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 【一】 倾天第四次停在那扇大门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抓起脚下污黑的雪泥朝着那门砸了上去,他看着青色的大门,露出胜利而骄傲的笑容。藏青色的大门上,被污黑的雪水划开几条泥泞的水流,像是一条条小河出现在广阔的沙漠里。 他看那扇青色的门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满是泥巴的街道两旁统统都是红色的大木门,只有这一扇门,是不同的。 有细瘦的影子慢慢从倾天脚下的土地上蔓延靠近,他有些紧张的回过头,看见她淡淡的神情扫了他一眼,埋头朝那扇青色的门走去。 "为什么你家的门是这种颜色?我们都是红色的门。"倾天说话时呼吸有些局促。 好像是对着空气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开门和关门的碰撞声。倾天觉得有些懊恼,对着那扇门挥了挥拳头做凶狠状,转身走进旁边一扇红色大门里。 回到家,看见母亲拿着擀面杖站在院子里,妹妹在母亲身后得意地笑着。"倾天,笑笑说你又在看别人家的门,是不是真的?"母亲一脸严肃,"不是告诉过你别去那家吗?丢不丢人!"倾天瞪了妹妹一眼,溜进屋里。外面是母亲小声骂骂咧咧的声音。 北方小镇的冬季空气格外干燥,清晨的雾气把人们隔开,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匆匆忙忙好像有很多大事等着他们,却又神色迷茫不知所向。这里的人一向自命清高,总觉得他们生长的地方是老祖宗留下最优雅的土地,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粗布衣衫,看见不顾形象大口吃青菜的小孩就抚着胸口露出一副被恶心到了的模样,好像她们都不吃菜一样。 倾天一路小跑到学校,教语文的老师已经在带领同学们读课文了,他溜着墙根到窗户边,朝里面瞄,刚一伸头就听到有人小声地叫他,声音里满是兴奋:"倾天,倾天,你迟到啦,你的座位没啦!"探出头的是毛可,他长了一头微微发黄的自然卷,在班里很是招人嫉妒。他曾经教倾天用烫热的钢筋去卷头发,遗憾的是没有成功,但是他们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互换了梦想——把各自的梦想写在纸上装进废旧的玻璃瓶,然后埋在对方家门前的柿子树下。 "什么?"倾天朝自己的座位看去,那原本应该空着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儿,他只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侧脸,皮肤白皙却缺少健康的血色,梳着两条黄瘦的辫子,和她的人一样。她坐得端正,就像有人提着她的脊梁。 倾天的心脏砰砰的跳动,他想起班主任的话:"于倾天,你再迟到就开除你。"他把提在手里的书包重新背回肩上,走到教室门口,低着头:"报告…" 那天上午倾天在教室外面站了一上午,他想了一上午怎么报复那个抢了他座位的女孩儿。最后他觉定放学后和毛可一起去吓唬她。 泥泞的小路上被踩得污黑的雪已经不见了,还有一些脏水在坑坑洼洼里。他们一路跟着她到快要到大路上,倾天一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毛可一脸坏笑的在后面把把积水踩得溅起来,弄脏她的衣服,然后对着倾天挤眉弄眼,倾天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愣在那,他只觉得脸上发烫,随后快速拉着毛可逃开了。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他知道她的"出身"。还是那天晚上,母亲为了不让他再去招惹那扇青色的门告诉他的。母亲说,那是遭到国家抛弃的人,他们家为国家做事,却不知羞耻的做了见不得光犯法的事。她还说,他们是为了逃避罪责才搬到这个镇子上的,要不然,在大城市是要被看不起的。 倾天听了觉得奇怪,他们到了这也没有被人看得起啊。 他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扇青门,也没有想象过走进去,那时候在他眼里,那扇青门比水沟里的废铁都不能触碰。而那个抢了他座位的女孩儿,就是那扇青门里面的人,他也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逃走,也许是觉得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是有罪的人,也许是因为那天他砸她家的门刚好被她撞见,总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之后很久他都没有再停在那扇青色的大门前,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严茗扬。她一直坐着他的座位,而他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为这母亲一直念叨着那家人如何危害社会,如何祸乱人民。而他们家的青色大门,就像是地狱入口,被所有人憎恨惧怕着。 其实倾天不讨厌她,只是她太与众不同了,她穿平常女孩儿不穿的小皮鞋,她用一般人用不到的文具,甚至连她的头发都和那些乱糟糟的女孩儿们不一样,总是梳的一丝不苟,或是两个辫子,或是用精致的发卡拢住鬓角,后面的铺在背上。或许男孩儿们都不讨厌她,谁会讨厌一个干干净净而少语的女孩儿呢,只不过畏于大人们的说教罢了。 【二】 暑假的时候,倾天第一次见到了严茗扬的母亲,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头发高高的盘起来,穿质地柔软的旗袍,他觉得那根本不像一个母亲,倒是很像电视里的贵夫人。但街上的女人们总是拿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骂她,男人们也用及其下流的词汇形容她,倾天始终不明白,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她们赶出去。 倾天一直在严茗扬的身后走了半年多才与她说了第一句话,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是怎样的场景。 夏季闷热的午后,倾天和毛可一直躲在镇子后面的那条小河边的芦苇荡里睡觉,那时候芦苇荡简直就是他们的天堂,没日没夜的在里面乘凉,他们是被雨水打醒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爬起来就往镇子上跑,雨势起的很快,经过小河上的木桥时,看到涨水的小河里有个小孩儿在挣扎,倾天拉住毛可指给他看,毛可惊慌的看了看他,盯着水里茫然的结巴道:"倾天…怎么办啊这?"