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能唤起我们感觉的人际关系,都是真实的,无论是面对面的现实人际,还是借助于网络、社交软件的虚拟人际。因为除了现实逻辑以外,我们还有情感逻辑的制约。也就是说,我们发展和他人的关系,除了理性、现实的考虑,还受到潜在的情感需要的影响。而这些更靠近所谓潜意识的心理活动,并不区分是虚拟的社交,还是现实的社交。它关注的是情感的满足和心理紧张的释放。 "投入精力"是日常用语,在精神分析的语境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和世界的联结,是靠投注力比多实现的。投注对象可以是一个具体真实的人、一件物品、一段关系、一种活动、一个理想化的形象等等。只要你对于TA产生了情感上的卷入和需要,那么TA就是你欲望的客体,TA的各种变化、反应,会给你带来喜怒哀愁等真切的体验。 与人交流中,深层感觉的满足与释放是目的,如何获得满足是手段。 而虚拟与否、现实与否,是意识范围的事情,理性的认知和判断遵守的是现实逻辑。这是自我功能对于深层需要(即本我的需求)在具体环境下寻求满足时,方式上的选择。潜在的幻想和欲望寻求的是满足与释放,而不区分满足需要的客体,属于虚拟或真实。 从这一点上看,虚拟与否对于满足人际交往、情感交流的需要影响不大,虚拟生活和现实人际在以不同的方式满足着内心与人联结的需要。 我曾在问答文章《为什么人有时会出现「更容易向陌生人展示真实想法」的情况》说过,"我们每个人其实都需要"陌生人"的关系,既可以现实中发展出真实的和匿名、虚拟的人交往的"陌生关系"。也可以在熟人之间有意培养,用陌生心态看待别人、被别人看待的关系,核心在于,我们需要被不断地用新奇的角度看待、看到,而不是被熟悉的评价、默认的成见所覆盖,遮蔽了此时此刻鲜活的体验"。 无论是借助于网络的虚拟社交、论坛发帖,社交软件的点赞、互评,还是同学同事、街坊邻居、驴友伙伴等间的喝酒、聊天,能带给我们新鲜体验的交流,都是有意义的。 因为,人是靠与外界交往的体验塑造了自己,也在持续的互动中改变了自己、丰富了自己,而不是靠自闭状态下的想象与臆测。即使反思与总结带来顿悟,也需要先有足够丰富的外在刺激、外界不同于己的反馈作为素材和基础。所以,凡是能带来新的体验的人际交流,都属于有积极意义的。 这是因为: 首先,能在工作、学习之余,自己饱尝的辛酸苦辣能在一个适当的场合说道说道,本身就是减轻压力的一个途径。对于缓解社会性孤独,保持和他人的情感联接、获得归属感,也很有帮助。网络论坛、QQ群等虚拟生活和周末的各种兴趣小组、线下活动,同样可以实现这一点。 其次,人与世界总在相互影响。"世界"是一个抽象概念,我们能接触到的、遇到的总是具体的人。我们通过与具体的张三李四交往、接受他们的反馈,从而获得世界的反馈。即使他们不能给出具体建议,但至少让你看到了不同处境、不同情绪下的自己。假如我们的人格力量足够强大,也可以反过来影响他们,以至无穷大到"世界"。 这种人际影响发挥作用的前提,是彼此间有充分的回应和互动。这才能在认识世界、认识自我中不断获得"校正"的机会,避免主观臆测、偏离客观现实。而虚拟社交、生活,同样可以提供我们内心某一部分的反馈、某些暂时未能展现的角色。 比如平时言语随和、自卑自怜的人,在网络游戏中化身为英勇无畏的战士,顿时变得剽悍果决、所向披靡。内心压抑的角色平时难以得到展现的机会,但在虚拟的空间里去满足内心的成就欲、攻击欲的需要,是恰当的、有效的、被鼓励和允许的。这让内心攻击与释放的幻想、需要得到满足,减轻了心理的负担。这种在虚拟环境下的角色尝试,无形中,可以增加他在现实中的自信、价值感。 泛化一些看,虚拟与否的问题不只是网络时代有。从古到今,对于虚拟世界会给现实生活以怎样影响的争论一直存在。比如从交流的途径来看,作者和读者之间是不是虚拟关系呢?