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轩第四章先富荣耀一
⇨⇦
今天是星期六，只上半天班。还不到十一点钟，行政中心办公人员中那些敢于偷懒的，都早早地离开了。偌大的办公楼里显得有些过于清静。
曹路祥坐在办公室里，在静静地沉思默想。
清理卫生的阿姨在门外清扫，她来回走了两次，最后硬着头皮敲门，问：＂曹副局长什么时候下班？＂
曹路祥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你可以先走。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自己会锁门的。＂
曹路祥又一次走在人生前途的岔道口上，必须认真思考。他又回忆起来，离开农业局以后到企业管理局。一眨眼，又是八年。好不容易，由普通科员，提升到副处级领导干部。
曹路祥从坐椅上站起来，拿着黄云秀的来信，走到正南面的窗台前。他凝神注视着行政中心大门外隔着马路遥相对应的人民广场，看见了散散落落地有几十个游人在散步，戏耍。
曹路祥又抬眼远眺，把目光移向广场后面的体育公园，然后再眺望公园过去的东江大河……看得见那江水从东而来，拐了一个弯，向西北而去。他觉得：人生前途，就似那流动的江水，汇聚源泉，拐弯抹角，乘势奔流！他忽然想起儒学大师朱熹的名句：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曹路祥在深思自己人生前途的源头活水，他感悟到：这＂源头＂，应该是顺应时代潮流；这＂活水＂，应该是正确面对社会现实。他觉得，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已经像大潮一样推动社会进步，物质财富在翻倍增加。当今的时代潮流就是市场经济，市场竞争。
曹路祥把思绪和目光收回来。忽然看见，在那大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流中有两个老人在小心弈弈地，提心吊胆地，急急地穿过马路，奔向人民广场。他真为老人担心。他在暗暗地祝愿老人能够平安无事，希望他们加大脚步。
行政中心围墙里面，人工垒砌起来的假山之上，盛开的紫荆花特别引人注目。那肾状的叶片分裂为二半，似蝴蝶展翅，簇拥衬托着五片花瓣，均匀地轮生排列着，正开得烂熳，一团一团的，如绿茵上的火焰。围墙之外的街道边上，也有一排同样的紫荆花树青绿繁茂，花团如虹，忍耐着烟尘而粉红簇锦。遥相呼应，十分壮观！他想起紫荆树花语：紫荆，兄弟和睦……忽然间，钟市长的音容面貌又在他的面前跳动，使他感觉到仕途生活中也会时常出现的种种无聊！
在外人看来，曹路祥离开城区农业局以后，可谓是春风得意，从一般干部，到副科长，到科长，到副局长。现在，又说要脱裤（副）提拔担任正局长，真算是坐上了直升飞机了！
但是，在曹路祥回首往事的时候，却是冷暖自知，他也觉得是步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在捣蛋，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在仕途中，每一次提拔，都是前面有领导在拉，中间有人在阻，后面是家属及亲戚朋友在推！他感觉到，今日的事业成就，成为令人瞩目的有钱的企业领导者。是择业占据了优越位置，是神差鬼使选择了房地产经营这样一个职业。
曹路祥庆幸自己改革开放以来，就像邓小平同志所说的那样＂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他觉得，邓小平的这一光辉思想，从大的方面把握了中国历史的发展方向，对加快我国现代化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小的方面也把握了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一个企业的发展脉搏，对加快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一个企业的发展，也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他在想：纵观古今中外经济发展的历史事实，谁能抓住时机，认真搞经济建设，谁就能在一定的时间里腾飞，实现经济实力的飞跃。美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空档中利用和平环境实现飞跃，超过英法两个经济大国；日本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利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对抗的机遇，实现腾飞从而成为超级经济大国，韩国、新加坡、台湾、香港也是近二十年来利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产业结构调整，劳动力紧张和能货膨胀的机遇，发展加工业和出口贸易，实现经济建设高速度，从而发展成为亚洲＂四小龙＂。我国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的发展，也是利用改革和对外开放的大好时机，努力加快经济建设，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经济成就。在身边，一些个体户原本默默无闻，只在三五年时间便成为名噪一方的大亨。这些事实，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其间的道理是共通的，成功者都是抓住了机遇，占据优越位置，努力拼搏，从而走向成功！