倾天咬了咬牙说:"下水!" 生活在小镇上的人,没碰到过什么大事,倾天他们从河里救回一个小孩儿的事很快便传开了,他们把小孩儿放在倾天家门口,很多人举着雨伞围在那看,没人知道怎么办。倾天透过人群看到严茗扬举着小花伞看着他,然后她很快便走进了那扇青门。 当人们看到青门里走出的那个女人时,喧嚣声降低了大半,他们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倾天看的很清楚,严茗扬的母亲在那个昏迷的小孩身上弄了半天,那个小孩儿吐出了许多水醒了过来。 人群慢慢的散了,严茗扬的母亲问他能不能先让那孩子去他们家里。倾天木讷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说:"我妈可能不会同意。" 最后,那个孩子进了那扇青色的门,走之前,严茗扬对他说:"于倾天,谢谢你。"倾天愣了愣傻傻的笑了,雨水打在他身上,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头上,样子实在难看。他看着那扇青色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第一次觉得那扇门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甚至比那些红色的门都好看。 倾天被母亲打了一顿,因为他的爱管闲事,最重要的是在她说严茗扬家如何如何时他第一次顶了嘴,他说:"我觉得他们家很好,她妈妈很好。"母亲气急败坏的打了他,同时还在骂着,她说那扇青色的门从来都是败坏风气的,以前是地主的,现在是犯了罪的当官的… 后来倾天鼓起勇气问严茗扬:"严茗扬,那天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严茗扬站在夕阳里,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像是镀了金,透着微微的光。她说:"因为你见义勇为。"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念诗,声音柔软,牙齿亮白。倾天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孩儿竟然可以这么好看,他看着她,心脏砰砰跳,说:"严茗扬,要不咱们做朋友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小镇上的人都在议论,那扇青色的门。 小镇上的人不再经常提起他们,以及那扇青色的门。 倾天站在路边,泥泞的土路已经不见了,脚下是黑色的柏油路。他看着那扇青色的门,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转身走进旁边的红色大门,妹妹坐在院子里擦拭她的小皮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严茗扬穿的小皮鞋,好像也总是擦得干干净净。他一直没有问母亲,为什么严茗扬和她的母亲突然就搬走了。但是他从那之后开始好好读书了,因为他从别人口中听得严茗扬被接去城里读书,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她还能再见面,或者应该去找她。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严茗扬。"倾天曾经很低落的向毛可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毛可一脸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说:"倾天,严茗扬长得是好看,可是她可是青门里的人!"他回过头奇怪的看着毛可,说:"真奇怪,我喜欢严茗扬,和她是哪个门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喜欢她家的门。"毛可耸耸肩,没说话。 【三】 倾天正对着镜子看自己下巴上毛茸茸的不速之客,毛可跑进来,一脸兴奋和隐忍,带着他一头卷发颤颤悠悠,他小声地说:"于倾天,告诉你个大事。"然后眼睛里写满了神秘看着他,"说!"倾天没看他。 "青门又开了。" 好像是一切都安静了,又好像是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间产生了轰鸣。 他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晚饭,也不知道怎么走出的家门。他抬起眼睛,看见那扇青色的门,生锈的门锁被人用纱布擦拭过,微微泛着落锈过的蓝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朝着这扇门扔雪泥的那天,严茗扬细瘦的影子,像是孤零零的玫瑰开在荒野。 别人以为那是野蔷薇,只有他,认出了那是错长在这片土地里的玫瑰。 不知不觉间,这扇别人眼里象征污秽的青色大门,早已成了他心里神圣的花园,他的玫瑰曾在那里停留过。 那天他在那扇青门前站了很久,他一直在想该怎么和她打招呼。直到满天星斗,他才走进旁边的红色大门。听见母亲尖细的声音:"啊哟,真是,青门里的人又回来了,这可怎么好哦?"他第一次觉得母亲的声音那么刺耳,他问母亲:"为什么青色的大门是败坏风气?"她惊异的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说:"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青色大门里的人哦,都是这个社会的蛀虫,他们有权有势哦,不顾我们死活的…"倾天看了母亲一眼,走开了。 见到严茗扬那天,倾天帮母亲跑到镇子上唯一的小超市去买盐,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严茗扬从一个年轻男人摩托车上下来,那个男人长得很高,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看见那个男人帮她理了理头发,动作自然娴熟,严茗扬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个小夹克,仍然是小皮鞋。倾天看着她走进青色大门,忽然觉得有一些记忆似乎一瞬间就坍塌了,他记忆中的严茗扬安静苍白,但是像是会发光,走到哪哪都会更亮一些。 "严茗扬变了。"他失望的对毛可说。 毛可正坐在院子里编鞭炮,听到倾天的话停了下来,把手里的小炮放在面前的簸箕里,抬起头一脸坏笑说:"怎么?她有相好的啦?" 