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灵芸皱眉说:"你怎么又这样子?...你这几天怎么了到底,就不肯多说几句话?" 周书阁尴尬一笑:"边吃边说不怕饭喷出来啊.." 灵芸吃了一口饭,还未咽下:"谁说边吃边聊就会喷出来的?人家那么多人说话有人喷出来过吗。你看我现在有喷出来吗?"吞咽下米饭,气鼓鼓冲书阁道:"我看你是故意的,不想跟我说话就直说。平常也没见你跟别人少说话。" 书阁有些哭笑不得,声音都有些弱弱的:"你今天怎么了这是...?" 灵芸哼了一声,撇起了小嘴:"没怎么,今天我没怎么。就是平时不吃饭也没见你跟我多说了几句。" 书阁摇摇头,赔笑着:"好了好了。"他抽出几张卫生纸放到灵芸餐盘旁边,低声笑说:"还不快擦擦嘴,你嘴角的米粒准备留着过冬的?" 灵芸惊呼一声,抓起纸便去拭自己的嘴角。擦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气鼓鼓骂道:"好啊你,竟敢骗我..."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生气的派头。 书阁轻笑了一声。微微偏头扫了眼餐厅大门,又回过眼来。一只手支在桌上托住下巴,若有所思。 又是半晌没动静,好几天了,像突然变了个人。变得... 灵芸越想越气,索性闭上眼睛,牙齿咬得咯吱响。偌大的餐厅,别处聊得不亦乐乎,即使在进餐时间,男生女生们也不忘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成群成堆的男生女生们相互鉴赏,男生们幽默风趣,女生们婉顺淑女,的确是大学里的派头。尽管太着于痕迹,失之于稳重。 餐厅大门的门帘忽然被掀开了,他们的座位离着门口不远处。书阁抬头看看,是一个男同学走过去排队打饭,又低头合上眼睑,仿佛有些困倦了。那男生力用的大了,撩起的门帘角度太高,竟挂在了旁边的旧金属架子上。一大片斜阳穿过门帘的空隙照了进来,餐厅的石磨地板像铺上了一层银白的膜纱,怕是不少俊男靓女们看到了这一幕,发出不小的惊叹声。年轻的浪漫情怀就像五六月份的雨水,浓烈而甚至泛滥成灾的情怀从没有清淡的味道,像现在有不少女生眼里闪着晶莹,差点要喷涌出来。 书阁上身穿着蓝格子衬衣,外套是一件青色薄外套。裤子大概是深色的料子,在较为暗淡的餐厅无法看清。脸是流行的小脸蛋,高鼻梁,像是童话里小孩的脸,眼睛亮亮的,灰黑里闪着光,却是有些奇怪的沉沦的灰光。 对面的灵芸则是穿得时髦的背带裤,上身套了件白色绒缎衣,一片光漏在灵芸后背,乌黑亮丽的头发垂到肩上,发丝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光下调皮的眼睛的眨巴眨巴,又岔岔的闭上了。嘴巴里塞了委屈做成的面团,嘟着嘴越发玲珑小巧。 近桌的一个吃饭的男同学不满了:"谁啊真是,风这么大,倒不是你在这坐着吃饭。"一边起身把帘子放下来。 已过了许久,吃过饭的都已陆续离开,书阁却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他望着桌面,也没有言语,呆呆的出神。灵芸撇了撇嘴,也没有说话,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引得周围一阵男生的目光。 餐厅人已经快寥寥,帘子不断翻开拉下,人头攒动。书阁突然坐直身子对着灵芸笑,他的笑却是奇特,嘴角咧了个奇怪的弧度,有些扭曲,像是强迫又伴着无奈,哭笑不得的样子。 灵芸轻哼了一声,撅嘴说:"怎么,现在开始承认错误?" 书阁笑道:"那你肯接受吗?" 灵芸正要说话,感觉身后走来一个人,一个扭身,呀了一声,说:"锦城...你刚过来吗?" 梁锦城带了一脸笑容:"对啊。"在书阁身边坐下了,又想到什么一般起身,有些尴尬:"呃...我打扰了?" 书阁一把将他到位子上,倚着他肩膀笑:"你现在想象力可以啊,饭也没吃吧?" 锦城点点头,将随身的袋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就要起身去打饭,发现书阁已经提前去了,只能又坐下来。锦城看着灵芸餐盘里破碎的菜叶,显然那是刚刚灵芸生气的杰作。锦城"咦"了一声,:"菜不合你口味吗?"灵芸瞅瞅盘里的饭菜,刚刚散掉的气氛又跑了回来,重新生起气来。 锦城笑笑,不做声了。 书阁将饭菜端来搁在桌上,在锦城旁边坐下了,看着锦城开始狼吞虎咽,"你是有多少天没好好吃一顿了?" "人家肯定天天忙着陪那位呢,哪像你一样...?"灵芸插嘴。 书阁疑惑说:"哦?那位..?" 锦城头也没抬边吃边说:"哪有的话,我哪比得上你们。"咽下一口饭,继续说着:"还不是上午忙着帮二哥整理行李。他不听劝,非要自己出去闯,还偷偷订了去南方的车票。父亲好不容易托关系给他谋了个主任的位置,说丢就丢了。我又不能明着帮他,暗地里偷偷帮帮忙,忙活了这几天。" 书阁:"我怎么都不知道?" 灵芸插嘴说:"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你不懂啊,人家干嘛要告诉你。" 书阁:"能外到哪里去,我跟他二哥也不是有多不熟。" 锦城忙说:"好了好了,这些事让他们去忙就好了,纠结这个干什么..." 他们又随意聊了一些。灵芸大概觉得有些无聊,冲书阁说:"我要走了。" 书阁:"再多坐一会儿,待会一起出去吧。" "反正你待会儿要跟锦城又去做什么事对吗?"灵芸叉腰质问书阁。 书阁不答。 灵芸拨转身就走。红皮鞋跟敲打地面,啪啪作响。每次在一起吃饭都跟锦城那么有话说,对自己人反而淡了。 锦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推他:"赶紧去追啊。办什么事情...莫名其妙。" 书阁不动,淡淡的说:"也该整整她这脾气,像个火药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锦城笑道:"人家是千金,有些脾气也是应该。" 