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以后,休息了一年,什么事也不做,每天跟爸爸去散步。 他问我,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说,你不要担心,我没有问题的。 离开艺廊,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受到中国传统美学和绘画的影响。在中国传统绘画里,艺术和修养和生活是关联的一件事情;但在当代艺术的氛围里,艺术和商业是关联的事情。这是很大的分野。 我已经理解了,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展览策划,我也喜欢做策划工作,但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渴望回到简单的生活,就是"挑柴担水,莫非是禅"的那种境界。 一间茶屋 万事起头难,我从家具的设计开始思考和准备。先找到一位手艺非常好的老师傅,请他制作桌椅。 三十年前的台湾,认得明式家具的人不多。它的线条简约内敛,比例流畅优雅,造型古典之中,又隐然带着强烈的现代感,呈现一种敦厚、朴实、素静、穿透的气质。经过无数的讨论和失败的尝试后,最后决定以一张明式黄花梨南官帽椅作为参考式样。接着幸运地买到了一批台湾老桧木,那是台湾最上等的木料,而且老料的稳定性高,最适合拿来做接榫的家具。 参与了家具的设计过程,主要是仿南官帽椅,但又不完全依照它的尺寸来做,保留了所有明式家具的风格,但在比例上做了修改。比如把椅腿的高度放低了一点,还加宽了一些座面的深度,坐起来更舒服,即使坐久了,也不觉得累。等到椅子诞生了,我永远记得第一眼看见它的心情,真的在梦里也会笑。 接着做桌子。传统的桌面很高,我们把桌腿放低,桌面缩小成75厘米正方,虽然小巧玲珑,但一米九的人坐在这里也非常舒服,也站得起来,不会被卡住,因为把桌腿的罗锅枨拉高了,就简单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茶屋的空间内部很素,墙上没有画,杯子是白色的,上面画有细细的青花线条。 在艺廊工作的时候,周边是非常热闹的,每天看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各种各样有才气的人。但内心想要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自然而然在选择家具、空间摆设、插花时,一切都是素静单纯的。 因为心里很淡,茶具家具就都淡淡的。房间的颜色是白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像一间画室。无色的空间最有包容性,可以衬托所有的颜色,任何颜色放在里头都好看,淡的好看,浓的也好看。 经营一间茶屋,我完全没有经验,不会就从头学起,心里暗觉得它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所有的咖啡馆和茶馆都需要靠餐饮的收入,但我做了一间不卖餐的茶屋。我想做一间纯粹的茶屋,一间安静的茶屋,供人享受宁静的品茶乐趣。不提供用餐,室内的空气会很清新,品茶时,好茶的香气不会被食物的味道干扰和破坏。 很多人都对我有个错觉,像在画廊里、开幕酒会上给人的感觉一样,很优雅、很闲。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不太懂,茶屋的工作量马上让我不胜负荷,把我压倒了。每天勉强爬起来,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事情,累到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抹布都拧不干。但也没想放下,因为还没有提起来,有什么好放的! 很多年以后,爸爸跟我说,那段时期我看着你,等你倒下,就可以把这间Tea House关了,可是你没倒下。 说他的茶太浓,他就笑笑 这样做了十五年,一转眼就度过了。然后把对外开放的Tea House转型成了现在的工作室,在这里和许多同学一起探索茶道的深度和广度,现在进入第十五个年头了。 我自己教的茶道课只印过一次招生简章,叫"儿童茶道课"。设计得像书签。也有详细的课程大纲,教小朋友怎么做茶主人,怎么做茶客人,怎么准备点心,怎么洗杯子等等。 我那时候要选八岁以上到十二岁的孩子来教,因为觉得身高跟力气比较够,提得起壶来。结果有初中的、大学的,还有四岁五岁的,都是跟着哥哥、姊姊来的。我说五岁就不要来了,朋友说没关系,他不要泡茶,他在那里喝就好了。那些小小孩坐在桌边,脚挨不到地,悬在那边,笑嘻嘻的很安靜,好可爱。 五堂课,夏天时候的五个下午,很好玩,小孩子学得很快。小杯子、小壶都是适合他们的尺度,他们休息的时候皮得不行,但坐在那里的时候,眼睛滴溜溜的很专注,一个杯子都没打破。 当茶主人的,要自己把茶盘端到桌上,酒精炉要点火。他说家里说不可以玩火柴,我说可以,我教你就可以。喝完茶,踮着脚尖也要负责把杯子洗完。洗完之后,回家就会抢着帮妈妈洗碟子洗碗了。 教了一个暑假小朋友后,开始有大人要学,我说你开玩笑。她说,真的,我真的要学。我说你要学什么?她说我就要学这个简章上面的东西。 我说你要学洗杯子吗?她说真的,从小没有人教过我怎么洗杯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人准备点心,我真的很想要知道。 