倾天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盯着毛可脚边已经编了很长的鞭炮出神。 毛可见他没说话,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说你,倾天,咱们镇上那么多女孩儿你不喜欢,怎么对她那么念念不忘啊你?真是!就算她长得漂亮…" "你做这鞭炮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倾天打断他的话。 "四百左右,怎么了?" "没事,问问。" "你也想做啊?" "恩,但是我妈不让。" 毛可的母亲得了肝病,他父亲常年在外挣钱,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毛可每年暑假都会从镇外的一个制炮厂领炮回来编。其实都一样,镇上的男人大都数都去了城里打工,春节回来过个节再出去,以至于在倾天的印象里,都是母亲的唠叨,他连父亲的脸都记不太清。他曾经也想编鞭炮,但被母亲制止了,她说不安全,她害怕。她是个强势但是又很胆小的女人。 "你妈的病怎么样了?"倾天看了看继续编鞭炮的毛可。 "还行吧。得一直吃药。"毛可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 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和几个穿着花绿衣服的女人坐在门口的柿子树下摇着破旧的蒲扇说话,他听到有女人的声音说:"啊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的,好像是要卖掉房子哦,这种房子谁会要哦…" "是哦,真是倒霉哦,镇子上有这么一家。" "…听说他们家哦,城里的房子被查抄了。" "那还会卖房子哦??" 倾天走过去,面无表情的对母亲说:"妈,你有时间回去把你的衣服洗了,都堆那几天了。" 母亲还没说话,有人先开了口:"素云哦,你可要看好你家倾天,他可是老往青门那跑。" 他回到家里,妹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擦她的小皮鞋了,那还是父亲春节带给她的,那时候父亲抽着烟说:"咱们这镇上可没有这种鞋,城里的女孩都穿这,一双百十块嘞。"于是那就成了妹妹最珍爱的东西。 "哥,听说隔壁青门里的人又回来了。"她低声说。 "嗯。" "你和严茗扬不是认识吗?" "不认识。"他皱了皱眉。 "哦,其实我不讨厌她,我还想跟她做朋友呢。"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低落,但倾天还是听出了里面微弱的骄傲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愫,就好像在嘲笑他的胆怯一样。 于倾笑,他琢磨着妹妹的名字,想起小时候毛可说的一句话:"为什么是于倾笑而不是于大笑?" 【四】 有时候人真的会鬼使神差的做很多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事,比如倾天在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竟然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 "哥,你没病吧?" 倾天看了一眼睡眼惺忪表情怪异的妹妹,侧身走了进去,随即关上门。 "大半夜你发什么神经?" "于倾笑,来来来,哥问你,想要连衣裙吗?"他看着于倾笑迷茫的脸慢慢绽放出一种看到猎物的光,心满意足。 "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于倾笑一副以身赴死的神情。 好像和一个女人有关的事,必须要用到另一个女人才能成功。 倾天在得知于倾笑想要和严茗扬交朋友只是因为她觉得这个镇子上其他女孩都太庸俗,只有严茗扬算得上合她心意,可以帮助她变得更加与众不同。当他从于倾笑口中听到"与众不同"这四个字的时候,内心充斥着巨大的震撼,他从来没发现他默默无闻的妹妹内心竟是那么标新立异。 "于倾笑,你多大了?" "比你小两岁啊,十六。" 小镇后面的芦苇又一次疯狂的生长,倾天仰面躺在芦苇丛里,看着算不上蔚蓝的天空,说:"毛可,我多大了?" "…我知道我是十八了。"毛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倾天转过头看同样躺着的毛可,他下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胡子,还没刮过,看着有点难看,说话的时候喉咙耸动有喉结在滚动,眉眼也好像被切开了,以前那个虎头虎脑的人竟然已经长得那么英气逼人。他忽然有点感伤。 "你还记得我们家的房子是哪一年翻新的么?" "嗯?不记得了,好几年了吧。" 以前的房子翻新了,盖了两层楼,整个小镇上,小楼越来越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门。红色的大门依旧还在,还有那扇青色的大门。 "我们竟然一转眼都上高三了。"毛可也感叹道。 "你还继续念吗?" "什么?" "要出去念大学吗?" "不知道,可能不会吧,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只要人群还在,总会有不同的流言出来。 严茗扬并没有卖房子,她的爸爸妈妈也没有过来,她一个人住在了这个小镇。 暑假很快结束了。倾天他们升入高三,于倾笑升入高一。 那是小镇唯一一所像样的高中,倾天抬头看着"镇中心第一高级中学"这几个本该金光闪闪的大字,在这种空气都显得比其他地方浑浊的小镇里,已经斑驳掉色了。其实这才算镇,倾天他们那虽然称为镇,但是与这个镇接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路程。 倾天和妹妹都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毛可因为要照顾他母亲每天都坐公交车一个小时回家住。 学校每周五会提前放学一节课,方便学生们回家。那天阳光很盛,五点多的时间空气仍然燥热不堪,倾天提着一书包的书和脏衣服去站牌,走到学校旁边一间刨冰店时,看到严茗扬。她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的马蹄裤,刚开始他并不知道那种到膝盖的略微紧身的裤子叫做马蹄裤,是于倾笑告诉他的,她说那是今年最流行的一种夏裤。 阳光透过路边的大杨树洒在严茗扬的身上,斑斑点点,像是缀满钻石一样晃眼,她的头发稍微没小时候那么黄,扎成一个马尾,在白皙的脖颈处扫来扫去。他站在那看着她,像是在静默的欣赏一幅画,天也远了,仿佛只有他。 他看到有挑着红色和黄色头发的男孩,站在她前面,一副大哥大的样子。 "哥,那些人是不是在欺负她?" 