书阁摇摇头:"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锦城:"还得去帮忙收拾收拾,三天后的车票。二哥现在在朋友家先住着,就只能我帮他运着。" 书阁:"我跟你一起去吧。" "可不用!"锦城取笑:"我还不想让那小公主记恨我。也没什么可忙得,一些小行李而已。" 书阁耸了下肩,答应了一声。 锦城迅速吃了饭,两人出了餐厅,并排沿着油柏路朝着大门出去了。 天有些阴了,阳光还是有的。湿漉漉的光斜射下来,地上的影子模模糊糊缩成一团,掺着泥土和落叶的气味的风,翻动地上散了无数的泛黄的叶子... 书阁忽然恍惚了,想起很多年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的深秋,地上散满落下的"小灯笼",红的、黄的、蓝的、粉的,他豆芽大的身子呀呀喃语,爸爸妈妈坐在树下,微笑的交谈着...然而世界骤然变了样,他面前突然出现一辆硕大无朋的巨型黑车,避之不及,阴暗昏沉的风将他们完全的裹了...迷失了...走散了...... 那是沉没的深渊,再也回不去了。 他心口忽然一紧,像有人拿针重重的扎过来,缩起身子,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该回去看看了。 一片落叶飘到锦城肩上,稳稳驻在灰色绒衣上。书阁顺手把锦城肩上的叶子剥落下来。 锦城:"你下午准备做什么?..睡过去?" 书阁摇头:"下午我回家一趟。" 锦城疑惑道:"你..你回去..?" 书阁点点头,声音放的很轻:"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锦城没有说话,此时不需要说什么,低着头缓缓向前去了。 这是太阳出来了一点,真切把他俩看清了。 书阁的脸比在餐厅里清晰了许多,面目在光下显得极为白皙。侧面看鼻子尤为突出,一副相当深的黑眸子,忽近忽远的感觉,似嘴角忽隐忽现的笑。 旁边的锦城吊梢眼,细眉毛,纯正的时髦的瓜子脸,嘴巴抿成一条线,看上去很有一种严肃味道。眉毛几乎要扫到鬓角里去,只是因为瘦,颌骨分明,脸庞极有线条感,像是大了书阁几岁。 书阁身材比锦城略矮,从后面远远看着,像一并排而立的兄弟。然而愈来愈远,直到模糊的看着两个背影渐渐合成一个,两个人到校门口分了手。 书阁到了家,一座古朴大宅,大门的朱漆已斑驳褪色,院墙四周常年堆满种花的大型花盆, 花已然枯萎凋谢,垂下花枝,叶子水分被阳光吸食了干净,干瘪的耷拉在空气里斯混。阳光晒不到的角落,沿墙角一带还有这大片空地,土地坑洼不平,发了腥臭的恶臭,把书阁的裤腿仿佛都染黑了。饶是从小闻惯了这恶臭,书阁也不禁皱眉拿手捂住口鼻。 刚开始都懒得清理,直到土壤发黑发臭几近无法忍受,人实在忍受不得,请了师傅来查看,不看不要紧,要刨出全部土,值进新土。实在算是个大工程。然而继续陈介尧斥道:"人在屋里住又不是在外面,弄着花样让谁来看?这么大一笔装饰款子,花在别处能做多少事情...这件事便耽搁下来。 他的房间在二楼,他却不能上去,他听得到从二楼传来的叉麻将的声音。他几乎都听得到,赢得发出沙嘎的兴奋吼声,输得狠狠咒骂着一边吐了口痰...他知道那是陈介尧在与人打牌,那是他每周必做的功课。从小看到大的,脑子里成了图像,若他的画画功底再好一些,他保准闭着眼也能画出来。 那时候放牌的地方是他隔壁的屋子,隔一条米把宽的走廊,房间不隔音,常是睡着了终于进入了梦乡,在另一个世界——理想的地方。他终是与亲生父亲团聚,片刻的温暖。隔壁突然爆发出大吼声,他扑腾惊醒过来,倦意朦胧,坐着坐着又被拖进"三条、四万、五丙"的沼泽里去了。 书阁忽然想到了母亲。她大概还在缝納那镶,着银边的泗水鸳鸯图,一副近二十年未完的工程,也像她这么多年未完的痛苦。她的脸渐渐被染成鸳鸯图的背景色——浓烈的青色,阴暗角落李被忽略的青苔的青。 书阁心头猛地刺痛了,想见而不敢见,无可避免的回忆,腐烂陈旧的往事,这是个圈套。有些时候,他甚至有过念头...然而他很快怔着狠狠地掐掉了,食指残留的深深的指甲凹痕却永远提醒他有过这念头...从某种程度来说,她拖累了他。他本来可以永远做那放荡的潇洒少爷,因着他的存在,他无法彻底开怀,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处心窝上戒了疤的创伤,每每见了她,心口便忽的撕裂,痛得冷汗直冒,颤抖不已。只是一刹那,在自责的黑洞里,把一切包括理智都吸食掉了。受创、痊愈、再次撕裂伤口、再次愈合...使他木了,呆滞了眼,垂了头,他常在外面放肆的笑,现在却没有一点笑的 能力。 母亲在一楼的堂屋——她总是在那里。书阁推开三合板木门走进去,屋里较暗,没有开灯。母亲坐在房间角落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借着日头在绣垫子样的东西。书阁尽可能把声音控制的很轻,可还是颤抖的厉害:"...妈..." 他母亲头也不回"恩"了一声,捏在手里的针依旧不停穿梭,半晌不语。书阁又开口了:"...妈。今天挺暖和的,多出去走走吧,总别一直呆在屋子里。" "在这里也能晒到,出去做什么。" "...那好歹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是好的。"书阁摸着发黑的墙壁,墙已经有些霉了,墙都经不起时光的侵蚀,人又算得什么... 母亲又不吭了。 书阁大概是习惯了,他沙着嗓子低声问:"妈,饭呢... 吃过了吗?" 母亲这才勉强抬头,望着窗外凋的正劲的杜鹃:"我吃过了。你要是没吃,喊来云嫂叫她把菜热热,趁早吃了。" 书阁忙说:"吃过了。吃过了。"他又准备说什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过来,腐朽的地板吱吱作响,门上渐渐映了一个厚重身影,黯淡而略显阴森的灯光泼洒上去,屋里本就阴暗,这会更是斑驳淋漓。 刚踏进一只脚,书阁就认清了,垂头道:"父亲。" 