他觉得，自己也一样。在1988年创办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始时，拥有唯一的资本，就是一纸准予经营房地产开发的批文。好不容易求借到一笔二十万元的注册资金，才把营业执照领回来，挂牌开业时总共才两个半人员（有两个是兼职，所以算半个）。可以说是一张白纸，从零开始。在初创时期，抓住了土地的巨大价值还没有被众多的人所重视，地价还极其低廉的大好时机，敢于高息贷款筹集资金，征用土地进行成片开发。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刺激经济飞速发展，物业资产翻番增值。在这样的大好时机推出大批商品房及经过开发的建设用地，回收大笔资金，成为拥有亿元资产令香州人瞩目的综合性开发企业。就是这样子简单，他曹路祥也一下子冒出来，成为香州市经营企业的佼佼者。
机遇和幸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是时代、环境的必然结果，后者则是一时一事侥幸的偶然事实。对于机遇，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企业家虽有顺境的时候，但更多的却是逆境的困扰。只有十分注意分析国内外形势和市场发展前景，善于把握时代脉搏，才能抓住机遇。他曹路祥就是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下海经商，使企业管理局兴旺发达，张建明局长推荐当了副局长。但是也有人向监察局、纪委反映，说他在房地产建筑工程发包过程中，吃回扣，在商品房销售过程中，吃中介＂价差＂……因此，组织部、监察局、纪委三个单位曾经组织联合调查组，对他曹路祥主管的经济往来帐目进行了三个月的清查。结果是所谓的问题全属子虚乌有。他曹路祥才安全过关！
曹路祥担任副局长之后，群众争福利的要求又给他形成巨大的压力。事情是这样的，相邻单位工业局也有一个工业发展房地产公司，说是为了提高干部福利，搞大笔数额的高利率集资：月利率3%，年回报率高达36%，并且没有限额。企业管理局的干部们也要求有样学样，搞高利率，搞大额集资。曹路祥就是顶着不肯做！他给大家算了一笔帐，年回报率36%，正常生意，是很难实现的。因此也招来群众意见。为了平息群众的怨气，也为了解决干部福利，他曹路祥也限额每人1万元进行集资……现在，时间过去两年多了，工业局发展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干部集资款，多达四五千万元的大数额，不要说36%的分利金，连本金也泡了汤。形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影响很坏，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都在为之头痛，在努力想办法帮助筹资，退还本金。这时候，大家才称赞曹路祥有眼光，做得好。
还有一件事，叫曹路祥哭笑不得，还差一点丢掉了＂红顶帽子！＂
开发房地产项目资金转动数额巨大，经济利益集结，也是官商勾结最为集中的地方。里面有大把的油水，也有极高的风险！搞不好，一下子就会掉进深潭，永世不得翻身！曹路祥通过开发房地产获得了荣耀，他也深知这里面有鲜花铺垫的陷阱！市委党办领导看见企业管理局及工业管理局都因为有房地产开发公司而名利双收，也试图搞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而获得利益。但是，开办房地产公司是需要特定条件的，他们在一时半刻不能拿到房地产开发的资质证书，于是想挂靠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展经营房地产开发业务。党办那个的何少明副主任，小时候与曹路祥是邻居，在市党委干部学校学习的时候是同学，也是在同一个文件上提拔成为副处级领导干部。他找曹路祥谈挂靠经营房地产开发业务时，被曹路祥当然回绝了。他料想不到，何少明会找到钟市长出面做工作，一定要给予挂靠。
那天，下班以后，曹路祥刚回到家里，忽然接到市政府刘秘书长打来的电话，说钟市长请吃晚饭，叫他立即赶到西湖边上的丽苑野味店去。
市长请吃饭，曹路祥不敢怠慢，立即从家里出来，赶去丽苑野味店。
他到丽苑野味店后，上到三楼，找到308房，敲门进去看见何少明，钟市长，刘秘书长，都已经坐在那里了。
曹路祥很有些不是滋味地抱歉地对着钟市长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要市长等！＂
钟市长很热情地招呼，说：＂没事，你快坐。＂
接着，他又转身过去，对着刘秘书长说：