于倾笑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走过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打架,他从来没打过架,平常最多就是和毛可在芦苇荡里你追我赶。但是那几个人明显很擅长打架,所以他败了。但是他也没输,因为严茗扬为他很焦急,甚至差点掉眼泪。 他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他知道了她回来是考试的,因为户籍在这里,在外面不能参加高考,所以到最后她还是要走的。 "严茗扬,要不我们做朋友吧?没人敢欺负你。"公交车上很挤,充斥着各种杂乱的味道和镇上特有的口音说出来的一些不入流的话,他用胳膊和胸膛护着她,少年的胸膛是温热的,甚至发烫。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前面她的发迹线,于是他轻而易举的再一次说出和小时候同样的话。 她没说话,也许她没听到。但是旁边的于倾笑听得清清楚楚,她笑得一脸理所当然,拉着严茗扬的手说:"茗扬,以后我们几个就是朋友啦。是吧,哥?"说着不断地朝倾天挤眼睛。 "啊,是,以后就是朋友了。" 【五】 倾天在于倾笑第八次阴森森的看着他笑时,终于答应了给她买一条棉布裙子。当时棉布衣服在小镇上就像金丝衣一样罕见,最常见的就是粗布麻料衣服。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于倾笑和严茗扬好像已经很要好了,这让倾天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心里还是很有满足感,至少他和她的关系进了一步。 "你给我买,我就帮你追严茗扬。"于倾笑挑着下巴得意洋洋。 三个小时后,倾天和毛可哼哧哼哧跑到芦苇荡。 于倾笑在芦苇荡里悠闲地打盹,听见脚步声猛然坐起来就往外冲:"两位哥哥!你们可回来了!" 倾天很怀疑她是在喊他们,还是在呼唤他们手中提着的袋子,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袋子翻空,对着里面的棉布裙子两眼放光。 "于倾笑,你能不能…"毛可刚开口想要批评她,却看到她身后的严茗扬,一下把话咽了下去,一只手拉着倾天的胳膊一直晃,小声地说:"喂,倾天,倾天…严…" "严茗扬?"身后倾天吃惊地说。 严茗扬站了起来,笑了笑。 那是严茗扬第一次对倾天笑,有风吹过,芦苇叶子打在脸上,他傻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小镇的天空泛着蔚蓝的光。 也是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在芦苇荡里说话聊天,有时候也会不理会镇上的女人们的异样眼光,在青门前面说说话,每到这时候,严茗扬就会劝他们早点回去。也许倾天和毛可不介意,于倾笑也不介意,但是严茗扬介意,她说:"倾天,谢谢你,但是我不想因为我你们被看不起。" 倾天。 那时候她已经喊他倾天,而不是于倾天。 这让倾天觉得无比幸福,所以就更加不顾一切。 倾天被罚跪了搓衣板。母亲看到那条棉布裙子狠狠地骂了于倾笑,倾天站了出来,说:"是我攒了两个星期的钱买给她的。" 母亲围着围裙,拿着铁勺,看着他说:"于倾天,你知道别人怎么说咱家吗?说你被青门里的妖精迷住了!" 他跪在杨木做的搓衣板上,脊梁笔直,十八岁的少年脊背已经很结实,铁勺打在上面有重重的回音,像是心跳。 他说:"我一直不明白,青门!青门!青门怎么了?里面的人就不是人了吗?!以后我把咱家的门也换成那样的!" 母亲举起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倾天听见她的呼吸声,急促而厚重,像是背着很重的东西在行走,他忽然很心疼母亲。 "对不起,妈。"他轻声说。 那天,青门里的灯亮了一夜。 后来,倾天问严茗扬:"为什么所有人都憎恨青门?" 她正在看路边的蚂蚁,快要下雨了,蚂蚁们忙着搬运粮食到高处。她抬起头看着倾天,笑了一下说:"倾天,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憎恨的不是那扇门,而是接受那扇门的人。不管是谁住进去,都会被歧视。" "为什么?" "这栋房子是我太爷爷留下的房子,我也是后来问的我妈,她说这栋房子以前是个大地主的,他很苛刻,收购田地,虐待当地的百姓,后来被政府抓走了。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年轻,是个学者,觉得里面收藏的文物很有研究价值,在当地人准备烧了它的时候住了进去,所以就成了众矢之的。"她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就像是在讲童话故事。 "所以就流传到了现在。" "是啊。" 倾天看着她白净的眉眼,始终没有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天气越来越凉,于倾笑的那件棉布裙子一直没有穿过,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每到这时候,她就显得特别哀伤,她说:"哥,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只不过小镇的灰尘太多,我怕它变得不白了。" "没关系,我还会给你买新的。"他说的时候嗓音有些低沉。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怕弄脏,而是她怕想起那天我妈的眼泪,我妈老了。"倾天把衣领往上拉紧了一些,对毛可说。 秋天渐渐深了,严茗扬在努力地备考,她说她要考到南方,那里的冬天不会特别冷。倾天只是点点头,他知道,那里的人也不会特别冷漠。 他站在青色大门前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芦苇荡也在慢慢干枯。 【六】 物理课刚上课的时候,毛可闯进倾天的班里,急匆匆的拽着他就走,一脸着急和不安,倾天没问什么跟着他一直往家赶,他知道毛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样子,肯定是出事了。 在公交车上,毛可不停地吞口水,眼睛里满是恐慌,一直催司机能不能快点,倾天一只手勾在他的肩上时不时拍拍他不让他太紧张。 初冬的雾还没散,路边的柿子树只剩下枝桠孤零零的摇摆。 "镇上的二牛告诉我,我妈快不行了。"毛可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嗓子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每说一个字都会刺进他的体内。 "我不知道该找谁,倾天,你要帮帮我,倾天。"