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子

　　一
　　歪子把三轮车头成30度角支好，华升油漆的广告帽耷拉在脸部，舒展的双腿跷在座垫上，身体斜躺于车，很欣然的享受浓密的柳树下斑驳的阳光。
　　有阵阵风吹来，边小憩边等客的歪子似睡非睡，这初夏的正午虽炎热可歪子却有着自己的一份凉爽。有钱人享受空调，咱照样享受绝不会像那些人闷得像小白条鱼似的还经常感冒，妈的六月还感冒。听说外国的有钱人还花钱找太阳把自己晒黑，妈的个巴子的，那些外国狗把钱给老子，老子把地方让给你保证让你到非洲像到家一样，老子用你的钱也在六月感冒一回。
　　到车站多少钱，男的矮胖肥头大耳背一挎包戴一墨镜像一只挨揍的熊猫，女的干瘦穿一件连衣裙像发育不良的小柳树。
　　当一男一女出现在歪子的车旁时，歪子正在高速口准备进入苏州城，一声问价把歪子又拉回到小城柳树下的三轮车上。
　　七块，歪子只是把帽檐向上移了移，露出惺忪的睡眼，一小块哈喇子在阳光下缤纷晶莹。
　　你去抢，五块还不行，打车七块也够了，小柳树一脸的愤怒人小音高。
　　要爬两座高桥，要打车----请便。歪子把帽檐重新耷拉吐出很文化的两个字作出和哈喇子准备继续寻找刚才往苏州高速路口的状态。
　　请便这两个字也是上午歪子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听来的，看着一个干部挺胸阔步的离去歪子琢磨出其实这两个字的就是行，你自己滚的意思。
　　最终没有请便，熊猫边擦汗边不耐烦的挥挥手走吧，走吧。
　　歪子一个鱼跃上了座垫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妈的老子还就抢了在心中几乎澎湃而出。
　　熊猫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小柳树很不情愿小鸟依人的翘起二郎腿，似乎还在盘算着多花了两块的冤枉钱。
　　短暂休息后的歪子脚下一使劲，车便虎虎生风，飞驰而去。
　　二
　　就小城的三轮车市场价格而言，歪子的七块价格偏高了，真实价应该在三块到五块左右。
　　歪子报价有歪子自己的道理。
　　一来已是中午，歪子已有几笔买卖入账，要是早上第一笔三块歪子也要跑，和很多生意人一样，跑三轮的对每天的第一笔买卖特别注重，一天的第一笔生意是一定要做成的，否则一天不顺。
　　二来现在已是初夏的中午，透过睡眼歪子早就看出就熊猫那个体型不是个能跑的主，且太阳很热且歪子睡意正浓，好歹也要个睡意正浓补偿费吧。
　　三来歪子所蹲点的地方是一个小巷的拐弯口，想要到大路还要经过两条狭长的小道，出租车是根本进不来，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四来也是最根本的一点这地方是歪子的地盘，仅歪子一辆车独秀。歪子之所以能够有恃无恐的报出七块的价格也是深思熟虑的，尽管这个思考过程是短暂但却是正确且符合天时地利人和的。
　　综上，歪子最后的胜利是符合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战术，也符合市场经济中供求关系影响价格的规律。
　　市场经济下的商品由价值决定，受供求关系影响。歪子不懂这些，但歪子知道一辆三轮车的价格再高也高不过出租车的价格。
　　所以歪子以小城出租车的起步价要了三轮车的最高价，但不能再高了，再高就是漫天要价或者根本不想做这单生意。
　　三
　　进入三轮车行业歪子共经历了三个阶段，歪子在此地盘的一车独秀是经过了战争的洗礼。
　　三轮车这几年在小城成几何数字增长、原因是投资少、技术含量小、且不需任何专业考试即可上岗，所以迎来了一批批无技术无资金的下岗人员，后来多的城管部门不得不出来整顿，这是后话。
　　最初的一个阶段歪子是在车站、饭店等公共场合，这些地方客流量大，生意也不错。但是聚集了很多的出租车、摩的和三轮车。每当有客出站，众多交通工具如饿虎扑食般围上来，这就看谁的速度快车技好以及服务热情的饱满程度，一次成功的生意不亚于一次百米短跑比赛，其实比百米短跑还需要综合实力，因为除了强大的冲刺力以外还需要迎合要车者的口味，有时你虽取得了赛跑冠军可那人对你的气喘吁吁视热情吆喝视而不见，径直走向亚军或季军弯腰扶臀很是贵族的坐进车子，给冠军留下一个远去的车棚。歪子刚入行鉴于没有丰富的抢客经验以及高超的车技一天下来清汤寡水的做成一两笔生意就不错了。
　　不久歪子就离开了竞争强烈的车站饭店等公共场所，改为漫无目的的游击战，也就是歪子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失去了营地的战士也就失去了补给，尽管还有鲜明的目标和昂扬的斗志。游击战不仅要有充沛的体力更要有极佳的心理洞察能力，百丈外能分辨出你要不要车。绝大多数的日子歪子像一个孤魂野鬼在进行三轮车慢行运动赛训练，日薄西山仍颗粒无收。
　　当发现这颗枝繁叶茂的柳树时，歪子已经迎来了三轮车生涯的春天。
　　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载了一名身上衣服和歪子用来擦汗的毛巾三倍差不多大的女人，女人抱了一只在歪子看来同样风骚的毛毛狗不停地催歪子加速，她是要用速度来换取风量。在女人的指引下，歪子像一个通了电的马达一路抵达。
