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三月,柳媚花明,莺啼燕舞,好一番良辰美景。金陵城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女子快步移至一个堆满首饰的小摊前,眉露喜色,暗自思忖:这枚步摇色泽清亮,宛若天成。镶了朵海棠点缀其间,更显玲珑有致。姐姐是最喜欢海棠的,若戴在她头上,一定相得益彰。 一番思量过后,她果断掏出几两银子递给东家,继而将步摇妥帖收好。正想离去,却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一伙人拦住了去路。她心头一紧,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一个油头粉面,满脸横肉,身穿绸缎长袍的胖子,看起来像是这伙人的头子。他一脸色相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然后呲牙一笑,对身边一个额上生瘤,相貌奇丑的人说:"阿财,你看这小娘子长得还真俊啊!" 这个叫阿财的家丁朝女子看了一眼,转脸对胖子谄媚道:"爷,她比家里那六个夫人漂亮多了。我看,不如带回家,当爷的七夫人!" 胖子听罢啧了啧舌,一脸得意地说道:"不错,不错,爷正有此意。"说完,他转向女子,笑眯眯说道:"小娘子,若跟了我,爷保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怎么样,你可愿意?"说着,一只手随即蠢蠢欲动,竟要抚上女子的脸。 "呸!滚开!本姑娘不稀罕。"女子一脸嫌弃地朝他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地打开了他的手。 胖子盯着眼前的美人,恬不知耻地又把脸凑近了一些,"哟哟,还是带刺儿的,够味,爷我就喜欢这样的。" "死胖子,再不滚开,别怪本姑娘对你不客气。应天府沈明瑞那是我爹,我是沈府二小姐沈清颜,识相的赶紧滚!"女子怒了,脸色一沉,柳眉倒竖,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瞪成了圆月状。 胖子不以为然,讥诮一笑,说道:"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府尹,就是皇上来了,也得敬我三分。知道我爹吗,那是当朝魏丞相。知道我姐姐吗,那是当朝魏贵妃。普天之下,还没有我魏膺想要而得不到的。来啊,一起上,给我绑了!" 随着胖子一声令下,家丁们挥舞着兵器,张牙舞爪扑了上来。双拳难敌四手,看到如此阵势,沈清颜心里绝望极了,暗暗骂道: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本想趁爹不注意,偷偷溜出府来,以躲避提亲之人,不料又摊上这么个登徒子。我沈清颜是谁,岂能被他所玷?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以死相抵,也绝不让他得逞。 她银牙一咬,眼眸里闪过一丝倔强,暗自握紧了藏在身上的匕首。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翩然而来。一伙人还未缓过神来,就听得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之间,家丁们顿时瘫倒一地。那白影则轻轻落在沈清颜跟前,一副气定神闲,稳如泰山的模样。 方才狂妄不羁的魏膺,心底开始生出一丝怯意来。能在一招之内降服众人,想必此人一定武功高强。他自觉心头一凛,想要开溜,却又觉得心有不甘。索性又壮着胆子骂了句:"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坏爷的好事?等着,他日有你好看!" 眼前的白衣男子,浓眉轻轻一蹙,继而淡然一笑:"随时恭候大驾!" 待魏膺一袭人离去,沈清颜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位公子来。一袭白衣皎胜雪,面容清朗似月光,气定神闲堪比山,原来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之人。沈清颜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时间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努力回想,却又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诧异之际,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姐,小姐……"就在沈清颜沉思之际,她分明听见了自己贴身丫鬟瓶儿的叫喊声。抬眼望去,瓶儿挪动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不由得一惊:这瓶儿,来得还挺快!不好,我得赶紧逃。 她迅速转身,想要开溜。不料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摔倒。此刻,白衣男子一个箭步迎了上去,沈清颜便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怀中。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一种情愫在悄悄蔓延,沈清颜白皙的脸颊上,不觉浮上了两团红云。 "小姐,小姐……"瓶儿突兀的声音又从远处飘来,将二人从沉醉中抽离出来。