陈介尧走进来站稳了超书阁母亲看了看,才点头一下,表示答应了:"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书阁低声道:"下午没课,回家来看看..." 陈介尧淡淡的说:"平时你课也不多,今天倒是破了例。" "马上有一个大考,学的紧,总是在下午抽空温习一下。今天也是赶了巧,回家来拿几本用的资料..." 陈介尧瞟了瞟旁边罔若未闻的书阁母亲,把玩着手里的两颗滚圆的铁球:"多复习是应该的,可别忘了回来看看你母亲,今天要不是云嫂,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这才下楼了看看。不然怕是又要许多天不见了。" "刚看了母亲,正准备上楼见过父亲。" 陈介尧嗯了一声:"这些天不见你要,想来钱也不够话吧?" 书阁咽了一下口水:"...钱,凑合着够用..." "既然回来了,那就多待待。吃过晚饭再去学校吧。"就要转身,陈介尧像想起什么一样回身问:"听外面的人说,你跟通达银行长的三小姐交了朋友......?"不等书阁回答,自顾又说:"走近些对你也只有好,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处理,我就提醒一句,能拉拢就不要招惹。你能不靠家里关系让她甘心跟了你,也算你的本事,以后自然你不乏你的好处。"说完,出去了。 书阁怔怔望着身影消失得门角。好处...好处会有的,而且一定不会少。然而,受到好处的,会是他吗? 前些天他回家来,陈介尧正在楼上大发雷霆,骂的一个副手嗫嚅哆嗦,吼声雷动。书阁在楼下大厅,隐约听的陈介尧大叫:"...不肯贷?...你负责的什么?...不会一点手段吗...长的一张嘴只用来吃的吗...饭桶的东西..." 书阁又悄悄地走了,后来辗转得知,他继父陈介尧生意上一时周转不开,然而银行又因为信誉问题不肯贷。陈介尧派了副手前去交涉谈判,结果可想而知。若是书阁当真与段灵芸成了姻缘,那陈介尧几乎是拉近了一座小金库。以后用亲家的身份去做事,段行长总不至于太薄了面子。 至于书阁,他能得到好处吗?段灵芸暂且不提,相处这么久,他的脾气书阁还是多少能拿捏得。虽然耍的一手的小性子,也有些公主病,但毕竟是个心理未成熟的姑娘,也就罢了。但他可听过段行长这个迂腐的老顽固的事迹,没有儿子,便把女婿当成儿子看待。究竟不是亲生骨肉,不必在乎其心里能否承受,无忌惮的尽情施压,培养的两个女婿见了老丈人便像蔫掉的黄瓜,暗地里惊痛哭流涕。此等"好处",书阁真心不想要。 他剜了一眼黑暗的小门,目光复杂的看着母亲:"妈,我回学校去了。" 得到一声"恩"后他出去上了楼,胡乱拿了几本不相干的书离开了。 宿舍里没有人,想必锦城今晚在家住了。天还没完全黑下去书阁就上了床,天缓缓黑下来,他把被子拉到头顶,蒙住全脸。 月亮真是残酷的镜子,以前每每夜晚独自站在窗前时他总能从月亮里看到自己,只是月亮里的那个人尚且年幼,不谙世事。而窗玻璃上的那个人是现在的他,恍惚着,忘了从什么时候,面前玻璃的人影变了模样,灵魂湮灭了,抽走了,被吸到月色里去了,消失殆尽。面庞走了样,不是白天的那个人了,他渐渐不认识了... 他深怕被月光拖进回忆的无尽沼泽,恐极成恨,又无望于控制月光的肆意挥洒,唯有竭力控制自己。 闭眼许久,终于昏昏睡去了。 再睁眼时,窗外已大亮。书阁下意识望望旁边的空床位。爬起来,顾不得洗漱,抓起镜子便照。还好...已不是昨晚玻璃上的人,此时真切的是他自己。熟悉的眉眼口鼻,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上午有国文课,书阁进班时同学已经落位大半,第二排靠墙位置上的灵芸正跟旁边几个男生聊得火热,不段发出"啊"的惊叹声,仿佛把全身心都置进去了。对于书阁的进门完全无视。他轻笑一声,走到后排坐下了。 他打开课本随意翻动着,看着深秋窗外翻动的安详的落叶,舒缓而沉静。忽然身旁有了动静,扭头看,郑冉琪在旁边轻轻坐下了。 冉琪和灵芸两人关系甚好,都是富家千金,又都生的俊俏美丽,人以群分,自然也总是出双入对,对对方知之甚多,都算的心腹。 冉琪笑声很好听,像是音符轻盈的跳动,她"咯咯"两声,凑到跟前笑着:"怎么?...吵了嘴?" 书阁也笑:"一点小事。" 冉琪笑道:"小芸刚刚还气鼓鼓的跟我告状呢,说你又不理人了,还总是无缘无故玩失踪,我跟她说,准时你忙,不然怎么舍得丢下她那个"可人儿"...不过 我说,你可别欺负我家那小妮子呀。" 书阁咧嘴:"她不欺负我才是真的..." 冉琪笑的更欢了:"总之你去赔个不是,依小芸的脾气,稍稍一小哄,这事也就过去了。" 书阁眯眼:"可是你瞧她,跟人聊得那么火热,叫我怎么赔罪啊。" 冉琪哟了一声:"啧啧,我以为只有小芸那丫头爱吃醋,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不沾酸味的你也打翻了醋坛子。"说罢,扭头望了望依然兴致盎然的灵芸,转头抿嘴说:"我要是告诉小芸,只怕她都要欢喜疯了。"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不知道小芸她..."还未说完,闹哄哄的教室立时变得肃静,教国文的沈教授板着脸上讲台了。冉琪快速说:"回头我再告诉你..."踮着脚跑到前排了。书阁抬头的一刹那,正遇见灵芸扭头幽怨的眼神,不由得怅然。 国文枯燥而乏味,书阁就发了一怔,就看到大批同学收拾课本,往教室外散去。他看到灵芸收拾了课本头也不回直条条的出去了,便在课桌上趴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慢慢出去了。书阁的视力是相当好的,迎面是光下不远处锦城和冉琪站在一起说着什么。太阳斜切下一溜光束,两人身上像糊了一层淡淡的金膜。他忽然觉得好刺眼,快要睁不开了。 然而他还是走过去冲锦城笑道:"上课都不见你来,这会儿倒冒出来了。" 两人忽然被插了嘴,有些惊异,待看清来人后略略尴尬些,锦城苦笑:"也是刚刚从家里过来,事情太多,昨晚爸爸没有事先说一声就回来了,二哥也是愣子脾气,又是一场吵闹。" 