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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酒壶


  一晃,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父亲一生从未照过相,儿女常问我:爷爷长什么样子,我却无从回答。父亲唯一留下的是那只斑斑驳驳的酒壶。
  二十世纪70年代的中国农村,生活别提有多艰难。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他除了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还有一手过硬的石活。那时,他除了在大集体的田地里劳作外,还帮别人家盖房子,家里的日子比较而言倒也不怎么窘迫。父亲历来喜欢喝白酒,不知是什么缘故,和白酒结下了不解之缘。白酒是一种苞谷酿出来的酒,滋味如何,只有父亲说得出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身边多了一只草绿色的酒壶,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军用水壶。据母亲讲,是父亲帮一个退伍军人做了一天石活换来的,大概只能装一斤酒就满了。有了酒壶,父亲就像现在的我拥有了自己心爱的车子,行不离车,干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父亲一字不识,但他要求我们兄弟读书的愿望特别高。
  大哥因家里生计艰难,小学毕业就随父亲务农了。后来听母亲讲起过,那次父亲第一回喝醉了酒,摔了他心爱的酒壶,发誓说从此不再喝酒。那一夜,父亲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认为是自己没有能力供儿子念初中。从那以后,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酒了。其实,那个年代,不怪父亲,父亲一人养活了我们一家六口人,很不容易。
  承包到户的政策,犹如春风吹绿了整个中国农村。我们家分到了自己的耕牛、田地。那一夜,母亲买了满满的一壶酒,虽然没有什么好菜,父亲用母亲腌制的酸菜下酒,很风趣地说:"酸菜下酒,好吃又爽口。"父亲又醉了,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嘴里唠叨到:"有牛了,耕地也有了……"
  父亲会喝酒,却不会造酒。二十世纪80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已发生明显变化,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父亲既勤劳,又有石活手艺,我们家的经济也有相当的收入。对于喝酒,父亲更是行家了,谁家的酒掺了水,谁家的酒纯度高,他都了如指掌。正在念初中的我对父亲开玩笑说:"爹,你喜欢喝酒,为什么不办一个小酒厂,你自己酿出来的酒,你自己喝,省得我妈经常去给你买酒。"我无心说出的话,也许刺激了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还是父亲真的想酿酒,他便问别人一些关于酿酒方面的知识。随着岁月的变迁,父亲一年一年地苍老,终归没能酿造出自己的白酒,只是每天喝着别人酿造的白酒。
  中国农村的生活水平日新月异,父亲喝白酒也就形成了一种文化,早晚定量。在经济宽裕时,偶尔也买什么"诗仙太白酒""竹叶青"喝。记得那时市场经济不发达,村里根本买不到,要到离村十几里的县城才买得到。那时我已在县城念高中,每逢星期天回家,父亲就多给我点钱,等到放星期天,给他捎一瓶"竹叶青"或是"诗仙太白酒"。有了好酒,父亲总叫来村里的伯伯叔叔一起喝。喝了好酒,父亲总说不过瘾,还要喝上几杯老白干酒,一个个喝得醉眼惺忪。我知道那是高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除了干活的影子,其他的都是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的印象,和小说中描写"酒鬼"的形象差不多。
  对于父亲如此嗜好白酒是褒还是贬,我始终模棱两可。直到后来的一天,我才有了结论。
  中国农村的经济迅速发展,我们家的经济也不断好转。父亲的酒壶也经常装满了酒,他还很风趣地和那些酒友们炫耀:他的酒壶会出酒,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父亲过于好酒导致了我和他在感情上的破裂,以至于他去世多年后我才感悟到,那一次真的是我有些过分了。
  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我敬重了一辈子的父亲,就因他酒后的一个决定,毁了他在我记忆中的形象。
  一个寒冬的午后,父亲和他的酒友在家喝完酒,听说村前的公路上堵车了,堵得很严重,一辆运煤的货车坏在路的中间,后面的车无法通过。那时新的公路还没修,大碑又是产煤大乡,车辆拥挤,路面真是难走。本来就喝得有点醉意的父亲和他的几个酒友也去赶热闹,到现场看过后,是父亲的灵感来了,还是酒精作怪,父亲到家里拿来几把锄头,一会儿就从路的侧面铺出一条路,第一辆车开了过去,父亲大胆地给司机要了十元钱,第二辆小车开过去,父亲收了五元。就这样,父亲和他的酒友收了很多钱。听村里人告诉我,有的司机不给,和父亲争吵,而有的司机很感谢父亲,还递上当时很时兴的什么"重庆""石林""红梅"等香烟,以感谢父亲这一"壮举"。
  也许这是父亲一生中挣钱最多的一天,他喝得特别多,再一次醉了。当时我们兄弟几人,包括母亲都不理解父亲的这一做法,都责怪父亲。父亲平时就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刻更是默默无言。也许是父亲伸手给别人要钱深深地灼痛了热心助人的我,生平第一次发了父亲的气,拿起他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白酒缓缓地浸湿了一地,酒壶草绿色的漆皮掉了一半,酒壶瘪了,同时也摔碎了父亲的心。善良软弱的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此后,父亲要钱这一"臭名",在当地被传扬开了。
  因为这一缘故,我从未尝试过酒是一种什么滋味,至今也滴酒未沾。成年后的我,娶妻生子,而父亲一天天地衰老了,他的白酒也越喝越醇,从未间停。在他六十岁生日里,我没有什么更好的礼物送给他。虽然那件事的阴影在我心里永远挥之不去,但我还是用他那只历经沧桑的酒壶送他一壶白酒。父亲很感动,不是因为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为父亲买酒,而是我默默原谅了父亲那一次"巧取豪夺"的行为。在父亲六十七岁那年,喝完他最后一顿酒,突然离我们而去,留给我的只是深深的痛……
  现在我更敬重父亲,他那次酒后要钱,虽然有些欠妥,但在当时,他认为是通过自己的思想和劳动为他人创造通行的便利条件,大大缩短了司机运输途中的等待时间,是双赢的事,想不到全家人会如此的反对,也成了此后多年他再也卸不了的思想包袱。这或许就是社会向前发展的原始途径。现在想想,我已没有丁点责怪父亲的想法,他当时也是想让我们家的条件好一点而产生的突发奇想,如果时空移到现在,他是怎么都不会那样做的。
  世事在变,家乡在变。父亲的白酒、妈妈的酸菜都成了记忆的云烟。但我忘不了那些"酸菜下酒"的岁月,更忘不了与酸菜、酒壶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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