沈清颜慌忙起身,双颊绯红,朝着白衣男子含情一笑,便匆匆朝着前方跑去。 沈清颜见附近有户人家,匆忙进去躲了起来。隔了半响,不见瓶儿追来,暗想她一定走远了。于是,轻手轻脚准备出来一探究竟,却不料被瓶儿逮个正着。 "小姐,老爷让你回府!"瓶儿双眼轻垂,低声说道。 "知道了,走吧!"沈清颜一脸不悦,极不情愿地往回走去。 【二】 沈府后院,一棵棵海棠娇艳似锦,竞相绽放。偶有风吹过,一朵朵,一簇簇,姿态摇曳万千。 "颜儿,你年芳已有十七,也到了嫁娶的年龄。而你一次次溜出府去,置提亲之人于不顾,你是想气死爹不成?"沈明瑞一脸怒意,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爹爹,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妹妹她不是故意的,以后多劝导便是。"说话的女子,绵言细语,软软糯糯,甚是好听。她正是沈清颜的嫡系姐姐——沈清心。 较之妹妹的直率倔强,她更谦恭沉稳,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着温婉气韵。 姐妹二人自幼朝夕相处,虽性子截然相反,但总归水乳相投,相处融洽无间。好在此时有姐姐挺身而出,替妹妹解围,沈明瑞脸上的怒意才开始渐渐退却。 众人散去,回到西厢闺房。沈清颜这才惊觉,给姐姐挑选的步摇不知何时竟不翼而飞了。暗想一定是慌不择路中落在何处了,于是慌忙出去找寻。转过长廊,绕过花丛,一路寻来,却未有所获。本想就此离去,却听见姐姐闺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她一时好奇,便偷偷将耳朵凑在门上,凝神静听。 "心儿,爹知道你满腹委屈。可这是皇命,不可违抗的……哎……"说到这里,沈明瑞顿了顿,深深地叹了口气。 "爹,就真的别无它法了吗?你知道我跟张公子两情相悦……他对我情深意重……我怎么可以违背我们的誓言……"说到这里,沈清心不由得声音哽咽。 "心儿,皇宫传出消息,不日要开始甄选秀女,所有官宦家族尚未婚配的女儿均在选秀之列,我们家也不能幸免。你妹妹她年纪尚小,性子刚烈。说话做事历来我行我素,不懂退让。皇宫处处尔虞我诈,她去了迟早会闯下祸端,你忍心让她葬送了性命?" "爹,万万不能让妹妹进宫……可我……我……"沈清心一时间如鲠在喉,竟不知道作何言语。 "心儿,你做事历来严谨甚微,更读得些许诗书。与你妹妹相比,我更相信你能妥善应对,保全自己……皇命不可违,于情于理,你们姐妹总要有一人做出牺牲才行……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爹也没办法……爹对不起你……" "爹,我懂你的难处……为了妹妹的安危,我愿意入宫…… "沈清心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泪眼婆娑。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门外的沈清颜也忍不住心软了。她开始想起昔日和姐姐相处的点滴,一幕幕感动的画面纷至沓来—— 娘亲离世早,是姐姐一直帮自己浆洗衣物,画眉梳妆,每天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什么新奇玩意,总是第一个与自己分享。由于自己贪玩任性,时常会惹下事端。每次爹爹生气责骂,姐姐总会挺身而出,护得自己周全。曾经自己缠绵病榻许久,是姐姐一直守在身边悉心照料。自己的病情才能得以好转,直至痊愈。 人心都是肉长的,想到姐姐对自己诸多的好,沈清颜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姐姐是用自己的幸福做交换,换得自己的全身而退。如此沉重的交易,她又怎能自私地接受?她闭起眼睛,摇了摇头,姐姐,如果这是宿命的安排,如果你我必有一人要身陷囹圄,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颜儿,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沈明瑞望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沈清颜,满脸惊愕地问道。 "是!绝不后悔!"她义无反顾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妹妹!"站在一旁的沈清心,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这个想要替她入宫的妹妹。二人相拥在一起,哭得不能自已。 两日后,一场仓促而又简单的拜堂仪式开始在沈府举行。没有张灯结彩,没有花轿临门,也没有宴请宾客,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 "姐姐,你和张公子会幸福的!祝福你!"沈清颜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跪在爹爹跟前开始拜堂,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张清朗的脸庞,霎时间思绪汹涌,伤感席卷而来,她紧闭双眸:那个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今世怕是无缘再见了吧…… 【三】 几日后,甄选秀女的消息得以落实。沈清颜打点好行装,带着家人的千叮万嘱,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宫门。 从各地来的秀女不计其数,想要拔得头筹,必须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考察和挑选。