书阁摇摇头:"谁摊了这样两难的事恐怕都是闹得头发昏不可,也就你还能笑出来。" 锦城咧嘴:"不然呢。我哭出来能解决的话我现在就哭..." 冉琪轻声说:"你家的事还是真让人头疼..." 锦城点头:"是的..." 书阁把脸对着冉琪说:"冉琪。我以为你跟灵芸在一块。" 冉琪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现在才有些担心了啊...她刚才告诉我先回去宿舍了,你这回认错可要认真点。" "就怕她不肯原谅我..." "你不了解她的心思,我可是了解的。她对你是真感情,你只要好好道个歉,让她小小发一通脾气也就好了,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容易吗? 书阁摇头:"这回她恐怕是真的生气了,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怕就这么去更惹得她生气..." "你竟这么怕她...这也是好事。这么怕失去,以后要珍惜。这样罢,我帮你去找她,帮你试探试探,不过事后你要请我吃饭的。"冉琪笑着。 书阁连连点头:"饭不是问题,管你吃的好。" 冉琪又冲锦城轻声说:"那...我先去了,我们晚些再见吧..."便往宿舍去了。 锦城看着冉琪离去的背影,冲书阁笑:"你从哪儿就冒了出来?" "怎么,坏了你的好事..." 锦城打趣:"我就疑心你有个特别的东西,也许能感应哪里发生了事。好几次了,你总能赶过来..." 书阁盯着锦城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向远方:"缘分罢..." 缘分,缘分...相识雨夜是缘分,认识多年是缘分,世上最捉摸不透的就是缘分... 闲聊几句,锦城又离开了。他还要为二哥去银行取些钱,明着不能帮,暗地里资金上帮一些也是可以的。 太阳高高在上,目光炙热的望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书阁身体忽然一抖,这么大的太阳,他竟然觉得有些寒意。他裹紧了衣服,忽然急切地想见到灵芸。 书阁匆匆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刚想唤灵芸下来。想到冉琪方才替他说情去了,想来也需要消化一段时间。略略踌躇,预备等一会儿,便在宿舍下面的石亭子里坐下来。 他等了许久,远方的天空已渐渐吐了鱼肚白的光晕,便托一个上楼的女生去把灵芸叫下来。然而过了半晌,灵芸才一脸不情愿的下来了。 书阁皱皱眉,又把眉头捋平了。 他走过去轻柔的说:"怎么,气还没有消啊?" 灵芸也不说话,把脸别过去不看他。 他把脸埋在灵芸头发里,吸了口气,像是多么享受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也这么可爱,简直比平时还漂亮。看了这么多次也看不够" 灵芸依旧别着脸,却泛了红,有些嗔怪的语气:"所以你经常惹我生气就是为了看我生气的样子?...你这人怎么这样..." 书阁把脸凑在灵芸颈窝处,少女嫩白的皮肤光滑而细嫩,比初生胎儿的还多了柔和的光泽。他轻轻哈着气,温柔的说:"好了。以前都是我的错。现在...原谅我。好吗..." 灵芸只觉得后颈一阵温热,酥酥的,痒痒的,叫人忍不住乏力...她连忙跳开了。书阁又去抱她,两人一阵拉扯,终是筋疲力竭的时候抱成一团。 天边日暮渐黑的时候,两人在湖边岩石上已坐了许久。湖中央不知名的雕像的手臂摇摇欲坠,像不怀好意的破裂的爱苟延残喘。白日遗漏的大片浓墨云彩已覆盖整个天际,几只远归的鸟儿清亮的叫几声,是月亮将出的先声。 书阁漫不经心的说:"冉琪这两天倒一直找我..." "是为了我们的事吧?"灵芸问。 "她对你的事倒挺上心的。"书阁点点头,偏头看着怀里的少女,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杂着泥土的味道。深秋的傍晚,的确是该这么冷,而且,冷些未尝不是件好事。灵芸轻笑出了声,把头使劲往书阁心窝处缩了缩。 "是不是...?她挺上心的的是不是...?" 书阁就感觉怀里的头轻轻动了一下,算是点了点头。 他接着笑着说:"那你可欠了人家的大人情了。人家这样帮你,她又什么也不缺。要我是某人那,我准羞死了。" "应该要你还。她是在帮你,使我原谅你。干什么把我拉下水。"灵芸哼哼着。 "呃...好吧好吧。算我欠下的。"他有些无奈:"...可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你不觉得冉琪有些孤独吗?" 灵芸狐疑:"怎么...? 你想要我们姐妹团聚?" 书阁把这话咀嚼了半天方才品出来了,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这种人吗?"顿了一顿,继续说:"再有,有你一个都够我头疼的了。要是再来一个,那我还不完了..." 还未说完,灵芸已扬起了拳头一阵乱捶:"你说什么...我让你头疼...再说一遍你试试..."书阁连忙举手投降边笑:"好啦...我说错了话,饶命啊..." 灵芸依偎在书阁身上:"其实我也想过帮冉琪物色一位,可是你知道的。她一向眼界高,我怕她不喜欢反而闹个尴尬..." "你有这份心就好。不如...我帮你出出主意?" "你是想说锦城吗?" "不不"书阁摇头说:"他们两个不般配。" 灵芸睁大了眼睛:"怎么会,郎才女貌。不般配吗...?" "我跟锦城认识多年了,他什么性格我怕比他还要清楚。他们外表也许般配,但性子是两个世界的。开始也许还好,但必定没法长久,那样以后会多痛苦?...你想还她人情,那你想让他们以后痛苦吗?" 灵芸摇摇头:"那...那你想说谁?" "我唯一觉得有可能把你从我手里骗走的就是柳甫玖,...他人长得也不错,家里也算是富裕。想来冉琪也会满意。不如你为他们搭搭线,这样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说你被他骗走了..."