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何兆武 整理/笑意 插画/晁春彬 面对死亡的人,不会觉得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有一阵日本天天来轰炸,我们几乎天天跑警报。太阳在天上照着,炸弹好像水晶球一样一个一个掉下来,掉下来一个就要死很多人,可人们也没见得有多害怕,因为每天都要面对它。 飞机来扔炸弹的时候,每个人的反应不一样。最奇怪的是,大家都跑,可一个平常很自私的同学,碰到这种情况居然比谁都镇静,他就躲在屋里。吴晗这种民主斗士反而惊慌失措,他跑的样子让我很不以为然。 梅贻琦校长那时候年纪很大了,差不多60岁的样子,他时常与我们一起跑空袭,但他并不跑,很有绅士派头,衣服穿戴得很整齐,慢慢地拄着一把张伯伦式的雨伞当作拐杖,还疏导我们不要拥挤。我觉得他非常安详,你看老校长是这样的态度,你们慌什么?他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安慰。吴晗那个时候是中年人,他那惊慌的样子给学生造成很大的心理影响,当然人各有异,这是修养,也是本能。 我不相信人有灵魂,人死了就完了。但要说对后世还有影响就不算是消失的话,那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消失,因为每个人总会有一点用,即便是小小的作用,并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比如,前人的书总是会对后人的思想产生一些影响。 乌纳穆诺,他是西班牙最古老大学的校长,写过很多神秘的小说,还写过一本《生命的悲剧意识》。在这本书中,他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追求光荣"。 我是在青年时期读到这本书,看完了就去问汤用彤先生的意见,他说这本书文笔漂亮极了。我说:"您的意思是思想不够?"他说:"人生的意义是追求peace of mind,是追求心安理得。" 后来,我又去问我的好朋友王浩,王浩说:"人一定是通过追求光荣,才能心安理得。"和国内同时代许多知识分子历尽坎坷、乃至业务荒疏、一事无成不同,王浩一直是英国牛津、美国哈佛和洛克菲勒大学的著名教授。 但我想每个人的处境不同,像王浩那样有本事的人要追求光荣,我这种追求不到光荣的人,就选择做个旁观者。这好比演戏,要我到舞台上去演出,我没有这个本事,我就安心做一个看客,人生不一定要通过光荣才能得到心安理得。 可是,王浩在国外的一生看起来顺利又平稳,得到了光荣,他得到幸福了吗?我觉得他并没有得到。矛盾和烦恼好像伴随他的一生,他取得的那些成就,恰是他无意追求的方面。他一直想从逻辑入手弄出一套系统哲学,晚年放弃了这个野心,但仍念念不忘想要解答人生的基本问题。 人生的追求到底是什么?普通的、最简单的回答是"人生追求的是幸福"。那什么是幸福?可以有不同答案。 年轻时,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 现在,我想不是这样。现代社会的物质水平要比过去提高了,而人是不是比那个时候更幸福?一个好社会的标准应该是让每个人的潜能得到最大限度地发挥,可实际上这是做不到的。最可惜的是,我们往往看到有才华的人都没有很好地发挥自己的才华。 王浩在青年时期喜欢追问:"什么是幸福?"他引用过纪德的话:"人是为幸福而生的。"如果不是幸福,又应该是什么呢?人生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光荣、知识、权力、地位、崇高、圣洁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是直到老年,他似乎并没有追求到他早年所企求的那种幸福。有时跟他聊天,我就想追问他,什么是幸福?他也说不出来。 虽然,王浩一直在国外,没有回国,可是他对国家的兴旺发展抱有很大的希望,有几次回国又觉得很失望。有一次,他对我说:"中国最糟糕的是什么?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就要株连九族。"他的父亲曾经非常追求进步,五四的时候也是一个很活跃的人物,反右期间他死了,王浩要回来奔丧,但没有获得批准,他非常失落。一个人总是一个社会人,你不可能就是荒岛上的鲁宾逊,你要是在社会里面得不到幸福,那就没有幸福了。 什么是幸福?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有一件荒唐的事情:到清华来的第一年,我就教了一门历史课,学期考试前,我出了考试题目后,系里的书记跟我要标准答案,我说没有标准答案,有什么标准答案?我的答案就算标准?不行,非得要标准答案。不要说我们没有标准答案,连牛顿、达尔文都没有标准答案,他们的理论不过是一种学说,那个学说当时很有力量的,不过现在人们已经超越他了。 我到今年秋天就满90周岁了。人若想要活得久一点,最好是活得有意义、活得有价值、活得有质量,你如果活着单是受苦受难就犯不上。我看到一些老人一大清早就起床做运动,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目的就是为了多活两年,而你付出的是十年的代价,代价太大了。 人最好是活得有意义,不过这东西很难说,什么有意义呢?在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里,哈姆雷特的好朋友霍拉旭说过一句话:"这个广大的世界有许多东西不是你那可怜的哲学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许多东西我们无法用常识去表达,只有在更高的层面上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如果我们非要用常用语言去表达,那就是把它简单化了。 或许,只有类似宗教的答案了,所以这一点我挺佩服宗教徒的,他们有一个信仰。我是无神论,我根本不相信神,好像思想就没有了依靠。就这一点来说,人还是需要宗教的或者类似于宗教的东西,就像以往的中国人相信自己可以改造世界,把全世界变成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但是不是真正能做到这一步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