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叶草一

　　我在朦朦胧胧中接到了赵良的电话，一看表，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我不耐烦地问说：＂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吗？就这样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先挂了啊！＂还没等他说话我就匆匆挂了。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可是还没等我合眼电话又响了。
　　＂喂喂喂，你有完没完啊？＂我冲着电话那边直嚷嚷。
　　＂你小子还是这副臭脾气啊？如果不是念着咱们原来的交情，我吃饱了撑的，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
　　＂行了行了，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我打着呵欠。
　　＂你还记得咱们一起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小子就像一个傻逼似的念叨着某个你崇拜的作家么？＂赵良在那边兴奋地说。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你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就为了他妈的叙旧啊？这可不像你啊。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说，有屁放，老子才没工夫跟你闲扯呢。＂
　　＂还记得艾国良么？还有他那个破诗叫什么来着？＂他在那边饶有兴致地问。
　　＂记得记得，不过，我崇拜他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见见他么？昔日握笔的战士已经沦为阶下囚。这背后或许还有一个你感兴趣的故事呢。你他妈的不是一直想写点东西却苦于没有素材么？想见他的话明天来找我。不想见的话就当老子什么也没说。＂他说着挂了电话。
　　赵良是我的大学同学，他上大学的时候不爱说话，整天成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傻啦吧唧的。但是他的成绩很好，虽然经常逃课仰望天空，却每次考试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个第一，让我们这般俗人眼红不已。
　　赵良虽然成绩很好，人缘却很差，几乎没什么人愿意跟他交往，确切地说是没人敢跟他交往。这家伙满肚子的学问，而且自视甚高，从来不把一般的小老百姓放在眼里。像我们这样的俗人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我们专业和外专业举行辩论会，论题是当下流行的艺术，比如后现代，非主流等等。说到当下的艺术，赵良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来很不屑于参加这种弱智的辩论赛，但一看到这个论题就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嚷嚷：＂这次辩论赛老子要参加＂。
　　那场辩论赛很激烈，场面之壮观绝对不亚于鲁迅当年在北师大的专场讲座。很多人完全是冲着赵良去的。辩论会才进行到一半就再也没办法辩论下去了。赵良不仅用超快的语速，严密的逻辑，大量详实而又生动的事例让对手无话可说，他还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
　　＂现代派就是垃圾
　　后现代也是她妈的垃圾
　　非主流，哼哼，他妈的垃圾都比它艺术
　　波德莱尔是垃圾
　　兰波也是他妈的垃圾
　　操你妈，这是艺术么？＂
　　对方的几位辩手脸都气歪了。他们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必将赵良千刀万剐而后快。主持人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嚷着：＂请大家保持安静！请大家保持安静！＂可是没人理会他。还没等他们动手，赵良就把衣服一甩，赤膊上阵，大喝道：＂操他妈的，想打架的就来，老子奉陪！＂
　　对方一看这阵势，先是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就镇静下来，他们仗着人多，满打满算不会吃亏。于是，那个领头的说一声＂上！＂他们就一下子把赵良围在中间。我们这边一看不对，得给赵良助阵啊，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的同学啊！于是我们这边也站出来几个看着身强力壮的，上去直打哆嗦。赵良却骂道：＂操！老子什么时候打架请过帮手？都给我站得远远的，你们的情老子领了。＂
　　我们面面相觑，尴尬地退下场来，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看他怎么收场。赵良打起架来真不赖，很快就把一个高个撂翻在地，举起拳头往死里打。旁边的几个人彻底吓懵了。可怜那个高个很快就花团锦簇，流了一地的血。赵良举着他的带血的拳头，恶狠狠地问：＂哪个狗日的还想上？＂
　　所有的人都在往一边退，赵良提着他的血拳头夺门而去。
　　事后赵良受到了严肃的处罚，险些被开除学籍。
　　我和赵良一直不熟，直到有一天，他拿着一首诗来找我，兴冲冲地问：＂这是你写的？＂
　　我战战兢兢地点头。
　　＂操！写得真不赖，比波德莱尔他们写的好多了。＂他兴奋地拍着大腿。
　　我谦虚地敷衍了几句，说哪里哪里，我哪里敢跟大师相比。
　　他却一下子严肃起来：＂你见我夸过谁？你别不识抬举。＂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讨论一下诗啊什么的，慢慢地就成了好朋友。后来他去参了军，退役之后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公安局长。
　　艾国良，这个人似乎和我隔得太远了。他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慢慢淡去。我只记得上大学时我很爱看他写的散文和小说，还有一些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诗。那种灰灰的心情，伤感的笔调，实在太合我的胃口了。那时我有一个理想就是见到艾国良，向他请教文学，请教灰色的人生，请教多余人的哲学。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不怎么爱看书了，所以我就慢慢地忘记了这个我曾经很崇拜的作家。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骑车去找赵良。