书阁轻声说。 灵芸羞着他的脸直咯咯笑:"你哪里比得上人家柳甫玖..." 书阁佯怒:"好啊,现在就开始嫌弃起我来了。"搭在灵芸肩上的胳膊拐了个弯,轻轻搔挠她的咯吱窝,又引得一阵疯笑。 "...记得帮他们牵线啊。这样我们也算还了人情,冉琪也有人陪了..." "......知道啦——"灵芸拖着冗长的尾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慢慢走回宿舍。眼看着灵芸依依不舍的上了楼,书阁揉揉额头,如释重负的样子,慢慢往宿舍去了。 往后一连半月,灵芸孩子性大发,每天都要书阁寸步不离,出去逛街散步成了这半月的主要日程,上课什么的倒成了次要。书阁多次预备开口说些什么,又闭口不言。幸而灵芸是大咧可爱的,她只顾得欣赏两个人的风景,丝毫没有觉察。 这天,天空一阵一阵洒了牛毛针般的小雨粒,两人牵手在巷子里缓步走。灵芸笑着说着什么,雨线打在头发上,一片湿,一片干,像调皮的小孩做了鬼脸。 "瞧你天天高兴的,可别忘了还欠着冉琪一个人情呢。她的事你做了吗..."书阁不经意问道。 灵芸疑惑的说:"冉琪的事...冉琪的什么事?" "你记性这么差吗...就是她跟柳甫玖的事呀。" 灵芸恍然大悟:"哦,那件事啊...他俩没成。" "没成...?" 灵芸点头:"冉琪大概不是太中意柳甫玖。我跟她讲过了,她只是笑,也不答话。"又疑惑问:"你干嘛这个表情?"她看到书阁满脸的惊讶,甚至其中还有一点点...恐惧? 书阁强压了惊,咳嗽一声:"没怎么,那后来呢?" "后来?这还有什么后来。他俩就没成呗..."灵芸摆手,末了,她又补充一句:"大概她会跟锦城在一块吧。" "怎么——怎么这么说?你怎么这么说...?" "前几天我看到的呀,他俩在一块说笑的欢呢。我猜锦城也有些喜欢冉琪吧。那次还来找了她。嘿嘿...果真那样的话也很好啊。你看,你跟锦城关系那么好,我跟冉琪又是姐妹..."她兴致勃勃的假想着,她拟了这么一份完美的计划,所以她依然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对了,我们四个还没一起出去玩过的对吗?这回他们确定了关系我们就一起出去好好玩玩,四个人肯定要比两个人还要有趣...你说呢?" 灵芸欢快的扭头问书阁,然而她看到他双眼通红,面容扭曲似水里震荡的倒影,牙咬的咯吱响,似一头被夹伤的失去理智的野兽,她吓了一跳,捂着嘴说:"...你怎么了嘛?" 书阁沙声问:"多久以前的事?" 灵芸看着眼前的人心头竟有些害怕,不过究竟是她的那个书阁。她强定下心神,低头说:"...那天晚上回去我就跟冉琪讲柳甫玖的事了。看到的话...大概是两三天后吧..." "你早看见了——可是你早不说!"书阁牙齿咬得咯吱响。 灵芸无辜道:"我忘记了...再者你也没有问过我呀。而且我们在一起为什么非要知道他们的事呢,我们就聊我们不好吗?" 书阁已经听不到了,他一阵风跑开了,灵芸在后面大喊他也听不到了。他掉进焦躁阴郁愤怒的大网里去了,失了聪,什么也听不得。二十年织成的大网,没那么好逃脱的。 他要去女生宿舍,他得找冉琪谈谈... 雨势渐渐大了,拍在地上溅起一层白烟,头发全湿了,外套浸湿贴着后背,但他全然不觉得,仿佛是打在别人身上。书阁奔到女生宿舍楼下,一个人正站在石亭子里来回踱步,雨太密了些,看不清那人,跑近了,书阁脚步猛地停住,小腿抖成了筛糠,就那么在雨里站住了。 那人扭身过来,是锦城... 锦城急切的说:"还不快上来,傻站在雨里做什么?" 书阁却没有动,锦城忙下去把他拉上来,让他坐在旁边的木凳子上。书阁已经全湿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觉得咸咸的,他不知道雨水还是咸的。 书阁还是说话了,他勉强开口:"你在这...做什么" 锦城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书阁看了看,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来找...冉琪。" "找...找冉琪...这么大的雨你找她做什么..." 锦城又沉默了,他脱下外套披在书阁身上,捏了捏他乏力的胳膊:"你该去休息,喝点预防药,不然恐怕又要生病..." "...那你找冉琪做什么?" "你别站起来,坐着。"锦城把书阁重新按到座位上,他倚在旁边的石桌子上:"你找灵芸做什么,我就找冉琪做什么。" "..我...我找灵芸要跟她分手,我也跟我一样对吗...?"书阁几乎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这么大的雨,想来谁的声音在其中也都会变了样。 锦城蜷紧眉头看着书阁,轻声说:"...你已经不小了,该有些成熟了...对吗?...每个人,我是说,都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对的吗...?" 书阁只是摇头。他的脸是惨白的,头发上残留的雨水顺着脸颊留到脖颈,在流到胸膛,似乎把他的嗓子都浸湿了,湿漉漉的嗓子,湿漉漉的声音。咳了半天,嗓子还是没干,简直没法呼吸,不停咽着气...好容易咳干了,脸上淌了大片粘稠的水渍,舌头一舔,咸咸的,比刚刚的雨水咸的多。 "不...我的意思是,不行...冉琪她,冉琪爱的是柳甫玖啊,你总不能...这样做的..."书阁一顿一顿。 锦城皱眉说:"这方面你放心。至于柳甫玖麽...我从没听冉琪说过他。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如果告诉我让我离开,我也绝不会纠缠。" 书阁还是摇头:"...不 ,不行的...这样不合适的..." 锦城有些烦了,冷着声音说:"你自己对她无意,还不许我爱她,这也太霸道了些。" 书阁鼻子忽然酸起来,眼睛涨涨的,他有些奇怪,亭子中间大理石板上倒影的一个狼狈的淌眼抹泪的人是谁,大约不是调笑嬉戏的他吧...一定不是,他没理由弄成这幅哀怨的女人模样。他的一句话威力就这样的大吗?...