入选的自然是加封进赏,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而落选的则沦为普通宫女,没有圣旨不可离宫。因此,她们各个都费尽了心思,试图想在众多的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唯有她——沈清颜,却无意与群芳争春。 然而宿命仿若一盘断了退路的棋局,人在它面前渺小如蚁,无论怎么挣扎,也不过是一枚任由摆布的棋子罢了。纵然她无意贪恋任何权势和地位,只想默默了却此生。然而,她出众的容貌,清冷的眼神,紧锁的眉头,与那些裹挟着欲望,贪婪,谄媚的女子相比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她虽无意争春,却偏偏令皇帝一眼倾心。终究,她成了万人羡艳的颜妃,入住在凌月宫。 是夜,红烛过半,冷月无声。沈清颜转辗无眠,万千思绪凝结在心间。她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爹爹和姐姐,不知他们此时可好?还有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现在又身在何处?是否还记得自己?为何世间的事有这么多的难以预料?你想要的千方百计都得不到,而你不想要的却又躲都躲不掉。她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宿命。 此后,内务府赏赐的金银珠宝源源不绝,摆满了整个凌月宫。然而,无论这凌驾于万人之上的一代国君怎么讨好,都打动不了她的芳心。她依旧眉目清冷,不笑不语,脸上隐隐透着些许倦意。她唯一做的就是把这些价格不菲的赏赐,一次又一次地分给下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颜妃受宠,整个凌月宫宫女太监也跟着气焰高炽。他们一个个自觉无形中高人一等,穿着也比别处宫苑的下人要光鲜许多。是的,主子得宠,自己日后在宫中就有了依仗,个中好处自是不言而喻,怎能不令他们欢喜? 看着身边宫女太监一张张笑靥如花的脸,沈清颜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带着一副面具苟延残喘地活着,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背后暗流涌动。为了一己之私,人人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一抹真情在这里早已消失殆尽。可是,她仍然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姐姐——夏姐姐。 被沈清颜唤作夏姐姐的是夏紫星,同被皇帝选中,而被册封为夏贵妃。在选秀的途中,夏紫星因出身卑微而被某位家世显赫的千金小姐所欺辱,周遭看热闹者无一人肯上前相助,而沈清颜却见不得这种畏强凌弱之人。她主动上前,一开口便直言不讳,句句切中要害,仅寥寥数语就令那位千金小姐无地自容。许是千金小姐觉得失了颜面,再纠缠已无益,只得带着满腹怨气,悻悻然而去。 沈清颜和夏紫星因此而相识。途中,二人结伴而行,互相照应,很快便以姐妹相称。选秀时,二人双双入选,这更是一种难得的缘份。二人在宫中相互扶持,相互慰藉,成了彼此推心置腹的对象。沈清颜会常去夏姐姐宫里,探望姐姐。而夏紫星也时常记得妹妹的恩情,视她为亲妹妹。闲暇时,二人一起品茶,赏花,日子倒也舒心惬意。 倘若二人可以就此平淡地过日子,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但皇宫终是物欲横流之地,为了宠爱,权势,地位,多少人不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皇帝专宠颜妃,已令后宫嫔妃愤愤不平,再加上一些宫女太监等小人从中作梗,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就在所难免。沈清颜不知道的是,此时正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蠢蠢欲动,时刻准备将她一除为快。 【四】 彼时的临华宫里,魏贵妃正慵懒地斜倚在卧榻上,接过侍女递来的羹汤喝了一口,朝跪在自己跟前的宫女瞥了一眼,冷冷问道:"梦梦,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梦梦心头一凛,颤抖着声音回答:"回……回娘娘,奴婢该死,奴婢办事不力,求主子责罚。" "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不把那个贱人给我除掉,你知道后果,来人啊……"只听"匡啷"的一声,魏贵妃手中的杯子被她猛然摔在了地上。 梦梦身子明显一颤,一边磕头,一边战战兢兢地求饶:"求娘娘开恩啊……奴婢屡屡失败,全因有人暗中帮衬着她……肯请娘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这次决不失手……" "本宫可告诉你,本宫耐心是有限的。这次就姑且信你一回,若再失手,本宫可就没这么好的脾性了。速速查出是谁在背后帮那个贱人,给我一起解决了……"魏贵妃语气寡淡却掷地有声,令人不寒而栗。 梦梦躲过了此劫,不由得一喜,连连叩头:"谢娘娘……谢娘娘不杀之恩……" "来,本宫教你一招,保证让那贱人死无全尸……"魏贵妃诡异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寒光。 梦梦哆嗦着爬到魏贵妃面前,两个人窃窃私语起来。