＂我们两个都是属猴的，所以，在政府大院里的两边，要垒二个假山。——按照风水学说：现在建设行政中心，是我们两位主事，所以要按我们两位的属相进行屋场定位。这样子，对今后政治经济的发展才会有好处！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建筑风水学说，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
钟市长吸了一口喷香的普洱茶，又继续说下去：
＂老曹，你是搞房地产的，不知你相信不相信屋场风水这门学说。＂钟市长又强调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老实说，我是信的！＂
曹路祥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
钟市长又继续讲下去：＂在市府门口栽种紫荆树，比拟亲情，象征和睦，家业兴旺。给你们讲个故事：传说南朝的时候，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分家，吵了一架。当兄弟三人把财产都分置妥当时，发现院子里那株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不好处理，于是商量将这株紫荆花树分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树时发现这株紫荆花树枯萎了，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情不自禁对两个兄弟感叹地说：人不如木也，分则不能存活！兄弟三人经过商量，又把家合起来，和睦相处。很快，那株紫荆花树也颇通人性，随之又恢复了生机，同样生长得花繁叶茂。＂
何少明赶快插话，说：
＂老曹，我们党办与你们企业管理局，也是兄弟两个，要和睦相处，互相帮助。今天找你，是专门谈一谈，挂靠你们公司搞房地产经营开发的业务……＂
曹路祥看一看何少明，又看一看刘秘书长。还不等他开口，刘秘书长抢先说话了：
＂钟市长找你来，就是要你支持老何。有钱大家赚嘛。＂
钟市长高兴起来了，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把双脚收起来，蹲到大沙发上，兴奋地说：
＂老曹，你思想要放开一点，让老何他们挂靠分设一个紫荆开发处吧。我们都是共产党干部，是兄弟，听说你们小时候是邻居，熟人好办事，你就让他挂靠好了！＂
曹路祥听到＂邻居＂二个字，那股无名火早在胸中燃烧，他真恨不得立即离开。在任何地方，他都不想见到何少明，不想勾引起青年时代那可怕的回忆！
钟市长感觉到了曹路祥脸色的变化，却不明原因，也不好多问，他停一停，说下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也是共产党的公司，又不是你曹路祥的祖公业！赚了，亏了，都是共产党的。你们两个都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应该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和睦相处。——何少明他们已经注册了一个公司叫紫荆文明服务公司，老曹你那里再给他们挂靠个牌子叫紫荆开发处。一班人马，两块牌子，象征兄弟和睦，象征共同富裕！＂
钟市长蹲在沙发上，端起普洱茶，美美地饮了一口，又继续说下去：
＂再说：你曹路祥这个副局长是我任命的。我可以再下一个文件，叫你不要兼任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那么一纸文书下去，就不要找你商议了……何苦呢！＂
曹路祥无奈地看着钟市长，他无话可说……
何少明把一叠早就准备好了的文件递给曹路祥。曹路祥接过来，看清楚那上面的文字是给钟市长的《请示》，钟市长在那份《请示》的右上角，明明白白地批着：
＂曹副局长，请给予办理。＂
曹路祥看完以后，先白眼眨了何少明一眼，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很不自然地强装笑脸，对何少明硬声硬气地说：＂你好厉害！＂然后转身过去，对钟市长说：
＂一定遵照市长的指示办理。＂
钟市长一拍手，说：＂好，开饭！＂
钟市长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向餐桌。
刘秘书长立即到门口，向服务员招呼：＂上菜！＂
何少明走近曹路祥身边，说：＂你在协议书上签个名字，就完成任务了。＂
曹路祥觉得很恶心，他对何少明有一团抹不去的反感，他真不想见到他。但是曹路祥知道，不能违背钟市长，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总要盖公章吧！——那就必须等到明天才能办了。＂
钟市长一把拉住曹路祥，硬要他坐在身边。他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一边喝着老火龟汤。