然而,眼镜缺了阀门,止也止不住。 他忽然年纪小了几岁,身体也似乎小了一圈,用袖口抹了鼻涕眼泪,像个犯错的孩子,瘦弱的肩膀微微颤着。 锦城忽然心软了,他走过去抚着书阁的肩,声音轻轻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都明白。可是...我们总要分开的不是吗?我们总要走向自己的人生,我们不可能...不可能一直在一块...对吗..." "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们...我没法子接受的,就算我可以接受,我家里人也没法接受的,你知道的...这么多年,别说我照顾你,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从前是,往后也是..." 书阁依旧垂头不语。锦城柔声说:"至于冉琪么,我从觉得跟一个女孩聊天能有这样的感情。以前不提了,我上次跟你说我喜欢着灵芸也是仅有的好感,我也想让你试着接触她,试着让她改变你一些。可是冉琪却不同..."锦城还在轻声讲着,书阁却早已脱身出来,他疑心自己的耳朵有独特的功能,掉,他不想听到的话语。每每听到怆然的话它就自动屏蔽掉,像脱离了另外一层空间。 这必定是梦——书阁觉得。这一定是梦。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十多年的感情轻松的抽离?他预想过无数次这样残酷的画面,每一次痛苦的想象都是在梦里,然后他惊恐的醒来。他觉得现在只是置身于某次的梦里,这无法言喻的痛... 既然是梦,那该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吧——他喃喃着,伸着拇指滑向自己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划出一道又长又肿的血道子,血直往下流。然而书阁好像没有察觉,他只觉得蔓延全身的麻木,全身上下,他第一次觉得这仿佛不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疼痛。他又伸出了手,他还预备接着滑下去—— 锦城慌张的伸手把他制止了。他惊恐的喊:"你今天是发了疯了?非要弄自己个残废不可...?" 书阁觉得脑子满了,满如一切的满,像被人混乱的塞满了什么东西。头沉重的不行,他得清醒一下,没错,他想要清醒一下——他猛地拨开锦城的手冲进雨里,雨势这么大,天上谁又哭的这么伤心,惹得他满身泪珠。书阁有种奇异的感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梦里出现的场景—— 书阁恍惚了,好像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很小的时候,倾盆大雨的漆黑的夜,独自站在外面的大街上,那是他第一次公然跟继父对抗后满身伤痕的样子,雨水顺着伤口刺痛到麻木,立在卖豆浆的招牌下,雨水混着泪水灌下来。他透了昏暗的窗往里看,人人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看得到他,没有人在乎他,无助而无力。他想自己的爸爸,哭的好伤心—— 然而一把伞募得出现在头顶,暴雨里护住他的身体,也护住他的心。他抬头望着那张同样幼稚的脸蛋,那时尚小的锦城也静静的望着他... 一颗心受了孤独无助寒冷的刺激,变得恐惧脆弱缺乏安全感,这时微微的温暖会使人更觉冷的彻骨。而浓烈的炽热情感终会消融,出于本能那种情感会让子没有安全感的人紧抓不放,那是一种依赖,渐渐习惯,直到认为理所应当。十多年来的照顾,锦城就是后者。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有人会把他至少是这么多年的依恋抢走了,是不容置疑的,像小时候不容抗拒的带走他爸爸那样,再也还不回来了—— 书阁像被人掐住了脖一样,喉咙哽咽的无法出声,后背紧绷,眼睛像要瞪出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突然惊醒了,混沌的脑子还运转着:既然无法阻止他爱别人,那他可以阻止别人爱他... 锦城忙举伞跳下来在书阁头上撑开。他明白怎么回事,他只是没想到书阁反应这么大...两人在雨里站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终于,锦城轻轻拍了书阁的肩膀:"还好吧...没事的...我们的关系还用说那么许多吗...先把身体养好,然后我们细谈..." 全身还是颤抖着的,书阁点点头,他把全身的力气用上,发出来的却是极微弱的声音:"我没事了...我想,我想回去了——" 锦城点头说:"那好,那我陪你一块回去,小心着凉了,你又那么不喜欢打针..." 锦城扶书阁回去了,雨那么大,路途不长,却花了好长时间,裤腿上乌黑的泥泞粘在腿上,远远望去,像毛毛虫慢慢蠕动着... 第二天没课,书阁到下午才晕沉沉醒来,屋里只有他自己,他看见桌上一张字条:书阁,旁边的是药,一日三次把药喝掉,注意多休息,我们晚上见." 他认得出这笔迹,旁边有几片纸包好的药片,他拆开一包,望着黄黄白白的小颗粒,发了怅,许久,忽然将纸片一攥,捏了个粉碎,喃喃着:"你就不该对我这样...你就不该这样对我..." 锦城察觉,连续几天,书阁除去偶尔去上课之外几乎见不到他的踪影,下课也是很快的就走开了,吃饭也不见人,每次挨到深夜才听见宿舍门吱的轻轻一响,可是第二天他张开眼再看时就又没了人影。灵芸照常是一鼓作气的生气着,她像是打定主意要给书阁好看,每次下课比他走得还快,幽怨的小脸没有丝毫隐藏。冉琪也总是消失不见,刚看请了人,转身又没了踪影。三人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教室,仿佛是可以不在一起一样,锦城也曾设想过,但他很快打消了念头... 