤形成了攻守同盟。
　　何志琦这才发现当了大股东还不如从前，从前那大股东放手让他去干，只按销售算提成；现在两个小股东合起来51%的股权，足够否定他的提案。
　　可是老汤口口声声说要省钱，何志琦却隐隐约约觉得，公司现在花钱比以前还要多了，以前是原大股东派审计来查账，现在老汤说了算。何志琦调了账本来看，账面看不出个所以然，说实在他也不懂。
　　老汤却知道了何志琦私下查账的事情，心里颇为不痛快，但他不发一言。
　　有一天，小高帮公司接了个代理，是某服装品牌的。负责推广的小高少爷一时兴起，要聘请模特和专业摄影师带产品去泰国实景拍摄。何志琦一听就来气，这服装只是三线品牌，去国外拍广告太败家了！
　　小高讥笑何志琦＂OUT＂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顶上了。老汤连忙来打圆场，但他越劝，何志琦心里窝的火越往外冒：＂小高你还嫩着呢，先别说经营的理念，看看你做的那些个网页，哪回不是我来给你擦屁股！＂
　　小高也反唇相讥：＂你早出道几年有啥了不起！你若不改那网页，现在更火也说不定。＂
　　老汤便骂小高没大没小，再劝何志琦不要太计较小事。何志琦忍不住说：＂老汤你每回都对小高小骂大帮忙，到头来总是反对我。你就说一句，同意还是反对去泰国？＂小高也叫嚷：＂别老用大股东压人，我只服理。老汤表个态！＂
　　何志琦看看老汤，为难之中好像是向自己略略点了点头，仿佛不好意思开口。心里一激动就脱口道：＂今天如果你们还是挟制我，我就退股走人！＂endprint
　　小高哼了一声：＂少用走来吓唬人！＂气势却弱下去了。没想到老汤来了一句：＂咳，你们年轻人呵，就爱意气用事。你说出让股份倒简单，我要去借钱来接手才麻烦！＂
　　何志琦刹那间呆了，老汤这句话可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气话变现实了！
　　老汤还真拿钱出来买了何志琦的部分股份。何志琦保留20%的股权，每月只领底薪2K，不上班。小高飞泰国了。老汤找了两纸箱帮何志琦收拾好杂物，亲自搬到车上，难分难舍地说有空多来玩。
　　玩？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以后只能来玩？
　　红脸
　　呆在家里帮老婆打理淘宝店，何志琦一直闷闷不乐。
　　何志琦不时会上网看看购爽，边看边叹气。点＂加入收藏＂时提示没有登录，点＂加入购物车＂竟然点不动，这是直接影响客户体验的严重错误，很明显是后期维护没跟上造成的。看来小高还是那么不上道。
　　还有，现在从大型电脑到移动设备的转变已经开始，而购爽还没有提供一个移动设备的友好体验，那收益将会大幅度减少。
　　老婆嗔他命贱，坐在家里有工资拿有何不好？以后还有分红，就让那两个牛头马面去折腾好了。他们玩不转，证明你厉害；要玩得转，你就坐着收钱，犯哪家子的愁！
　　想想也是，便略略心安。没想到才两个月，老汤就来登门拜访了，手里拎了一大袋东西，说是香港带回来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老汤先寒暄近况，然后开始作检讨，说犯了三大错误。一、在技术上业务上没啥特长，就靠权力找存在感。一旦做了股东，便误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并不懂生意。二、错判小高能力，以为是个好手谁知只会花钱，技术上不过硬，受众不欢迎，一而再再而三地沉迷于聚划算。
　　何志琦插话说聚划算相当于春药，只能偶尔为之，千万不能上瘾。它有销量没利润，又培养不起客户的忠诚度，对品牌的自身价值体系造成很大冲击，极具破坏作用。
　　老汤连忙点头称是，继续第三点，并强调是最重要一点：太看重小高的背景，反而错斩功臣让何志琦走了。三大错误导致购爽现在销量上不去，好几家合作商都中止了合同，只有请高手回去主持大局。
　　何志琦天生的吃软不吃硬，听了老汤所言心里受用得很。他忽然又想起以往的情景多么难堪，老汤似乎看穿了何志琦的心：＂你放心，说了让你主持大局，就一定让你有话语权！＂
　　何志琦这次学乖了，说公司的品牌已经受到了损害，这要算一笔账的；公司现在还有多少钱，也要算一笔账的；然后自己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只领了4K薪水，是不是考虑一下那个……说完在心里暗喜，觉得自己比以前聪明多了。
　　老汤拿出几张写得龙飞凤舞的纸，说基本账目都在上边呢，你先看看，如果差不多了我们再拟个正式的文件。何志琦看了看，这老汤列得可真够细，又衬得自己还是不够聪明。