他抓着倾天的胳膊,止不住的颤抖。 倾天看着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他面前几欲哭出来。他给毛可一个肯定的眼神,说:"毛可,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倾天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那么近。 他们到家的时候,毛可家里已经挤满了人,有人看到毛可回来,喊了起来:"毛可啊,快给你爸写信让他回来吧,你妈撑不住啦!" 倾天看到毛可的母亲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脸,眼窝深深下陷,目光暗淡。她看到毛可的时候,眼睛里的光亮了一下,用她干瘪的嘴唤了一声:"毛毛…"那一瞬间,倾天觉得心里有东西在分崩离析,他忽然觉得这个小镇,也有很美丽的东西存在着。尽管微乎其微,尽管难以察觉,但是的确存在。 倾天拿着毛可给他父亲的信回到家时,看到母亲在院子里扫地,扫帚是用高粱头扎编成的,手把很短,扫地的时候必须弯着腰,他看见母亲的腰,像是一座拱桥,她的头发已经出现了花白。他深呼一口气,喊了一声:"妈。" 她有些惊讶的抬头,问:"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毛可妈病突然加重了,我陪他回来的,一会还去,帮他寄信。" "是吗?现在怎么样啊?好点没?"语气里是真实的焦急和关切。 "嗯,好多了。毛可在家照顾着,一时不会有事。" "那就行,那就行,你一会还去学校啊?" "嗯,去。" "啊哟,那我去给你做点饭你吃了再去。"说完她转身去厨房。 倾天看着母亲,忽然鼻子一酸,转过身走进屋里,眼泪却落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精力充沛话很多的人,会穿着粗布衣服站在破旧的穿衣镜前面仔细的看自己的脸,边看边说:"啊哟,你看哦,以前我也是很水灵的,要不是照顾你们哦,皮肤怎么会这么差。"那时候他不屑,说是她自己不知道收拾。他从来都没意识到,岁月在她身上划下多少印痕。 他走进厨房,坐下来,说:"妈,我给你烧火。" 他看着锅膛里燃烧的火焰舔着乌黑的铁锅,那声音像是大风吹过的轰轰声,一直蔓延到他心里的那片草原,这样的生活将近二十年,他从来都不觉得艰辛,现在他竟觉得原来生活是如此多难。 倾天再也没有在学校见到过毛可,他申请了退学。 冬天很快便侵占了这个小镇,每天都雾气重重,白色成了这里的支配色,清晨浓重的雾,路边枯草上的霜,以及小镇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甚至是严茗扬穿的白棉袄。 她站在青色的门前,看着倾天。她以前从来不会长久的站在青门前,倾天问她:"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凝结的白霜融化开来,她说:"倾天,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倾天从来没想过会进到青色大门里面,他一直觉得那里面一定是个凡人无法想象的世界,和整个小镇都不同,甚至想过在冬天,青门里面能开出花来。就像一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旧盒子,很久没人碰触,一旦被发现,就被赋予了神秘的色彩。 他看着严茗扬推开那扇青色的大门,心里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食般奇异,她回过头看着他笑:"敢不敢?" "敢!"他斩钉截铁。 "于倾天!回家吃饭!"倾天听到母亲在家里的叫声,像是恨不得立刻把他提回去。 严茗扬忽然就笑开了,倾天看着她,好像真的看到了青门里开放的花。 他最终还是没能进那扇青色的门。因为母亲在家里的二楼看着他。 毛可的母亲没能等到外出男人的归来。那天是整个冬天里最好的天气,清晨的雾在十点钟左右就散的干干净净,阳光也很好,虽然并不暖,但是很明亮。倾天看到毛可的时候整个人都傻掉了。 那根本不像毛可,他瘦的厉害,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进食的模样,发黄的卷发显得那么孱弱,胡子也长了很多,嘴唇干裂,那双眼睛,看着倾天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倾天有些不知所措,舔了舔嘴巴喊了他一声:"毛可…"但是那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倾天,那是我妈啊…"那是这么久以来毛可对倾天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哑的听不出情绪,或许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甚至倾天都没看到他流一滴眼泪。但是他知道,他不是不哭,他是没有眼泪了。 他曾经来到毛可家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因为他听到毛可在里面隐忍而喑哑的哭声,他无法看到那种场面,他想象不到让一个男人哭成那个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伤痛和绝望。 【七】 严茗扬终于答应了倾天做他女朋友。 那时候已经开春,毛可母亲的丧礼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但是毛可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不像以前那样会开玩笑会胡闹,也不经常和他们一起谈天说地。倾天觉得他开始变得成熟,开始像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他日日夜夜在炮厂干活。他父亲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女孩儿是镇上的,性格很好,有点像严茗扬的母亲,都是很温柔的人。 "这女孩儿挺好的,什么时候结婚?"倾天看着抽烟的毛可,有些怅然若失,他都已经会抽烟了。 "不急,还早着呢,我爸着急,就先定下。"毛可皱着眉头咳了几下,眼睛有些红。 倾天看着他,总觉得有很多要说的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倾天,好好读书,将来念了大学出去看看。"毛可眯着眼抽烟,灰白色的烟雾进入倾天的肺部,有种眩晕的感觉,他剧烈的咳了几下。毛可狠狠地抽一口,把手里的烟熄掉。 "嗯,再说吧。"倾天低头看脚上开胶的球鞋。 "你和严茗扬怎么样?" "还行。我一直想去青门里面看看。" "我也想过。"