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屹立于C市的中心,俯瞰着这座孤岛上蝼蚁般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我迎来一个又一个嘈杂的白天,又送走一个又一个更加嘈杂的夜晚,日日月月,周而复始。 我是一棵树。 几百年前,我降落在这片很肥沃洁净的土地上,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日益萌发,最后成为了一株小苗。然后,一个带着草帽的顽童路过我,好心地将水葫芦里的半壶水浇灌到我身上,此后,我开始有了对人类的感情。 很快,我的枝叶长得又宽又密,树干也揭制不住内心那种蓬勃的渴望,变得又粗又壮。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我的身下摇扇乘凉,越来越多的顽童开始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越来越多的鸟儿开始在我的发丝上安家,越来越多的子孙开始繁衍起来。那时啊,岁月静好,朴质的人们眯着眼睛唠唠家常,说到奇闻怪事,我会摇着身子和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而一旦有顽劣的孩子想来掏小鸟,我就会装作不经意地将他们抖下去,恶作剧得逞的我,还会得意地朝地下迷茫的他们调皮地一笑。 岁月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我是树,我有足够的寿命,可人不一样,我看着熟悉的人日益成长,日益衰老,以惊人的速度代代更替。道路日益宽大,俨然的农舍渐渐消失,战争,变革,血洗这里的一切,再是饥荒,饿疯的饥民疯狂地扒光我的树叶、树皮……人类渐渐变得阴险而狡诈。我惊诧地看着那些善良的人民的子孙,忍着剧痛,把他们要的一切馈赠给他们,唯剩光秃秃的枝叶在寒风中萧索地哀鸣,我感觉到了冷、痛,还有源自身心的疲弱,我默默地叹息,该给的,我都给了他们,我对人类也只能做那么多了。 后来,这里的一切变成了废墟。我似也忘了那些在树下许愿的情侣,在树 / 下或启程,或埋葬梦想的青年,忘了我曾随他们的欢笑而喜悦,随他们的痛哭而愤然,我的心日益死去,身体亦渐渐复苏,繁密的枝叶再次散在夏日的晴空里。我独自享受着严寒酷暑,朝霞日落。于是任杜鹃媚我于暮春,莲塘迷我于仲夏,雨季霉我,溽暑蒸我,地震和台风撼我摇我,好几个百年,我眼见自己长高长大。人类便又踏上了这片荒芜了的土地。 曾几何时,伴随着叮叮当当施工的声音,我的周围开始建起一些我不知的建筑物,惊叹之余,每日烦杂的噪声也扰得我不得安宁。转眼百年,我眼见三轮车脚踏车把大街小巷让给了公交车出租车,半田园风的小城镇变成了立体的大城市,俨然的农舍变作参差不齐的大楼,车声日益响亮…… 我的周围建起了围栏,树根旁移株了数簇花草抢夺我的养分。可人类并不这么在意,他们对着我满意地点头,还指挥着砍掉我长得随意的虬枝,在我身上挂了一个铁牌子。铁牌子?我低头,"雪杉"两个字在阳光静静地反着光,原来我是雪杉! 我被留了下来,每日被大小车辆围绕着前行,任人类向我行注目礼……而我仍就怀念人们亲昵地靠在我身上闲聊的时光。这座冰冷的城市,什么都是冰冷的,人心是冰冷的,大楼是冰冷的,土壤冷硬,汲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即便有人类来给我每日浇灌,那些微薄的养分很快被依附着我生存的花草给抢去了,那种熟悉的衰弱感又接踵而来。 直至有一天,我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一辆报废了的汽车停在我面前,树根隐隐作痛,车里人满身是血,全然没有了气息。 直至被拖车带走的那一刻,我在心中不住冷笑,在冷笑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可笑荒唐的岁月,给了我漫长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