过了许久,二人终于商定好了计策。梦梦连连赞叹:"此计甚妙,娘娘英明……" 魏贵妃慵懒地朝她摆了下手。她很快会意,急忙跪拜叩首,倒退着走了出去。 【五】 倏尔,秋意渐浓。树上的叶子不禁风的侵袭,簌簌飘落,孤寂而又凄清。沈清颜望着窗外满眼萧瑟的景象,暗自心想:眼见天气愈发的冷了,而今夏姐姐已有身孕,更应防寒保暖才是。 想到这里,沈清颜遂命人取出皇帝赏赐的那件镶满东海珍珠的狐裘披风,准备送去夏姐姐宫里。 途经荷花池畔时,沈清颜看见一个宫女在嘤嘤地哭泣。她上前询问,得知是御膳房的翠儿。本是奉太医之命去给夏贵妃送安胎药的,不料走得急,滑了一跤,扭到了脚。因为担心误了送药的时辰,怕夏贵妃娘娘怪罪,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看着翠儿一边抹泪,一边轻轻揉搓着红肿的脚,沈清颜不由得心生怜悯。出于同情,沈清颜决定顺路帮翠儿把药带给夏姐姐。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会成为她厄运降临的开始。 夏贵妃服下了沈清颜送来的那碗药,不久便腹痛难忍晕了过去。匆匆赶来的太医,从残留的药渣里发现了一味红花。众人皆知,此花属滑胎之药,药性极强,稍有摄入,便可导致胎死腹中。可怜夏贵妃腹中胎儿尚未成形却已西去,醒来后的她,一时间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再次晕厥过去。 那碗药是沈清颜送来的,也是众人亲眼看着夏贵妃服下的,人证物证确凿,她百口莫辩。一道圣旨降下,她被打入了冷宫。 【六】 冷宫里,人丁稀落,门可罗雀,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如同一座冰窖。其实,更冷的是她的心。 最是君王无情,皇帝对她的宠爱不过昙花一现,脆弱得不堪一击。在所谓的证据面前,他终究还是不信她。她失宠了,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也相继离去,一个个另寻他主。宫里人向来趋炎附势,唯利所处。如今,她已是戴罪之身,不再是昔日风华绝代的颜妃了,这些人又岂有不见风使舵的道理? 几日后,皇宫后花园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打捞上来时全身浮肿的已不像样子,但从隐隐可见的五官来看,此人正是已消失数日的宫女翠儿。想必是被人杀了灭口后抛尸枯井,以此来毁尸灭迹。可怜翠儿不过是一枚遭人利用的棋子,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却也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惨下场。 期间,夏紫星悄悄使了不少银子,到冷宫来探望她。沈清颜本以为她们的姐妹之情,伴随着那碗汤药已消靡殆尽。然而,她没想到,夏姐姐却是唯一一个相信自己的人。 夏紫星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待她被打入冷宫,她便隐隐感到事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察访残害自己孩子的真正凶手。查到最后,罪魁祸首终于浮出水面,正是人人畏惧的魏贵妃。可是,苦于证据不足,暂时不能将其公布于众。待时机成熟之日,一定会禀明皇帝,将其绳之以法,以此告慰自己孩子的在天之灵,且一定会帮助沈清颜重获自由之身。 或许真相并不重要了,沈清颜早已心死如灰。于她来说,置身何处,都是一样,只是一方没有温度的住所罢了。她宁可呆在冷宫之中孤独终老,也不愿在尔虞我诈中苟延残喘地存活。不属于她的,她不想要,也不会要。 渐渐的,凛冬来了。树木褪去了金黄的衣衫,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久未打扫的院落,铺满了厚厚的枯枝败叶。 冷宫里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没人记得这个废弃的嫔妃,也没人在意她的死活。没有冬衣御寒,没有炭盆取暖,她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反反复复咳个不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暗淡,苍白憔悴。她以为,她会这样日复一日的安静着,孤独着,直到悄无声息的死去。 然而,宿命的剧本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你永远不知道它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又蕴藏着怎样的跌宕起伏。 【七】 一日,一个自称柳儿的丫头突然登门造访,递给沈清颜一枚步摇。沈清颜认得分明,正是那日自己在集市上丢失的那枚。 柳儿看出沈清颜的不解,开始慢慢道出了实情:"颜妃娘娘,这枚步摇是我家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沈清颜一时颇为不解,甚是疑惑的问道:"你家公子?" 柳儿连连点头,说道:"是的,娘娘,你可还记得的你云哥哥?" "云哥哥?当然……当然记得!"沈清颜一提起云哥哥,显得异常兴奋,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红晕。 此刻,那些年少的记忆开始在沈清颜脑海里萦绕不绝,像一条条缠绕的藤蔓,爬满了她整个心墙。她记得年幼时,自己爹爹和云哥哥的爹爹同朝为官,亦是莫逆之交。两家你来我往,交往甚密。云哥哥年长她三岁,不仅生得相貌出众,且小小年纪便已武艺超群。