读者和作品里的形象,算不算虚拟关系呢? "写作者"是作家本人的一个角色,但不是全部的自己。读者通过文章读到的,只能是作家部分的心理想象和感受、以及想表达出的思考。像纳博科夫这样有自传、有记者的采访和照片、有别人为他写的传记、有家人写的家族故事的作家,我们对作家本人生平的了解、对这个活生生的人的认识还能多一些。而像美国当代作家托马斯·品钦、中国唐代的张若虚等等,这些生活情况不为人所知的作家,读者只能和他的作品发展关系,却依然带来丰富的体验,不能否认这种虚拟关系带来的真切体验,也不能说这是消极影响。 而读者和虚拟形象的关系,更复杂一些。如我所见闻过的:2009年10月,周汝昌先生从事红学60周年在北京有个活动,我作为祖传三代的红学爱好者去凑了个热闹。周老先生对于曹雪芹成长背景的介绍、对于贾宝玉的心态的描绘,更像是在回忆、追味和几个至交老友交往的故事。当他谈到对曹氏家族的某一个假设得到佐证、觉得对贾宝玉某一心态获得领悟时的欢喜、雀跃之情,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年近九旬、眼瞽耳聋的老者。事后,我又在周先生的《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中读到,他和四哥周祜昌合力抄写胡适先生收藏的甲戌本《石头记》的旧事、以及在从事红学研究过程中,和结识的大批学者交往、争论的轶事。以这种角度看,虚拟的文学人物贾宝玉和早已故去、神交已久的曹雪芹带给周先生的内心体验、精神交往,是足够丰富的,也带来了友善可亲、经得起时光侵蚀的现实人际。 说句题外话,这种以文会友、聚讼纷纭的交流,在周先生这一代学者身上并不少见。如废名和熊十力先生因争论佛理而争吵,乃至动手打架,但之后打完了吵,吵完了打,再打再吵,没完没了。 拓展一下讲,当下方兴未艾的心理咨询行业里,咨询师和来访者之间是否是虚拟关系?咨询师算不算来访者的陌生人?某个层面说,是的!咨询师和咨客之间所有的互动只局限于咨询室内的50分钟。但是这种只在特定环境下存在的"虚拟关系",又是真实的,来访者在其间体验到被另一个人的接纳与理解、陪伴度过最无助的时刻、克服极度的孤独感后,内心会开始自愈。甚至可以说,咨询师这个陌生人,只是提供了一个中立的、自在的、安全的心理环境,让一个受伤后需要情感宣泄的、渴望探索自我的人,有这样一个似真实似虚幻的过渡性空间来面对自己,心会开启自我整合的"程序"。来访者因此更有勇气和力量面对注定孤独前行的旅程。 继续延伸,现在心理咨询除了面对面的咨询以外,还有视频咨询和电话咨询。视频咨询是面对面这种"虚拟关系"的升级版——虚拟网络下的虚拟关系。我本人在最初从业时,对于视频咨询有较保留的态度,觉得有网速不稳定、两人所待的环境有差异等等问题。最关键是少了充分的感觉刺激(接触过严重抑郁、重度心理障碍的人,闻到过他们身上因疏于自我照顾的异味儿,可能对此更有体验)。直到我有个来访者,开展一段时间的咨询后,因为公司派遣到国外工作,TA向我提出通过网络做视频咨询,我才接受了这种形式。每次咨询时,TA和我有14个小时的时差。不仅室内环境不一样了,连"当天"的日期、早上和晚上的感觉也变了,但是咨询的体验、感觉依然流通于我们的内心。咨询中,进入了深层的感受和联结时,外界这些干扰变小了、几近于消失。因为人在情感交流时,推动我们交流的是深层情感的涌动、潜意识的流淌和演变,而不只是靠理性的言语和逻辑来维持。 说完了积极影响,捎带着说一下消极影响。沉沦于网络虚拟世界已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不可否认有很多负面的影响,如过度沉溺于网络游戏荒废学业、现实人际退缩和隔离、父母和孩子围绕网络展开激战(15年2月,江苏出现了一个极端惨剧,高三少年因断不了网瘾自剁左手)、以及和网友见面导致种种危难事件等等。 