这是毛可开玩笑说的,他很久没开玩笑了。 其实倾天曾经试图进去,但是青门大门紧闭,围墙又高,他只好站在自家二楼往里看,只看见两颗极其高大的树,然后就是一片一片的青砖瓦。实在没什么好看,但是大人们都说那不是一般的地方,所以对青门的好奇就一直没有减退。 春天的风很大,掀起了很多扬沙。镇上的小贩开始频繁出现,吆喝声渐渐多了,镇上的女人们又开始花花绿绿起来。 倾天一路小跑到毛可家,碰到毛可要出门,问他:"干嘛去?" "炮厂啊。" "别去了,带你去个好地方!"倾天兴奋地说,然后拉着毛可就走。 这次他们真的都进入那扇青门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倾天看着那些眼神怪异的女人们,仰头挺胸的走了进去。倒是毛可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淡定脸,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在他环顾四周之后,说:"怪不得所有人都打压住在这青门里面的人,看看这万年松柏!" 倾天听了这话觉得很高兴,因为毛可终于像毛可一次了。 原来青门背后也不是像天堂一样,也没有冬天开花,只不过略显奢侈的就是那两颗巨大的松树了。小镇上唯一觉得还有点珍贵的就是杨树,其余都是每家每户的柿子树,所以他们见了那么大那么绿的松树觉得可歌可叹。这真是一处大宅子!从藏青色的大门走进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两旁的大松树,然后走上一分钟是个扇形的石墙,留着通道,再往里面是屋子。其实像是一个笼子。倾天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三个门楼一样的建筑围城一个圈,分散成三个小院。 "像不像个美丽的笼子。"严茗扬忽然这么说。 倾天正在观赏门窗上的雕花,听见严茗扬这么说就接了上去:"太像了!"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青门本身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毛可哥什么时候结婚?"于倾笑岔开话题。 "不急。"毛可低低地应了一声。 倾天始终觉得毛可并不想结婚,因为每次说到这个他都会象征性的沉默。 小镇的杨花开始纷飞,漫天都是。于倾笑说很浪漫,像下雪。但是倾天从镇上的女人嘴里听到各种各样的嫌弃。她们说会过敏,会打喷嚏,一个个整天用不知道从哪剪下来的麻布当口罩,捂在口鼻处,好像她们是从哪里来的贵妇忍受不了这小镇上的恶劣环境一样。 青门在他们眼里也终于失去了那原本神秘的色彩,倾天有些失望,他总觉得被人排斥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不该这样不经敲打就失去了披在它身上的光。那时候倾天一直觉得那扇青色的大门和他的爱情息息相关,他从来没想过那扇青门是怎样打开了他的人生,又是怎样在他的生命中燃起大火。 好像整个世界都开始忙碌起来,高三沉重的学习压力压得倾天喘不过气,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想想严茗扬,还有毛可。 "你能不能也考南方?"这是严茗扬说的。那时候她站在漫天的杨花里,眉头微微皱起来,脸上的皮肤近乎透明的白,阳光斜斜的照过来,侧脸上像是洒了一层软软的金粉。 倾天说:"好。" 在此之前倾天已经决定念大学了。毛可去找他,手里拿着满是泥巴的玻璃瓶,说:"我在我家柿子树子下挖出来的,要不要看看?"那是倾天小时候写下的梦想,他忽然很害怕那张纸上会出现"我长大要当科学家"之类的太过让人觉得尴尬的话。 那张纸已经黄掉了,玻璃瓶盖得不严实,潮湿的地下空气把那些脆弱的字迹洗的看不出是什么。这让倾天稍微松了一口气,说:"去挖你的,我把你的用塑料袋裹了一层。" 倾天看着已经泛黄的纸张,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我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能带妈妈去城里。"毛可笑了笑,说:"小时候真是很天真。" 倾天没说话,看见毛可席地坐了下来,他攥紧了那张纸。"倾天,你不知道吧。我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毛可轻声说道,"一年冬天我妈从镇外回来,看到冰天雪地里的我,就抱了回来。那时候我爸还打了她,但是她坚持着把我养大了,而且她没有再要孩子,我妈说一生只养一个孩子才能养成珍宝。她葬礼的时候,我爸说给我定一门亲,以后他就不回来了,也算是仁至义尽。" 倾天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他已经安慰不了他了。 【八】 星期五回家的时候,严茗扬告诉他:"倾天,我妈回来了。"声音很平静,有些隐隐的复杂,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的家庭。他看着她的脸,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严茗扬。 这是倾天第二次见到严茗扬的母亲。她穿着尖尖的高跟鞋,黑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显得有些凌乱。他看到之前送严茗扬的年轻男人又一次扬尘而去,搅乱了落在路上的杨花,沾了土的杨花灰蒙蒙的,是小镇一贯的颜色。 "我总觉得一切都跟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倾天看着低头编炮的毛可有些失落的说。 毛可没有抬头,只是略带疑惑的应了声:"嗯?" 他拿起一个小鞭炮,用手指不断地碾压,说:"我记得小时候的严茗扬好像会发光,她妈妈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贵夫人,可是昨天我见了她妈妈,除了穿的好看点,其实和许多女人一样。" 有银灰色的火药粉从细小的鞭炮身上洒落下来,阳光照在上面,像是细而密的银子,毛可不紧不慢地说:"是你长大了,倾天。" 严茗扬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倾天每天都能看到她紧锁的眉心,像是要拧出水来,"严茗扬,出什么事了吗?"他有些担忧。 "没什么。"严茗扬淡淡的说,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疲惫。 倾天有些看不起自己。 "我好像并不是那么喜欢严茗扬。"他有些不解的对于倾笑说。 那时候于倾笑正在画一张极其抽象的画,她的绘画非常好。