幸而锦城是严肃理性的,理性到他根本未向冉琪袒露自己的心意,也严肃的根本没有要去寻个答案的冲动。果真下了决定去寻,未尝得不到一个合理的通彻的答案。他心里也是信"缘"这个东西,上天自由安排,顺其自然...打定主意随命运去吧,即便他也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即便他也深陷思念无法自拔,即便爱恋慢慢蚕食了他的心。所有的蠢蠢欲动却在他严肃的外表下隐没了... 日子翻了好多天,终于有一天冉琪在下课之后没有立即离开,站在教室门口望着他,他心里是欢喜的,走过去却做了随便的神气:"...你忙了很多天." 冉琪偏头示意出去说,他俩并排往楼下去了。已临近冬季,操场上早已没了无数落叶满地翻滚的场景,萧瑟的风却还是有的,只是更加渗人心骨。秋末的风是褪了刀鞘的利刃,一道一道往人还没来得及遮掩的皮肤划去,脖子、耳朵、下巴...锦城觉得从来没这么冷过。他揉着发红的耳朵笑:"还没到冬天就已经这么冷了,那真到了还了得..." 冉琪点头说:"是的..." "你穿的这么少,小心像书阁上次一样身体着凉..."锦城看了冉琪一眼,轻声说。 冉琪身体一僵,随即一咬牙,像下了很大决心,看定了锦城:"我...我想拜托你件事..." 锦城屏了呼吸,缓缓说:"你说..." "我...我恐怕以后离不开书阁了...我们...我想请你告诉灵芸,我不想她蒙在鼓里...可我...我实在没法说出口..."她垂了头,红了脸,声音也随着冷风颤抖。 预言应了征兆,锦城的单薄的身体突然震动起来,是抖动的松枝落下漫地的松子,他低头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他心头震落下的刺痛的汗珠...然而锦城究竟是严肃理性的,此时他也不过是咳嗽一声,平静的说:"好...我帮你..." 他望着天空,远方天际忽明忽暗像预备扑下来的怪物,这大概是这个冬天第一次暴风雨。有些事无法明了,无法着手解决,但在遥遥的天空处,必有其答案和方法。 他也许知道解决的方法... 夜晚书阁再回宿舍时就只剩他自己了,对面近在咫尺的床已经空了,硬邦邦的床板缝像残留的醒目的疤痕,他攥着把手,意识已经离他远去。"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他摸了冰冷的床边的铁架,还隐隐能感到锦城的温度,仿佛锦城没离开。他看见他还坐在床边,冲了他笑,说了话,只是他听不见...书阁大声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喊了一会儿,他忽然大笑起来,越笑越可笑,止不住的笑,笑的泪也掉下来,抹了泪,继续笑... 晦暗的月光透了窗纱照进来,满屋子阴霾的倒影。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没脱,顺着玻璃往外看,遥远的远方,那么朦胧,那么模糊,缩成一团浓稠的光晕,渐渐看不清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课,也没法去上课。怔了一夜,知道天边浮了鱼肚白的光,他才昏昏睡了。这一觉直到天黑,是司机把他叫醒的,着急忙慌的把他推醒了:"少爷...快回去吧...太太她..." 他直接就奔了出去,一路上不喜不悲,被痛苦冲昏了头脑,他想要看看,还能坏到什么程度,还能痛苦到什么程度...命运的居心常常令人怀疑——他进了堂屋,只看到的是满堂的模糊的脸和一张躺在地上被白布覆盖全身的身体。 他咽了一口气,慢慢指着那具身体试探着望向司机,司机点点头。 他失了重,跌跌撞撞的冲过去,被人群挤出来,再冲进去,在被挤出来...他忍住不去想,可眼泪还是不住的流下来,淌满了全脸。他忽然看到——母亲坐起来了,她冲着自己笑...多少年来第一次冲着自己笑。他大声嚎哭起来,依旧向着母亲冲去,人们抓着他的手,他的脚,把他全身都锁住了。书阁咽着气还想说话: "...我...我看到了,我妈...坐起来了...我要过去..."人们只是把他抓住,他们紧紧把他抓住,抽空议论着,叽叽喳喳,也许议论他和他母亲都是疯子,他不知道,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现在不是一路的人... 人们尽责的保护着草席上冰冷的身体,人人一副不可侵犯的面容,带着逼真的虚假的面具,流着冰凉的血液,恐怕比地上的身体不会温热多少。饱餐晚饭之后不忘对失去知觉的倒地不省人事的"作乱者"一通指点,才慢慢散去了... 书阁醒来人已经散尽了,挂着满堂的白布沉淀了阴森的气息,大堂空气里弥漫了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饭菜的味道,地上的、还有掉的油腻的米粒,书阁跪在母亲面前,俯身用袖口把周身附近地上的饭菜颗粒擦了干净。 他掀开母亲脸上的白布,瞧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苍老而扭曲——他从没这么看过母亲,他忽然失声痛哭起来,他使劲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大把喷着泪,再狠狠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呜呜...你该死...你那样对她...你不是人..."后来哭声大了,掩住了说话声,脸肿起来,可还在含糊的说着,趴在母亲胳膊上哭泣着,颤抖着,蜷缩着,抖动着身体,还不停的抽噎着:"...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会原谅这种儿子的吧。这能算是她的亲儿子吗...不该被原谅的——一个为了不受鞭打而对着母亲态度冷漠的人、一个为了花钱肯一年不见母亲的人、一个眼看母亲受辱却远远观望的人...懦弱胆怯软弱苟且的人...逆来顺受多了,唯唯诺诺成了习惯,畏首畏尾成了呼吸...懦弱不堪让她心寒无数的东西——她的儿子... 