　　女人扔下一张大团结时歪子正大口的喘气，脑子一阵眩晕浑身像刚洗了个澡，稍息片刻的歪子正准备找钱可迎接他的只有盼盼防盗门和门上已不再鲜红的恭贺新禧四个大字。
　　妈的值了，这女人到挺痛快。这是歪子三轮车生涯最大的一笔，也是绝无仅有的。
　　回来的路上歪子有了伟大的发现。
　　女人的家就是小巷的尽头，到大街还要转过两条同样狭长的巷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有很多人家竟然没有一辆三轮车或者说这地方根本就不是小城的属地，小城任何地方三轮车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这里只有出口处大街上有一两辆三轮车，更不要说出租了。当歪子看明白了巷道太小没有地方停车的时候歪子也看见了那棵柳树。
　　一棵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幸福柳树。
　　四
　　柳树像一个钉子把两条狭长的巷道钉成一个直角的两边，其中一条边的终点就是给了歪子一张大团结的女人的家，而另外一条边向左经过同样一条狭长的巷道通向小城的繁华。
　　柳树已经十几年了正值青壮，两旁依巷而建的房屋是小城一家较大的国营企业家属区，原先一律为青砖黛瓦的平房很是整齐，近年来和他们的企业一样已经呈现破旧，于是有些人家进行了翻盖，有些人家加了阁楼，形成了青红不一、高低相间的混合体。
　　因为风水需要当时建家属区时特意留了一块地给这棵柳树。当歪子发现这颗柳树时，准确地说是发现柳树下那块的空地时。，歪子很天命的认为这块空地是他歪子的，是为他歪子的三轮车准备的天然停车场，此处必将是他三轮车事业的一个转折点，他将已此为据点丰衣足食。
　　此时的歪子不知道在这狭长幽静的巷道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颗柳树和柳树下这么大的空地，要是知道了歪子一定会在家焚香祈祷那个是否还在人间的风水先生和相信风水的国营企业负责人一生平安。
　　其实歪子更不会知道那位企业负责人早已调离风雨飘摇的企业荣升成为一个局的副局长，不仅平安、而且富贵。
　　歪子认为这个地方已经是自己的领地，但他更知道这只是插草为标其实连插草为标都不是。歪子总是笑嘻嘻的面对每一个小巷中的人尽管绝大多数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很殷情的对待每一位顾客且价格公道。至于那天熊猫和小柳树的七块是歪子知道他们不是小巷人且歪子的地位已经巩固。
　　慢慢的小巷习惯了歪子的笑容和殷情，同时也就接受了歪子和歪子的三轮车对柳树下的空地拥有权。歪子的生意也开始好转而稳定。
　　歪子享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风调雨顺。
　　歪子全力得到小巷的认可却忽视了行业的地盘厮杀。
　　五
　　和往常一样歪子在灌了几杯茶呼啦完一大碗面条一大早赶赴自己的领地，悠闲而自在。
　　一辆车很心安理得的停在了柳树的空地上，当然不是歪子的。
　　其实三轮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一块地方总是属于最先发现的一个人，其他人再来要排在后面，就是生意到了也按次序轮流。可这块空实在是一地难容二车。
　　法律规定我们不允许做的我们做了就是犯法，法律没有规定我们不允许做我们做了就是合法。比如车站每天的抢客现象和今天铁头的停车事件。
　　很多不成为的规则就像道德只能给违反者以舆论谴责，也只能约束善良如歪子之辈，对于有些人就是秃子手中的梳子没有作用。
　　况且这次有些人是不请而至的铁头。
　　铁头浑身上下的皮肤就像刚出厂的三轮车轮胎乌黑闪亮，一块块肉疙瘩聚集在胸部和臂膀，没有做健美教练真是委屈了他。
　　歪子看清了那辆车的主人，远远地停好车，走到柳树下弯着腰敬给铁头一支烟。
　　铁头哥，这么早，抽支烟。＂啪＂的一声歪子手中的打火机火苗很猛。
　　铁头睁开眼好像刚看见歪子似的其实歪子知道他早已看见自己了。
　　哦，是歪子。铁头接过烟、俯身、点燃、仰头、深吸、轻吐、凝望并不再言语。这一切自然连贯而且傲慢无比。
　　歪子顺着铁头的目光看见一辍烟雾由浓黑转为清谈最终被浓密的柳叶吸收。铁头的头一直仰着像一个天文学家要透过柳树磅礴的叶浪去研究这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
　　铁头哥……歪子忍不住了，不得不把天文学家换回现实。
　　妈的个巴子，还有什么事。天文学家很不高兴被人打断正在进行的研究。继而成为哲学家，斜躺、闭目、沉思、惜字如金。
　　歪子像一个上城的农民为了一张证明好不容易找到了盖章的干部，可干部事情太多又要研究天文又要研究哲学。
　　这地方一直是我的，让兄弟混混……歪子很是小心翼翼。
　　你的，妈的个巴子的，好，从现在起归老子了。干部不仅不肯盖章，而且作了重要指示，以后永远不盖。
