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塌了,地陷了。 造反派离开我们家后,母亲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手搁在膝盖上,望着窗外老半天没动地方。姐姐哭得跟泪人似的,摇着她的胳膊:"妈,妈妈,你怎么啦?"母亲这才呻吟了一声清醒过来,她的脸上既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愤怒和不平。但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看出,悬在她上面就要压倒她的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一种她还不曾体验过的无法补偿的不幸━━天底下她最爱的人的死亡。况且这种悲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得到补救!母亲强忍着巨大打击打开箱子,找出块黑布撕成黑纱戴在我们的胳膊上,又翻出父亲节日里穿的一套毛料中山装,一套衬衣衬裤,一双咖啡色皮鞋,一瓶茅台酒,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让我拿着。自己拉开写字台抽屉,找出父亲的剃须刀和一把剪子揣在衣兜里,对姐姐说: "爱丽,你留下看家,谁来也不给开门。我领你弟弟、妹妹送你爸爸去。" 姐姐哽咽着点头。 从窗口可以看到,院墙周围聚起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好像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挤得门口水泄不通。母亲临出门前擦去脸上的泪水,对我和妹妹说:"送你爸爸走,谁也不准哭,让人家看笑话。"我扯着母亲的衣襟走出院门,看热闹的呼啦一下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通道。人群里一阵惊讶,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地冷嘲热讽: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于渭生老婆也有倒霉的时候!" "活该,谁让他们当官啦!" "瞧她家人,连颗眼泪都没掉。" 所有的窗口都扒着人,门前也有人踮起脚尖在往这边瞧。母亲拉起我的手,紧闭着嘴唇走过房头,妹妹跟在后面,穿过那些冷冷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嘲讽。她走着,照女人所能有的样子镇静而庄严地走着,外表上越是镇静庄严,内心的痛苦就越大。她慢慢地走着,哪儿也不看,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领我走着,一只臂弯里搭着父亲的衣裳,兜里揣着剃须刀和剪子。街上站满了人,我们必须从人群中穿过,好些人跑在我们前面,大家都朝一个方向奔去。母亲一直向前走着,脚步有千斤沉重,竭力把哽咽压在喉咙里,领着我和妹妹向三楼单身宿舍方向走去。我们向前走着,没有眼泪,没有希望,没有思想。越往前走,我觉得她手上的分量越重,脚步就越迟缓,身子也越来越重地倚在我的身上,压得我的胳膊又酸又麻。最后到达三楼锅炉房前人们围观的地方,母亲重重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骨头都疼了。为了不让人家看笑话,她几乎是倚在儿子的肩膀上才勉强支持住的,我真怕她一下子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默默分开围观的人,等我们母子走进去,他们再次团团围过来。悲剧正式上演了,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谁也不想放过看戏的机会。 父亲的尸体放在一张门板上,一个破草帘盖着凸起的身体,两只脚还露在外面,鞋子不知哪里去了,光着脚丫子没穿袜子。我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母亲一下子瘫在门板前,窒息一般揪住自己的衣领,脸微微仰起,泪水在眼角转来转去,她是在拼命吞咽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艾平,帮我一把。"母亲蠕动一下嘴唇,让我拉开草帘,由于遏制着哭泣,她的喉咙里一阵阵痉挛。我俯身掀去草帘,吓得倒退一步,围观的人都不约而同向后闪去。父亲大瞪着眼睛仰望苍天,脸颊肿胀得扭歪着,脖颈下有一道皮带宽的紫印,弯着胳膊,大张着的嘴巴流着一缕黑色的血迹,像是在呼喊什么。他的头发乱蓬蓬披在一边,满是灰土的米黄色中山服敞开着怀,有三个衣扣掉了,裤子也退到膝盖间,露出肥大的裤衩。我觉得两腿发软,挪不动身子,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不许哭,我说过,不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哭。"母亲跪在父亲身旁,帮他把身子躺好,对我们说。"孩子,不怕,再看看你爸爸,不怕,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我从没有见过死人,大人吓唬我们:"小孩子看死人,夜里走道会遇到死鬼,被鬼抓去!"是的,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我非常害怕藏在夜晚深处的鬼魂,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存在的,对此深信不疑,而且是到处都看得见的。这种想法一出现,忽然有一股冷风吹进我的心里,我感觉到身上发冷,一阵冷汗浸透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冰凉。蓦然间,我又回到现实,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妹妹都没怕我倒怕了,真丢人现眼!我恨自己软弱,觉得惭愧,况且他是父亲,晚上也不会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