现在，两年时间过去了，那个钟市长关照过的＂紫荆开发处＂，开发建设紫荆苑，成为＂烂尾楼＂贷款数额高达二千万元，而留下来的只有一块不足一万平方米划拨性质的建设用地！已经有两个债主到法院上诉。（就是这个挂靠开发部，惹来经济纠纷诉讼案件，经常有的法院传票把曹路祥他们经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拖累得无法开发经营活动。——更加令曹路祥预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一个挂靠业务的祸害，竟使他被纪检审查、＂双规＂……这是后话。）
曹路祥回忆着，思绪万千，他心里在说：＂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曹路祥又在反复思考是放弃仕途，还是另辟蹊径去下海经商？
曹路祥抬手看一看手表，指针还不到十二点。他忽然想起了老局长张建明，在这关系今后人生前途的岔道口上；他要征求他的意见。于是，他拿起了电话机，拔通了局长室的电话。
张建明还没有离开办公室，他接电话了，问：＂谁呀……＂
＂是我，曹路祥……你还在办公室，等一等我，我去你那里……＂
曹路祥放下电话，急急地走出办公室，向张建明局长室去。
走在办公楼的连廊过道上，曹路祥感觉到中庭之外的天空是铅沉沉的，似他的心情一样沉重凝结。
局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不一会就到了。曹路祥推开局长室大门，只见张建明端坐在办公台前。头顶的墙壁上挂着他自己书写的条幅：天道酬勤
走笔神韵，苍劲洒脱。与张建明那亲切严肃又聪明睿智的面部表情相影衬，浑然一体，和谐协调。
打过招呼之后，曹路祥拿上放在门角上的单人木凳子，隔着办公台坐到局长面前。他把刚才组织部长找他谈话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了，接着又扼要地说明了香港康禾集团的领导也已经找过他谈话，希望他到康禾集团去协助建设工业园的事说了一遍。
听过叙说以后，张建明先分析了曹路祥到企业管理局几年来又是从政又是经商的成功与过失，然后，很有见解地说：
＂邓小平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应该算是机关干部中先富起来的带头人！你要知道，在财富的金字塔上，显现出来的不仅是耀眼的光环，它更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你现是站在先富族群之中，也站到了火山口的位置！当局长，会清闲一些，会轻松一点！但是，官场竞争，也不是省油之灯！而经商办企业，却是一件苦差事！成功了，赚了钱，会很好过；失败了，没有钱，那日子就不知怎么苦了！你的智慧才能，适合经商办企业。但是，商场的不确定因素比官场多，风险大，你真的去商场拼搏，也必须有吃苦的思想准备……是跑商场，还是跑官场，那一个是‘赢’的事业构想？要认识，要分析，要比较，要判断。选择人生道路，要评估‘资源比较优势’，要寻找达成目标办法。想定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有所成功！＂
张建明停顿了一下子，又继续说下去：
＂你坐在官位的舢舨上下海经商，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对于商海深浅，应该有所了解，也有一定的资源优势。但是，商海如潮，起落有期，风险很大，前途未卜。要有失败的思想准备，才能去经商办企业。如果当局长，就简单得多了，上传下达，坐享其成，平庸过日子。似我一样，退休下来，只能去带孙子！＂
张建明说到后面，表现出对于退休的无奈和感慨。
歇一歇，张建明平静下来，又用郑重的口吻说下去：
＂走官场与走商场，做人的道理是相通的，做事的目标却完全不一样。官场讲为政之道，商场讲经商利益。经营管理企业。成功了，站在财富的金字塔上享受荣耀！如果毁于一旦，则永世不得翻身！在财富塔尖上，风急浪大，稍不小心，会倾复无存！在商场上角逐，要看淡财富占有，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要有济世扶贫的热情，不怕艰难险阻，孜孜不倦地追求，不达目标誓不罢休！——下一步怎么走，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才能采摘时代的花果！＂
……
曹路祥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有些不得要领的感慨。张建明似乎是支持他走正仕途，好像又不反对他去经商，显然，他也担心商场中的惊涛骇浪会把曹路祥毁灭了！这样，曹路祥的心情更加沉重。虽然天空中的乌云散了，阳光透过天井照耀得楼道光明焕发，曹路祥却依旧是心事重重。＂天道酬勤＂，他想去商海吃苦，去接受那许许多多不确定因素的挑战，在创造物质财富的羊肠小道上，摸爬滚打，但是，他也担心一败涂地。
曹路祥回到自己的副局长办公室里，整理了一下文件之后，又拿起了黄云秀的来信，面对着《探索》的最后一段诗句，念道：
经风雨，见天虹，
有追求，显梦影，
地平线上横亘着青山绿水，
我在那羊肠小道，
苦苦地探索……
＂顺其自然吧……＂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张建明局长的说话。他决定明日到黄岗村去。
曹路祥锁上办公室大门，到地下室车库，开了小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