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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依然活在我身边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依家乡旧俗,每年农历三月初三视为清明节,此日前三后四均为挂山祭扫之期。
  昨日,阳光普照,春景怡人,一扫近两月之疫情阴霾。我与妻子驱车来到父亲坟前挂山祭扫。屈身点燃香烛钱纸,倒头三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仿佛可以直达天庭。
  凝望着坟头那蓬茂盛葳蕤的无名青草、那支风中孤零摇曳的白色球幡。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蔫共一丘。那个清瘦而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模糊我的视线,淋湿我的目光。与父亲交集的日子瞬间穿越遥远时空,于脑海中一页页细细地回放。
  一
  听村里老人们说,父亲是村里最早一批走出农村的乡里伢子,也是村里人的骄傲和后辈学习的榜样。只读过半年私塾便辍学的父亲自幼勤奋好学,加之头脑灵活,至年长,泥工、木工、珠算等都已样样在行。   更有甚者,没上过一天正规学堂的他,竟然会用三角函数的知识来解决水利工程问题,这对于当时连ABCD都搞不清楚的那辈人而言,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因此,他很快就成为了公社水利部门的工程技术人员。   父亲一辈子最拿手的活,便是房屋建筑和水利工程。其专业技术在全县水利系统和财税系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我记得,当时两局上下都尊称他为"刘工"。   那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由他主持设计、施工的财税局办公大楼目前仍在正常使用,只是换了单位。四十多年了,可见当时房子建设质量非同一般。   父亲一回到家,镇上和村里很多学建筑的人就会来拜师学艺。他也从不吝啬,非常乐意传授,他认为这是他的荣耀。而且只要一谈到筑房子搞工程的事,父亲浑身都是劲。如果不是母亲开饭时及时叫停,他真会废寝忘食。   这些前来求教的人,理论知识一般都不行。要从勾股定理、面积体积核算等很基础的东西学起。估计当时父亲是想让我将来继承他的衣钵,所以经常叫我和那些人一起算。久而久之,我也学到很多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包括房屋放样、下基础、楼板试压、打桩等。他经常对我说,学工程建筑怎么怎么好,如何如何受人尊敬。尽管后来我未如他所愿去学这个专业,但那些业余学来的知识在我后来的实际工作中,却也派上过极大的用场。   二
  父亲工作之余爱听评书喜听戏,攒下了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年幼时听得最多的是《杨家将》、《岳飞传》等古典名著,可以说我的童年就是在他口述的故事里养大的。   父亲有一个小收音机几乎是不离身的,因为他生怕丢了每天中午播出的那一段三十分钟时长的评书。听得最多的便是袁阔成、刘兰芳、单田芳等人讲的评书,在他的潜移默化之下,我也爱上了这些传统评书。   父亲在家里的时候,我便和他一起收听评书。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跑去电线杆下听广播,或者跑到大队部去听电话。因为当时电话线和广播线是共用的,中午时候不能打电话,电话和广播里都在同步播放节目。   读书识字以后,自然喜欢看那些章回体历史小说或与之相关的连环画。故于小学毕业以前,包括四大名剧在内的只要我能够找得到的这类书籍我基本上都读过,并且还能脱本讲述。   记得有一年正月去亲戚家做客,坐在他家火炉上连续三天给左右邻居讲《贾家楼》,前来听我说书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听完后,他们除了对我赞赏有加之外,还给了我十一个现大洋呢。要知道,当时十一元钱可以给我交两三个学期的学费了。   后来爱上文字、与书结缘,皆缘于儿时在凉板上、火炉边听来的那些零散的故事。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天,生产队突然通知开会,记得是在晚上,月亮圆圆的亮亮的,看不到一颗星星。   我家的禾坪(晒谷子的坪)和二叔家的是连在一起的,挺大。所以会议就在我们两家的禾坪上召开,长短板凳、竹木椅子摆开一大片,打蚊子的针树叶扇子啪啪啪地整整响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听母亲说大概是要分田到户,搞单干。把队里的耕牛也分了,每户派人轮流放牛,否则就没有资格使用耕牛。   我们家里几兄妹, 大的在念书,小的又太小,平时原本都是吃照顾——不用放牛。现在要分牛,且还要出人工放牛,母亲差点一下子急晕过去。   母亲急忙跑到大队部给父亲打电话,电话老半天都接不通,母亲急得在大队部里直转圈。电话终于接通了,母亲叫父亲赶快回家,因电话费太贵,电话里说不清楚。父亲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听说这事后也是一筹莫展,一连几天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着。思来想去,为了这个家,父亲决定提前退休,由二姐顶职。当时政策规定:父辈退休,可以由一个子女招工进单位。是有指标的,不用找关系。   但按当地的规矩,都是儿子顶职优先。所以,父母十分慎重的征求了我个人的意见,免得日后我为此事埋怨父母。   就这样,父亲五十岁那年就提前退休了。其实,他是一个很热爱本职工作的人。   四