　　＂嘿嘿，怎么样？我老赵够意思吧？有什么好处我都没忘了你。＂他笑嘻嘻地给我递烟。
　　＂得了吧，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想要我帮你做，你才没那么好心呢。＂
　　＂兄弟就是兄弟啊，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全知道啊！＂他说着邀我坐下来。
　　＂是这样的，你的偶像，艾国良，杀人了。老子审问了三天，这个细皮嫩肉的书生硬是一个字也不肯说。自始至终死人一样的表情。说实话，我真有点害怕他那种眼神。嘿嘿……这不，我就想到了你。你原来那么喜欢读他的书，说不定你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共同点。你也许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些什么来。＂
　　＂……＂我抽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你知道他杀的是谁么？他的亲生儿子，多可爱的一个小孩啊，你看看，这是照片。＂他说着给我递过一张六寸的照片来。真的，那是一个再可爱不过的孩子，无论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尤其是那一双闪着灵光的眸子，黄金分割的鼻子，嘴唇。我匆匆扫了一眼就把照片放下了。心下不禁有些惋惜。
　　＂这个又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劝我离那些灰色的血腥的人生远一点，多看看太阳，多想想光明么？＂我抽了一口烟，慢慢地靠在沙发上。
　　＂你就一点不感兴趣么？你他妈的不是一直要写个小说么？现在老子给你找了个这么好的题材，你却不干了……你也太不够朋友了。＂他大声说道。
　　＂你看你，你看你，才说两句话就发火，我又没有说我一定不干。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条件＂
　　＂这样才是好兄弟嘛，有什么条件你就说，我一定全都答应你。＂
　　＂第一，我要和艾国良住在一起……＂
　　＂不行，绝对不行！＂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除了这一条之外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条不行。＂
　　＂为什么？＂
　　＂他是什么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杀，何况别人？老实跟你说吧，其他犯人都不敢跟他呆在一起。他那种凌厉的眼光让最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也不寒而栗。你想想吧。＂
　　＂这个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那不成，我还是不放心，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他仍然很犹豫。
　　＂赵大局长，你不要婆婆妈妈的行不行，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他那间屋里装个特殊的呼救装置，一有什么情况我就叫你，这下总可以了吧？＂
　　＂行＂他沉吟了一会终于点头了，＂第二个条件呢？＂
　　＂给我足够的香烟，阿尔伯特王子牌的。＂
　　＂你要这个干什么？＂他大惑不解。
　　＂你就不用管了，给我准备好就行。＂
　　这就是我曾经崇拜过的艾国良么？这就是那个要把希望写在水上的艾国良么？我不知道。和艾国良呆在一起两天了，他始终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那呆滞的眼光里写满了疲倦，写满了仇恨。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有这么深的仇恨。我的心里暗暗发毛，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听赵良的劝告。才两天我就深深体会到自由是多么可贵了。
　　第三天早晨赵良悄悄把我叫了出去。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
　　＂兄弟，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另外想办法。看着你在里面受苦，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不，我觉得挺好的。再说，我还没打退堂鼓，你怎么就瞎操心起来了？送我回去吧！＂我说着就转身往回走。
　　他叹了口气，目送着我走进囚室。
　　才进囚室我就忍不住流下泪来。我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拒绝赵良的好意。难道我真的会在这个不足十个平米的地方得到什么么？
　　我默默地抽着烟。阿尔伯特王子牌香烟。艾国良在他的小说中提到过很多次这种香烟。我想，他肯定很喜欢抽这种烟。
　　我的猜测没有错，艾国良很喜欢这种香烟。
　　＂可以给我一支烟么？＂他有点胆怯地开口问道。他的脸上完全是疲惫和无奈。他真的杀了自己的儿子么？
　　我给他递过去，为他点上火。
　　＂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没烟的日子真他妈难熬。＂他抽了一口烟，慢慢地说道。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吸着烟。
　　沉默了一阵之后他突然笑道：＂哈哈……真有意思，你前两天一个劲地说话，现在却一言不发了。＂
　　我看着他那张差不多没有血色的脸不禁有点难过。
　　＂我念高中的时候很喜欢看俄罗斯的小说，像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屠格涅夫的《罗亭》我都爱看。我一边看就一边感慨，这他妈写的不就是我这样的人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我多希望我一直那样傻下去啊！可是上大学之后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