这人...帮了外人欺负母亲...即便他不谙世事,即便他是个孩子,也该千刀万剐吧... 他哭泣流涕的打着自己耳光,不知疲倦。他没法原谅自己,直到这一刻他才想到小时候母亲是怎样护着他,怎样温和的吻着他,给他讲睡前的故事,给他买喜爱的东西,甜甜的笑颜,温暖的母心... 她静静的睡了。不赞一词,她有权利这么做,这一世摊了这样的儿子,她该早点去到别的世界,找她深爱的人去。也许能让她坚持活这么久的动力仅仅是想就这样看着这儿子长大,她知道如果她离开的早了这儿子会受怎样的苦,他如此对她,她竟还这样想着他,不肯他受罪...他也知道,只不过他此刻才深深意识到,模糊的泪眼之中,满是梦... 远远的大太阳底下,微波粼粼的湖面,泛着柔和的光,爸爸妈妈相拥而笑,而他小小的身体在木板秋千上笑得好开心...这一次没有突然袭来的狂风暴雨,没有阴冷,没有冷漠,没有恐惧。三个人就一直镶嵌在幸福丝边的画框里,永恒的定格了... 回来时司机说母亲是服毒身亡,阴凉的墙上挂着泗水鸳鸯图已然绣完了,地上散了几种颜色不一的线团,想必是她痛急攻心,实在无力,才抛下了。她将她的事情做完了——她将象征她一生的悲离命运的泗水图、她将那不争气的儿子看到大... 书阁喉咙痛得厉害,他忍不住咳起来,越咳越厉害,忍不住的咳,手里出了血,他看看,忍不住笑出了声,痛现在才出来,姗姗来迟...他不停的咳。喉咙经不住了,没有了咳嗽的欲望,可他还要咳,强制咳下去,他笑着,咧着难看的弧度,喃喃着谁也听不懂语言... 祭堂的门大开,深夜出来觅食的野猫探头往里张望着,一向警惕的野猫竟大摇大摆进来,大概觉得跪着的人也如躺着的人一般没有了生气。它跃到桌上扒弄瓷盘里冷菜,胡闹一阵又跳下来侵扰地上的人。爪子将覆盖的白布掀开一个角,书阁重重一拳捶到地上,野猫吓跑了。片刻,它又跑回来,重新用嘴去扯开白布,书阁狠着脸再次捶地,野猫又跑了。他看到母亲一只手漏出了出来,他爬出去要把手放到白布里,瞧见母亲手紧握着,像攥了什么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抠开看看,他想看看母亲临终前还惦记着什么。 他悲伤的用力抠开僵硬冰凉的手掌,他看到一个小玩意——一个明显被岁月侵蚀了的生锈的铁铃铛。他记得这小铃铛,记得很清楚...铁铃铛...他幼时最爱的玩具,"铃铃铃"摇一摇,爸爸便出现在他身边。 "好了,小英雄。你使用了神奇的魔法铃铛,你现在可以许个愿望,你说你有什么愿望呢?"爸爸笑眯眯的问他。 "我...我要一个冰淇淋。" 爸爸边便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来个冰淇淋。妈妈在旁边温和的笑:"小贪吃鬼,小心吃坏肚子了。" ...... 多年搬家多次,他早已忘了这铁铃铛的去处。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绝没有想到——母亲早已悄悄保存下来,这是她曾经天真烂漫的深爱她的孩子的印证,她曾有过那么可爱的孩子,她爱她的儿子,不论他怎样伤她的心,她那么深爱他,临死前还想着他...也许多少个心痛折磨的夜里她会拿出来轻轻亲吻着,这残留她从前的孩子的气息的东西... 书阁枯干的泪水再度喷涌出来,伏在妈妈身上嚎啕大哭... ... 陈介尧还是现身了,已经是第二天了。他躲藏起来,一副出差的样子,当做不知道这回事,他甚至连做样子都不愿意,即便有多嫌弃,那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匆匆掏钱办了葬礼,赶着出差了....呵呵,他大概听说了书阁与灵芸闹掰了... 书阁为母亲守了三天灵,夜夜跪着,困乏极了就顺势躺下。他大概存心要离妈妈更近些,这些天只喝些凉水,三天里稀稀落落几个他叫不上名字的亲戚来做做样子,吃上一顿饭就走了。 祭礼结束那天除了做事的工人就只有他,天洒了细密的小雨,他看着承载了母亲的红彩棺材缓缓落进大坑,他身体站不住栽倒在沙土上,他把脸埋进沙土里,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工人填了土,嘟囔着走了。坟前没有碑,只用了三块石头填在土堆上头,书阁在坟前跪了很久,说了好多他曾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是孩子对母亲的倾诉。他呜呜着,孤零零的坟头,孤零零的孩子...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哭泣,所以他尽情的大哭,哭声浸湿了整个庄稼地的空气,漫上了头顶整片灰暗的天空... 他没有回"家",那还能算是家吗...他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将学校返还的一笔费用拿去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他知道爸爸有个要好的朋友在杭州生活,他应该会帮自己的吧...很小的时候他去过,印象很深,很好的一家人,是祖传的老宅,倒不太可能搬家。 他偷偷去看了锦城,隔了老远的玻璃窗,教室靠窗的锦城低头不停写着什么,书阁躲在梧桐树后不动的看... 半晌,他悄悄溜走了,他没注意——锦城身体突然一阵,嘴唇抿的紧紧的,缓缓偏头望着左边的玻璃——上面清晰的倒映着光下一棵挺拔壮硕却有些孤单凄凉的梧桐树... 第二天天还未亮,书阁就坐上了车,火车轰隆隆喷着黑气咆哮着前进,坐在狭小的座位上,望着越来越远的站台——那是越来越远的往事。 他谁也没有告诉。灵芸,冉琪,锦城...书阁睁大了眼睛,他会恨自己吧...? 书阁摇头苦笑,曾经那么重那么重的依赖,这无法触及的人... 也许唯有远离,慢慢忘却才不会痛苦吧。 他手里还攥着生锈的铁铃铛,他变了样,铃铛里的人影又回到了幼年模样。他要在这铃铛里跟爸爸妈妈相聚了,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