  依照政策,我家分了二亩八分水田。由于没有人放牛,家里分到的那一份"牛"也就只能放弃了。   春耕和双抢,自然没有牛翻耕。但父亲个性很要强,干什么都不肯认输。带着我用四趾的铁耙头人力翻耕,实在忙不过来时,就把六十多岁外公也请过来帮忙。外公是南下干部,那时他已经退休了,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让他来帮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那年,我还未满十四岁。   老少三个男人硬是把自己当牛使,抢在有牛的人家之前把这二亩八分田翻了过来,弄得平平整整。   此前,我是从来没插过田的。而插田不同翻地,是个技术活。第一次下田,插得慢且不成直线,用柳宗元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正宗的斗折蛇行。为此,生来刻薄的六叔说我是"锹口"(不会做事的人)。我嘴上不敢回话,心里却很不服气。   父亲农家出身,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见状过来教我:插田是有窍门的,要眼看前方,三点一线,只用余光扫在手上,这样才会插成直线。另外,不能右手到左手上来拿秧,应该左手递秧分秧,左手跟着右手走。   依法而行,进步神速。次年,直接把六叔给包了饺子,气得他干瞪眼,无话可说。   那些年都种双季稻。搞集体时,早稻亩产一般就300多斤,晚稻亩产也不到600斤。当年,把谷子晒干后,父亲和我一箩筐一箩筐抬起来用杆秤称,结果晚稻亩产780多斤。据不完全统计,我家的稻谷亩产是全村第一名。当时已改大队为村了。   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我家终于没有输,没有牛也能拿第一名。过年时,很多人家都杀年猪庆贺丰收,我家也破天荒杀了一头,而且一两肉也没有卖出去。   当年母亲做的那一大锅骨头炖萝卜,其香其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记忆里!   五
  父亲一辈子不仅勤劳而且非常节俭。常听他同事们说,每当单位同事们打牙祭——每人凑五分钱加菜,父亲就会悄悄地端上饭碗离开餐桌。去到自己房间从木衣箱里拿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夹出几条平常做好的刁子鱼,凑合吃完这顿饭。他当时在芦苇场工作,刁子鱼很便宜,才五分钱一斤。   确实,家里大大小小有五个孩子,我和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母亲又是有名的"药罐子",不但不能下地劳动增收,而且医药费也不菲。一家七口的生计就靠父亲一个人那点微薄的工资来维持,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因此,他平常断然是不会乱花一分钱的。身上那一件黑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夹衣一穿就是十多年,尽管洗成了白色也还舍不得扔掉。   当然,全家人也没穿过几身新衣服。哥哥姐姐们长大后穿不进去的衣服就给脱给弟弟妹妹们接着穿。不怕笑话,小学时我身上那件劳动布上衣应该是换了第三任主人了。本来蓝色的面料也洗成了白色,像极了现今小姐姐们爱穿的那种磨砂牛仔布。直至改革开放几年后,全家才有余资更换新装。   如今,尽管我们这一辈生活已然衣食无忧,却依旧不会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因为我们曾经过过苦日子。   六
  这一年,我考上大学。用父母的话来说,终于跳出了"农门",捧上了铁饭碗,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比我还要高兴,拿着录取通知书上上下下奔走相告,把那些远亲近邻羡慕得不得了。   开学前,尽管比不得"曲江赴宴"、"雁塔题名"那般风光,父母还是在村里摆了长长的几十桌酒席。   是时,父亲已年近六十,身体亦大不如以前,但还是坚持要送我去上大学。我实在不忍他长途劳累,决定一个人去学校报到,我害怕他离去时的背影会朦胧我的视线。   或许我天生就是个不太恋家的人,如果不是缺钱花一般不会给家里写信的。由于此次是第一次出远门,银子带得比较充足,所以到校以后两三个月也没给家里写信。   有一天,我十分惊讶地收到父亲的来信,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收到的由他写的家书。当然,这也是他一生唯一写过的一封家书,因为平常家里往来信件都是由母亲来写的。   父亲的字都是一个一个从别人手上"瞟学"来的,没有经过系统学习。所以他既不会拼音也不会查字典,就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整整两页信纸,通篇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只是每一句话的后面会空出约一个字的距离,表示断句。   每当想起这一幕,我都会两眼晶莹,潸然泪下。如果他不是十分想念儿子,又怎么会费如此周折呢。   说来,父亲离去已整整二十年了,这期间我曾梦见过他几次。他还穿着那件青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衣,上口袋挂着一支黑色的马鞍山钢笔。一脸微笑,显得比走时更年轻一些。   我问他,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他说,还好,还是干老本行,搞水利工程,工作蛮轻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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