我记得有一位设计师朋友,他来玩,我请他喝茶。他很客气,喝了茶后,坚持要自己洗杯子。我说好。他把水龙头打开,把杯子放到下面涮一下就完了。我发现原来大人这么不会洗杯子,觉得冲一冲就好了。可是不能跟他说,要顾全他的面子,那么从小孩子开始教比较好。 反过来,我在孩子身上学到很多我们本来的样子。比如家里很少喝茶的小孩,泡出来的茶就淡,家里爸爸妈妈喝茶的,泡得会比较浓,他喝你的太淡,你说他的太浓,大家都笑笑,不放在心上的,没有面子这东西,好柔软,好大气。 大人就很难,要好久才能过这一关,才能把防御的外套脱下来,把面子放下,开始真正的学习。可是我们原本都是那么柔软的,长大了以后,包袱就很重了。 礼 关于茶席上的"礼",我想过一下子。 礼是暖意,内心不能具体明说的东西,借一个外在的形式,轻轻地表达出来。比如你来,我很高兴,我觉得与你谈话,让我感到很充实,我就借一点小小的心意,点心、茶来表达我的心意和欢迎。 比如我先帮你把点心外面的包装纸撕掉,那个饼有很多碎屑屑,装好盘子,这样你吃起来才会方便,才不会掉在自己的衣服上。这样的事情,对我们来讲,一点都没有负担,就是生活的习惯。 如果我是客人,主人已经为我设想好这些,我的内心应该会有一种很愉悦的感受。这就是礼吧,是设身处地地为客人想。如果喝茶的环境再陈设一些时令的花草,点心的味道跟茶非常协调,就更让人开心了。 我也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做好,比方说抹布用完之后搓一搓,把它挂回去的时候,四个角拉一拉,让它看起来很平整。 如果它坨在那里,等着人家搓,自己的心里不会很舒服,因为你没有做完它。别以为我就这样扔下了,我很省事,其实它会一直隐隐地在你的心里头呼唤你,让你回头去完成它,你就有挂念,不能放心。 把事情做完和做好,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境界。把事情都完整地做好了,就活在现在,不再回头了。 为什么这一天不一样了 有一年我们做了一个茶会,叫静心茶会,在阳明山上。 凌晨三点半,客人就要来。我们夜里上山准备,清香斋里的同学是茶主人,负责接待客人,等着天光亮起来之后,泡茶给大家喝。 我们在阳明山里面,被山包围着,两百多人,从天暗到天明,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没有人舍得讲话。那时候是七月,大暑和小暑之间,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清晨的山上却很清凉,看得到天色慢慢变化,曙光乍现的时候,开始虫鸣鸟叫。那一天的声音好像特别的响亮,就突然地,它们一起尽力地响了起来,很震撼。 在那个当下,会发现这个过程让你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打开,你会觉得可以听到很多声音。你每天都在听声音,但是都不像那天那样灵敏;你发现眼睛也是亮的,好像每天都在看着天亮,但是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去看见真正天亮的状态;你的鼻子也在闻到从来没有发觉过的味道,所有的日常感触变成是一个全新的体验,而且好像只有当下那个状态里才会发生。 之后会很感慨。那个时候我三十多岁,就会想,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很多这样子的景象和状态。那一次茶会之后,我就觉得我要很认真地对待生活里面每一个细小的东西。 那一次茶会之后,一位同学给我打电话,结结巴巴讲好久,讲不出话来,她在哽咽。她说,老师,我是乡下小孩,我常常一大早起来散步,但我没有看过这样的早晨,为什么? 那天真的是各种各样的天籁,交响乐一样的,一波一波的,在我们的周围演奏。有一位日本茶道老师一穗老师写信来,说我觉得那天解老师你一定躲在某棵树后面,在那里指挥它们。还有人很可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回去兴奋地邀约没跟上的朋友,隔天再带他们上山去体验。几个人守了一夜,到天明,可是就没了,鸟不叫,蝉不鸣,也来问我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那天的清晨为什么有那样的鸟叫虫鸣。 就像那位同学,打电话给我讲了半天,反复地说,她从小就是看着这样的山和天。说她从小就看着这样的景色,为什么那一天那么不一样? 多加了零点一五克 有一次茶课,大家都觉得那位茶主人的茶稍微再加一点茶叶会比较好。最后决议,加多少由她来决定,我们喝了后,来猜究竟加了多少。 第二席,大家全神贯注地品尝,大部分人猜的是加了0.5克以上,猜0.8到1克的也有。答案揭晓,只不过多加了0.15克。全部的人都"哇哦"。 那就是一群玩家的游戏,需要有一点基础在里头。这么要好这么熟悉的伙伴,都为0.15克这么微小的差异所呈现出的结果而大大地赞叹,也都十分开心。 让茶的味道改变的,当然不只是0.15克这样一个条件的变动而已。 每天的气温都不一样,气压不一样,湿度不一样,各种各样的因素都会对一杯茶产生影响。但你的心里面有一个准的,你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怎么樣才好喝。所以面对不同的条件,你的手法也会调整,比如水温、注水方式、时间长短等等,每一点小小的改变,加上去,会产生很大的不同。 