她总是一口一个云哥哥的缠着他,小跟班似的黏在他身后。时而缠着他教自己练武,时而在他睡觉时肆意捣乱。而云哥哥总是微微一笑,宠爱地捏下她小巧的鼻子,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随着时间的流转,两人的感情亦日渐情深。只是几年后,云哥哥便跟随他爹爹调去别的州县任职,此后见面的次数便寥寥无几了。 柳儿见沈清颜不作声,又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和你爹见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有意撮合你俩。想赶在皇帝选秀之前,让你二人早日结成连理。我家公子听说提亲对象是你,倒是颇为欣喜,早早地准备好了聘礼。只是,天公不作美,没想到那日你却离家出逃了。后来,听我家公子说,那日在集市上,他又凑巧从魏膺手中救了你,只是当时已时隔多年,可惜你们都没认出彼此……哎……" 听完这番话,沈清颜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原来那日的白衣公子就是云哥哥,难怪自己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怜爹一片良苦用心,千方百计地给她提亲,不过是想让自己躲过选秀入宫的劫。可是,终是自己太任性,太偏执,以致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幸福。 沈清颜叹了口气,沉思之际,柳儿又继续说道:"后来,你入宫了。我家公子知道与你缘分已尽,只得在暗中偷偷保护你,怕你受奸人所害。魏贵妃派曾人多次加害于你,如若不是我家公子在,恐怕娘娘早已性命堪忧。但是千算万算,百密总有一疏,你终究还是被她陷害,进了冷宫……" 沈清颜满脸惊愕,原来自己云哥哥一直在自己身边,离她那么近,可是她却浑然不知。想到这里,沈清颜急忙问道:"云哥哥在哪里,我想见他……" 柳儿嘴唇嚅动,眼睛突然红了一圈,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家公子他……他……已战死在沙场了……" "什么?这不是真的……我不信……你骗我……"仿若晴天霹雳,顷刻间压得沈清颜喘不过气来,她不停地干咳起来,声音显得那么撕心裂肺。 柳儿见此情景,不忍再说下去,急忙扶着沈清颜躺在床榻上,想要喂她服药。然而,倔强如沈清颜,不弄清真相,又岂会甘心。她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拉着柳儿的手拼命地摇动:"柳儿,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柳儿无奈,只得道出了实情:"前段日子边关战事连连,各路告急。魏膺和父亲魏丞相沆瀣一气,联合朝中党羽,全力推举我家老爷作为主将,前去边关对抗敌寇。我家公子深知魏膺父子想要报复自己,生怕暗中有诈,便决定和老爷一同前去。后来,听说,战事危急,边关被敌军围困,我家老爷派人求朝廷派兵增援,结果手握重兵的魏丞相却迟迟不发兵。以致老爷他们苦守两日,最终弹尽粮绝,全军覆没了。" 柳儿说完这些,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闭起眼睛,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幽幽地说:"这枚步摇,我家公子日日带在身边。临走前他说,若他回的来,便带你逃离宫门,流浪天涯。若回不来,就让我把这枚步摇转交给你,嘱托你好好活下去……" 听完这些话,沈清颜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接踵而至,鲜红的血丝自她的嘴角缓缓流出。 门外大雪纷飞,铺天盖地,无休无止,仿佛要将天地万物尽数淹没在其中。 她擦干了嘴角,笑了。笑容如此凄凉,落拓。里面饱含了太多复杂情绪,是怨,是恨,是痛,是悲……她咬咬牙,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还要亲眼看着那些杀人凶手是如何接受宿命的凌迟。 雪还在下,寒风透窗而出,扬起她血珠凝结的发丝,打在脸上生生的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年后,听说魏丞相起兵造反夺取皇位,未遂。皇帝龙颜大怒,将其诛连九族。魏贵妃,撞柱而亡后,夏紫星被册封为后。夏紫星替沈清颜说情,皇帝准许她重新搬回凌月宫。 她笑了,云哥哥,你泉下有知,也当含笑。她觉得累了,很累,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恨也罢,怨也罢,悔也罢,就这样,都结束吧。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片刻,殷红的血从她的嘴角留出,淌在案上将宣纸晕开了片片殷红。那么娇艳,那么刺目,宛若窗外盛放的朵朵寒梅。 梅花,与风霜为伴,与冰雪为伍,一次盛放,倾其一生。只是,梅花注定是孤独的,花期一过,终是逃不开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宿命。花如是,她亦如是。 一声酒杯清脆的碎裂声,回荡在冷宫的上方,她脸上绽放着一抹微笑。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一男一女在花园里追逐嬉闹,纯纯的笑语,似蝶翩然飞舞,在花园里起伏回荡,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