　　老汤说好久没和何志琦一起吃饭了，把何志琦夫妻拉到饭馆里点了一桌好菜，还要了酒，边吃边叙旧。老汤净说些勾人美好回忆的事，比如某天何志琦感冒了还在加班，老汤送来姜汁撞可乐；某天老汤出外办事回来迟了，打电话叫何志琦在食堂多打一份饭留着……说到最后，何志琦被踢出公司的不愉快都一笔勾销了。
　　殷勤
　　没过两天，两人又正式地谈了一次。
　　何志琦本要求持股51%，老汤一连声道：＂我明白我明白，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现在得给你补偿。这样吧，我和小高让渡60%的股份给你，加上你原有的，就是80%，那是绝对的控股，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
　　何志琦有点意外，是不是自己再不出手，公司马上要倒闭了？这倒激起他的斗志。可是钱……他还没开口，老汤就道：＂你放心，给你的股份不要你马上付钱，先过户到你名下，等公司赚了钱，你再慢慢给。如果连你也不能让公司起死回生，那我们自认倒霉，这钱就当是丢水里了！＂
　　何志琦还是有点半信半疑：＂这些都写到转让协议里哦？＂老汤一口答应。
　　第三天何志琦刚起床，老汤就带着正式的协议书急匆匆地来了，说小高已经签了名按了手印，但又反悔想收回协议。叫何志琦快点把生米煮成熟饭，以免再生变数。
　　何志琦晕晕乎乎地把协议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又叫老婆帮忙看一遍，特别是股份转让那一段。
　　那段正如老汤所说，以购爽公司现有资产为基数，汤高两人让渡60%的股份给何志琦，何志琦即拥有公司80%的股权，而汤与高各占10%。两人让渡的股份不作估价，类似无偿转让；但在公司赢利年度后，大股东应酌情给予两位小股东相应的补偿。
　　老婆说从条文含义上看没有漏洞，何志琦对公司资产多少心中也有大概数，于是签字按了手印，一式四份。
　　变脸
　　何志琦回到公司，小高据说不开心跑国外散心去了，老汤也有事不在。这边他椅子还没坐热，债主们就找上门来。
　　原来近段日子公司借了很多钱，这些钱又以各种方式流了出去，而且还开回来五花八门的发票。何志琦搞不清状况只能找律师，一问，才明白平常说的＂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是怎么个意思：借款是以公司名义进行的，何志琦现在是大股东，那所有负债至少承担80%！
　　何志琦呆坐在办公室里，天黑了又亮了，他在脑海里把整个过程重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过往如视频重播般清晰起来。
　　一开始，老汤是为公司着想的，每件事都做得很辛苦很到位。什么时候开始有异心的？对了，他儿子要结婚，要买房，要养孙子，他说钱总不够。
　　这么一想，小高的入股非常可疑，只要21%的股权，和老汤加起来就是51%，那他们处处行使否决权就有了合理解释。其实小高是不是老汤的人不重要，重点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三人争吵时何志琦误判老汤的脸色说要走，却得到老汤一句＂你说出让股份倒简单，我要去借钱来接手才麻烦＂，这不是成心赶人走么？怎么一直忽视了这句话？
　　老汤还曾说过一句话：＂小高没来前我和你共有60%的股权，可从来没否决过大股东的任何做法。＂是的，大股东掌握着货源，当然不能否决；可是当一个喜欢钱又急需用钱的人以为电商能很容易赚钱时，他就有了利益驱动，要把合作者赶走好自己独吞。
　　拼命捞钱的老汤没想到公司败得这么快，急着找人背黑锅。回过头来找何志琦，送东西、请吃饭、喝酒、许诺白给60%的股权，都是他的算计。说什么小高想反悔，都是手段，为了催何志琦签字。
　　关于负债的陷阱，律师说很简单，在股权让渡协议书里加上一句即可：至某年某月某日（签字之日）止，公司所发生的一切债权债务均由原股东负责。当然，能够请第三方专业机构来做评估，则更加稳妥。现在这种状况，就是打官司何志琦也没什么胜算。
　　何志琦浑身都是冷汗。老汤的笑脸不断变化，微表情却不尽相同。在一个个面具般的笑脸后面，真实的老汤应该是这样的：一直在事业上不得志，临老终于有了发财的机会。但如果不是何志琦自己对股权、管理不在行，性格又被老汤吃得死死的，让老汤几乎完全没有约束，又怎会贪念骤起？
　　何志琦的老婆找到办公室，倒是劝道：＂老公，吃一堑长一智，何况2013年双十一马云放言要做到300个亿，我们有的是机会！＂何志琦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