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别到手了不知道珍惜。" 少年的猎奇心理远比对一个人遥远的爱慕来的汹涌。毛可说:"也许你一直都没那么喜欢他,只是小时候她与众不同的影子让你以为你很喜欢她,其实你只是好奇并且想要一探究竟罢了。"所以不管是对严茗扬还是那扇青门,倾天在看清了那丝丝缕缕之后,原本根值在他内心深处的猎性也终于被不温不火的阳光晒干风化。 高考终于结束了。小镇后面的芦苇荡已经长得风生水起,倾天已经很没有来过这里,踩在松软的土地上,风吹芦苇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噪杂的小声谈话。 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忽然觉得很哀伤,以前他是不相信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但是现在忽然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侵入他的心脏。 高考分数下来的时候,严茗扬的母亲自杀了。 那天倾天去学校看成绩,他看到严茗扬名字后面的数字,略微安心,那足够她去一所南方的大学,而他,只能留在小镇上继续这种简单乏味的生活。他深吸了一口气,坐上公交车回家,严茗扬没有来看成绩,倾天想去告诉她,并且与她告别。 小镇依旧繁杂,有人无休止的叫卖,有人尖声讨价还价…… 这些都是最真实的存在,真实的让人无法喜欢。 倾天看到有一些陌生的人在严茗扬家门口来来回回,青门在他眼前若隐若现,街道边有许多人围着看热闹。 "啊哟,真是的,怎么还在我们小镇上死了哦。" "可不是嘛,听说哦,是被人逼得没办法啦,这才自杀的呦。" 倾天站在那里,看着忙忙碌碌的人,有种恐慌盘踞着。毛可跑了过来,喘着气说:"倾天,严茗扬…严茗扬的母亲自杀了。" 青门又一次被那把厚重的大锁封住了。那天阳光及其猛烈,好像卯足了劲儿的要征服这个小镇,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有工人的汗臭,还有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倾天站在自家门口,看到小镇上罕见的三轮车停在青门面前,严茗扬跟着一个穿的很正式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她看见倾天,眼睛里有灰蒙蒙的东西。倾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走近,看着倾天笑了一下,倾天看着那笑容,像是看到了很苦涩的东西,心里难过的要命。 "倾天,谢谢你。"严茗扬伸出双臂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这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碰触到严茗扬,原来女生的手臂竟是那么细,圈在他的背上像是一条柔软的绳,带着淡淡的温热。他想起小时候严茗扬说的"倾天,谢谢你。"味道和这是一样的,她是严茗扬,他可能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于倾天。 没有道别的话,只是一句谢谢。严茗扬走了,这次倾天觉得以后再也不能与她重逢。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难过。"倾天低着头,轻声说:"我甚至没安慰她一句,也没说再见。" 于倾笑坐在门前剪指甲,她说:"哥,生活不是童话,不可能每一场离别都会说再见,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会圆满。或许你对茗扬的喜欢并不是真真切切的爱,但是至少她在你无畏的童年以及少年里,给过你美丽的期许。" 倾天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的确确长大了。 【九】 倾天找了一份送信的差事,在镇里各个地方不停地跑。时间就像被人鞭促着往前行驶,来不及回头看走过的路。 一场大雪的到来,把小镇装点得似乎不那么繁杂,柿子树干枯的树枝挂着雪,青门在人们眼里归于情景,只是倾天偶尔路过时会想起严茗扬,以及以前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去南方读大学,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毛可终于结婚了。那一年他们都21岁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熙熙攘攘的人声里,就像一个极有威严的牧师向混乱的人群发出号令,禁止喧哗。 倾天看到面目坚毅的毛可,对着每一个人笑,可那笑和以前不一样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意味不明的东西。倾天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彩虹,快让你男人抱你进屋呀。"穿着喜服的彩虹笑的一脸腼腆。有小孩子在婚房里摸出喜糖和花生,争着抢着跑远。 人在长大了之后,会觉得生活不如小时候那么多彩,时间也变得几年如一日。直到有人给倾天介绍姑娘。那时候彩虹已经怀孕,他经常去毛可家说话。他好像只能和毛可一个人说话。 "倾天,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姑娘了。"毛可抽着烟说。 彩虹走过来,在藤椅上坐下,闻到烟味咳了几下,倾天看到毛可立刻把烟熄灭。他终于长成了一个男人,而非少年。 "倾天心里是不是有着哪家姑娘呢。?"彩虹笑眯眯地说。 倾天笑了笑,摇头说:"哪有啊,就是一个人习惯了,还不想找。" 他忽然想起严茗扬,想起上学的时候他们一起走过的路,心里升起淡淡的怅然。毛可看着他没说话。 母亲也一度对她说:"倾天哦,你可不小了,该找个女人结婚啦。"那时候他总会说:"不急,先让笑笑读完书。"他记得于倾笑曾经说过:"哥,我想考美术学院。" 盛夏的时候,于倾笑接到大学通知书,最终没有学美术,她学的是护士,学校在南方。于倾天把他的钱全塞给她说:"真好啊,咱们家也出了一个大学生,南方是好地方啊,到那边好好学,钱不够了给家里写信,你哥能耐大。" 于倾笑哭了,她说:"我知道,哥,你一直想去南方上大学。" 倾天就笑,说:"傻了吧,你哥在家里有钱花,还有毛可,比外面好多啦。" 在于倾笑走后不久,彩虹就生了个女孩,毛可高兴地不之所以,一直在说:"女孩好啊,长得像彩虹。" 他让倾天给她取名字,倾天说:"那怎么行,我哪有资格取啊。" 毛可就抱着小丫头让她看倾天,说:"看,这是你干爸爸。让他给你取名字好不好。" 倾天看着毛可的脸,突然很感动,这个孩子是天使,治愈了毛可心里的伤。 "那就叫毛梦琪吧,平安吉祥,拥有美好未来的意思。"琢磨好几天之后终于想出这么一个名字。" 毛可就抱着小丫头高高的举起转圈,喊着:"梦琪,毛梦琪…"彩虹在一旁笑。 这都不像他记忆中的毛可了,现在的他俨然一个有着生活目标动力的父亲,倾天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笑了,心里安宁了许多。 人在生活里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就像人与上帝,不管你如何虔诚,它好像总是闭着眼,不开心了就往人间扔一枚炸弹,不知道会落在谁家的院落,残忍而轻易的就破坏掉你辛苦建起的一切。 母亲常感叹:"现在啊,生活慢慢的变好,却越来越是多事之秋了。" 倾天在镇子里送信,下午的阳光微微的发烫,街上人很少,他骑着收来的二手自行车在阳光下往家走,近年来的信越来越少了,他有时候能听到别家里电话铃铃作响。 静谧的路上偶尔有人匆匆走过,倾天快到家的时候,听到一声沉闷却巨大的爆破声,震得他心里一紧,心脏停跳一拍,他隐隐有些不安,便加快车速。 接近小镇时,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说炮厂发生了爆炸。 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稀薄了。倾天拼命蹬着自行车,他脑袋里只有两个字:"毛可。" 有人说是不知道谁在炮厂顶楼摊晒火药粉的时候,用铁锹翻动药粉,太阳已经把药粉晒得温度极高,与铁锹摩擦起了火花,于是整片炮厂就炸开了。 彩虹抱着小女孩站在炮厂附近,眼神空洞。小女孩哭的嗓子都哑了,她也没反应。 倾天赶到的时候,看到彩虹这个样子,忽然一阵眩晕,眼泪汹涌而出,他跑过去说:"我去找毛可回来。"然后冲进那片废墟厂。 耳边哭声连天,倾天像是失了魂到处看,到处找,哑着嗓子喊:"毛可…毛可…"有焦黑的树枝上挂着一只断掉的胳膊。倾天看着看着就觉得头顶的天空暗了下去,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不敢停,一直在找。 暮色渐渐浓烈,他还在喊毛可的名字,他怕一停,说不定毛可就在某个地方被遗漏掉,他怕一停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兄弟就再也找不回了,他怕一停他再也无法面对以后的生活。 有无数的灯光在晃动,有无尽的哭声在呼喊。 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毛可,那是他单薄生命里最重要的兄弟,那是他在这小镇唯一可以谈心的人…… 彩虹抱着哭累睡着的小女孩漫无目的的走,好像毛可无处不在,她的眼睛通红,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迷茫。她的父亲红着眼跟在她身后,不敢说一句话。 倾天抬头,看到满天星斗,看到手电筒光线里无数飞扬缠绵的尘埃,忽然觉得累极了,像是背着整个世界在走,那脚下的土地,泛着腥气扑鼻的陈旧味道。 母亲在他身旁喊他:"倾天…" 他低头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好像要把这么久以来的沉痛都哭出来:"妈,我找不到他了…"他慢慢蹲下去,哭得狼狈。 像是有人在他心里放出一连串的冷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空空荡荡地全是回响。 【十】 倾天经常做梦,梦到的都是小时候的事。 "宝贝蛋,宝贝蛋…"倾天学着毛可母亲的口气喊他。 "我才不是!"毛可气呼呼的朝他扔石头。 "我们一起去芦苇荡掏野鸭蛋吧。"倾天神秘的凑近毛可的耳朵说。 "好。"毛可一脸兴奋和紧张的点头。 倾天不经常见到彩虹和小女孩。但是他会经常让母亲给她们送吃的东西过去。 后来,倾天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经常对他说:"于梦凡,以后见了毛梦琪要喊姐姐,知道吗,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她别让其他人欺负她。" 小孩子就会像模像样的拍着胸脯说:"放心吧,爸,奶奶已经给我说了。" 倾天依旧做邮差,每天路过青门,他会刻意不去在意。 也许在以前,青门代表着他的爱情,但是现在,他看到青门,就会想到以前,毛可,严茗扬,于倾笑他们年轻时,以及他们保持着对那扇青色大门的好奇畏惧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青门已经被当地政府保护了起来,说是文化遗产。 有一次他看到于梦凡站在青门前,避开人们,趴到门缝里往里面看。他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毛可,挤在一起往里看。 小镇上开始有开花的树,大团大团的紫红花朵开着,柿子树慢慢的越来越少。 小镇慢慢不再繁杂,呈现出倾天不熟悉规律的社会气息。 春节的时候,于倾笑回来过年,她现在像个城里的姑娘,已经能照顾自己。 初一的早上,他们一起去毛可的墓前祭奠。 倾天看着那座土堆,心里流淌着山雷一样的难过,这个陪他长大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是内心深处,养着一片芦苇荡,他在里面沉睡着。 回去的时候碰到彩虹和小女孩,小女孩有些腼腆的喊了他一声:"干爹。" 倾天笑着摸了摸她微卷的头发,她的头发遗传了毛可,他说:"琪琪长那么大了。" 入夜,小镇上烟花肆意,漆黑的夜空被照的很亮,他们都在门口看烟花,孩子们成堆的跑着闹着。 那扇青色的大门,在苍茫而缤纷的夜色里,像一个静谧的老人一样站着。 倾天走近它,伸出手摸着斑驳却依旧光亮的门,然后学着小孩子的样子,俯身趴在门缝往里看。黑暗涌进来,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什么也不想看到。 他揉了揉眼睛,转过身,看到于倾笑用宁静而淡然的目光看着他,给了他一个笑容。 他看着她,心照不宣,也回应她一个笑容。 "爸——,白天能看到很大很大的树。现在天太黑,看不到啦。"他听到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他喊了一声:"我知道,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就知道啦。" 烟花无休止的绽放,每个人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 有雪落下来,孩子们大声尖叫呼喊着。 背后的青色大门屹立着,泛着神秘而幽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