但是,我想之所以会有负面影响,核心在于当事人现实检验能力的不足。人和外界的人打交道的意义,在于真实的人际交往中,不断校正着自己对于自己、对别人、世界的认识。如果缺乏基于现实逻辑来解决问题的能力,过度依从于情感的需要,而依赖于网络虚拟生活,那么网络的虚拟空间就成了回避现实问题的港湾。 有个笑话,说是有个员工,是《红楼梦》的书迷,近几个月工作时间精神萎靡、效率低下。经理看他状态不好,警告他,再这样下去,就要被辞退了。书迷说道,"不干?不干了好,反正自从林黛玉死了,我也觉得活得没意思了"。这就是出于情感的强烈需要,而漠视了现实的逻辑和要求,导致的不良影响。 更极端的例子,是陈凯歌先生的代表作《霸王别姬》中,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蝶衣有过多与幻想中的人物、故事的联结,与唯美、刚烈的虞姬形象认同太深的问题。这种极度的情感需要支配着他的生活,而有意无意中压倒和放弃了现实逻辑。当他过多地从情感逻辑的角度出发,而忽视了现实环境的要求,在复杂的环境下,他的现实检验能力不足使得他适应能力很差,让他与时代、眼前的人际总是格格不入。他不断地需要师哥段小楼、需要那爷、需要关师傅、需要袁四爷、需要日军高官青木、需要菊仙等人,在不同的环境下,来帮衬、照顾自己的生活。而无法自己在内心做出调整、在现实层面做出有效、得体的问题解决。在和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师哥、舞台上的爱人,发生了复杂而纠缠的矛盾时,他无力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中来。这个悲剧角色有很多时代、社会、家庭的原因,但回到自身,是现实检验的能力始终得不到发展、在区分外界刺激和维持内心丰富的体验之间,有一些偏执、僵硬的偏差,而缺乏弹性。所以张丰毅饰演的段小楼,在蝶衣的徒弟借着政治势力刁难、打压老师傅后,在蝶衣房间外急得跳脚,感叹一句"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又嘶喊一声,"蝶衣,你可真是不成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戏!" 综上所述,我觉得人注定要生活在各种关系之中。本质上,也就是自我关系、人我关系,还有潜藏着的人和世界的关系。在这些关系联结中,我们寻求着内心或潜藏很深、或已经充分意识到的需要、渴望、幻想的满足。外界提供了足够多的条件,或虚拟或现实、或网上或线下,我们可以足够自由地去选择。关键在于,我们要能根据外界不同方式提供的反馈,在内心做出调整,使得主观的理解、认识,尽可能与客观现实保持一致。在此路不通时,及时做自我的调整,而不是抱怨现实不符合心中地图的描述。 推荐阅读: 1、《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 周汝昌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心理动力心理学入门》 A.Lemma-Wright 著 心理出版社 3、《人我之间——客体关系的理论和实践》 N.Gregory Hamilton 著 心灵工坊 4、《超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历史》 Stephen A.Mitchell 著 心灵工坊 5、《为什么人有时会出现「更容易向陌生人展示真实想法」的情况》 冯丹彤 答 知乎圆桌 本文部分文字发表于知乎圆桌【谁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