所以每一杯茶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口也都不一样。因为茶汤泡出来之后,接触空气,就开始氧化,它的颜色也在渐渐、微微地变深。它不是一个最终不变的结果,所以你会保持很清晰、很觉知的状态去泡茶,不断地积累经验和调整。 这个故事其实有另一层意义,就是说,即使是那么一点点的变化,都喝得出来,不需要被告知,甚至会觉得差别很大。当你可以觉察到那些微妙的变化时,是因为你自己改变了。 你感受世界的方式变了,所以世界也不同了。就像在山上的茶会,很平常的一天,会看到它是特别的好。 也不要怕平凡 常常有人像你一样,问我到底什么样的茶,才是一杯好茶,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我想,好的茶应该是喝起来没有负担的,它的味道香清甘活,不苦涩,还要有韵。 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讲。最广义的角度就是心情好的时候都好喝;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很好喝;在一个舒服的地方就很好喝;在旅行中,条件并没有那么全,但风景很漂亮,也会觉得好喝。 讲到茶,并不是说没有经过学习,就不能说喜不喜欢,好不好喝。用自己的主观感受去说,你说好喝也可以,你说不好喝也可以,那是很自由的。但是真心要学习的话,第一步是不能装。泡茶请人喝的时候不能装,喝茶的时候也不装,你一定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这样才会开始进步。 常常喝茶的人,自然會想追求更好喝一点的味道。有机缘的话,听一听真懂的人的看法,这样可以省了很多摸索,就像学艺术,我们要直接去看经典的东西,不好的展览就不要看,那是绕路,眼睛会看坏了,越走越远。 我有一个体会,在职场上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人和自己分离的那种感觉会比较明显,人已经太习惯表面的客套与应酬。应酬在商业社会是常态的存在,往来交换都是应酬。但是真的想学习,要先把这个习惯摒除了。对自己不应酬,对人家也不要应酬,找到几个好朋友在一起,真心可以交流的,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是学习的第一步。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是突出的,是不一样的,处心积虑,要这里再不一样一点,或者用什么方法和别人不一样。你如果是安静的、踏实的,好像就太平凡了。但我们也不要怕平凡,其实到头来总会了解,每个人本来都是不一样的。 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平淡的味道》,是说我养的文殊兰。这花今年开了三次,每次开两天。我写的时候,是它第一年开,那年只开了一次。 那一天有朵蓓蕾从清早就鼓了起来,好像随时会打开的样子,我很想看它开放时刹那间的模样。中午课后打扫完房间,在它旁边慢慢地煮水泡茶,喝完了茶,清洗茶具,洗菜吃饭,做了很多事,直到窗外的浓绿渐渐浸染变成了灰灰紫紫的暮色,在迷迷朦朦看不清楚蓓蕾轮廓的暮光里,才等到它慢慢地打开。 我和一位初次见面的朋友说,一朵蓓蕾从打开到盛放花了五个小时,大自然就是这么不着急,不匆忙。它慢工出细活,这样子有耐心地开出来,也不为了什么,然后很快又谢了。 小鸟风物与即生即灭 在清香斋里,有时候我们上着课,就来一群小鸟,落在那株正在开花的扶桑上,吃花蜜。 每天风都会把不同草的种子带来,很多小鸟,它们的便便里带着没有消化的种子,落在阳台上的花盆里,就会发芽长出来。我就让它们长着,自由发展。有的时候想种一点什么,边上倒长出了别的小花小草来,也不去除掉它们,让它们共生。我有好多盆这样的植物,也有很多蕨类,最老的一盆铁线蕨有二十九年了。 茶席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在我们的空间里。花谢了,挪挪移移,换盆新鲜的花,随着花朵的色彩,抽换一两条丝布或茶巾、花器……比如今天,先放一个茶盘,我们四个人,摆四个杯子。想要一个小盆栽做配件,就去看看,哪一盆长得比较好。 今天是一盆蕨类,这两天梅雨季,好多盆里只有这盆好,边上有这个星星点点的满天星一样的草花,也是自己长出来的。 找到这盆草,拿一个在工地上捡的锈蚀断裂的ㄇ形钢残片当花器,它看起来像一件雕塑,把这盆草摆上去,就好好看。娇翠的草花被残破的铁锈衬托得生机勃勃,又苍老,又脆弱。 再放一盆兰花,铺一条茶巾,今天有点阴,点两个小蜡烛。都没有计划,是摆了一样,再摆一样,一点点地加上去,就自然地出来了。那盆小草上星星点点的花,在烛光下好漂亮,我就自己静静地看它,记在心里,手机拍不出那个效果。 很多时刻我们都拍不出来,在灵隐寺点着烛光的茶会,在阳明山上听着鸟叫的茶会,那个气氛人人都感觉得到,可是没有人留得下来。 这是我常常想要做的一个东西,就是用眼睛之外的感受去体会,你知道它是真实的,可是言语道不尽它,相机也留不下它。 我非常喜欢禅,我体会到的也说不清楚,它也不能说的。有时候上课,讲到一个东西,就突然活灵活现,变得好具体,好像就在你那杯茶汤里,或者就在你的桌面上,可能就是一个注水,水下去的那个动作。当下里感触很深,一下课,桌子一收了,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