　　歪子嘴不自觉地动了几下，想说话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狗急了还跳墙，况且歪子不是狗。想到又要回到风雨飘摇、居无定所的游击生涯，歪子像狗一样跳墙了。
　　六
　　歪子猛的拖住新来的三轮车头往大街的方向走去。
　　铁头无论如何想不到歪子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踉跄差点从车子上跌下来。
　　战争无可厚非的开始了。
　　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拳击练习。因为歪子已经成了一个能够移动而且缓慢的靶子，对于不断游移到眼前的目标，铁头只要毫不犹豫的挥动一下他孔武有力的拳头。而靶子唯一的目标是那个没有生命和攻击性的车头，事实上后来他没有机会接触到车头。
　　当歪子满脸挂彩依然艰难的爬起毫不犹豫的奔向车头时，看着满眼血丝的歪子，铁头知道了＂生命不息、爬起不止＂的真正含义。
　　这是小巷中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的国营大厂工人。
　　小城已经形成了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每有打架斗殴之类事件的发生，我们小城的人们在此类事件中绝对是合格而又忠诚的观众。
　　合格是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加入或者侵占他们认为是战场的地盘，远远地看着退到他们认为安全的观众席，从而给战斗双方留下一个足可以驰骋的空间。
　　忠诚是因为他们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不会提前离场的，他们会三两的窃窃私语而不会大声喧哗，除非有失败的一方主动离开或者公安部门的到来使战争提前结束才遗憾的、依依不舍的离开。
　　国营大厂工人也是小城的子民，所以他们也是合格而又忠诚的观众。
　　然而观众们还是遗憾了。
　　当歪子无数次爬起一次次的缓慢的移向车头时，看着五颜六色的歪子，铁头开始畏惧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畏惧。
　　畏惧来至于两方面，一方面是歪子的坚持说明了除非打死他否则没有商量，更重要的是铁头已经很清楚的听懂了歪子的一句话。
　　我认识你铁头的家，我知道你的老婆和儿子。
　　这个社会，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横的铁头遇到了不要命的歪子，铁头不想背一个杀人官司，想到了歪子横竖一个人，也想到了自己的女人马上要中考的儿子。
　　妈的个巴子的，老子还没有遇到像你这样你这样的孙子。铁头顾不上乱伦的称呼没有等歪子再次爬起，骑上车子逃跑似的飞离拥挤的人群奔向大街。
　　歪子一头倒在柳树下眼睛失神的盯着叶子后面破碎的天空。
　　晚上铁头把睡在床上养伤的歪子拖到＂六子排挡＂共同把一瓶沱牌大曲吹得见底，最后把乌黑的胸脯拍成暗红，以后谁找你歪子麻烦，就是和我铁头过不去。
　　歪子以一脸的青紫和毅力捍卫了领土的完整，也成了铁头的兄弟。
　　不胜而胜，歪子一战成名，成为了柳树和柳树下空地真正的主人。
　　从此歪子开始自称老子，妈的个巴子也成为歪子的口头禅，尽管对待客人歪子很少说出口，但在心中歪子总是以此为开头语的。
　　七
　　四十年前一个叫曾万贵的男人刚参加完全国各地都举行的集体庆祝活动，回来后经历了十月怀胎的女人永远的走了，身旁多了个小子。
　　顺理成章小子有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曾国庆。
　　曾国庆后来上学学历史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叫曾国藩，一直相信这位与自己仅有一字之差挽大清于风雨中的汉名臣是自己的曾曾曾祖父。为此曾不止一次的询问曾万贵自己的祖上是不是从湖南迁徙而来。
　　曾万贵对此很漠然，对小子奇怪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我们上七代先人的坟头都在郊外的冷家屯，那一天我去了替你问问。
　　对于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曾国庆很是沮丧和懊恼。
　　沮丧源于曾万贵的回答丝毫看不出曾国藩和曾国庆之间有任何的联系。
　　懊恼是因为真的有一天曾万贵去了冷家屯问出个究竟，他也不能够告诉曾国庆了。
　　二十岁的曾国庆迷迷糊糊的进了一家集体企业电子元件厂。
　　曾万贵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三十好几才得来的小子怎么就像个姑娘家，细皮嫩肉、轻声低语。
　　从普通工人到工长、班长、组长最后车间副主任，曾万贵一步一个脚印。
　　为了自己的小子，曾万贵不得不提前五年离开大半辈子荣辱与共的元件厂以换取一个顶替的名额。
　　因为一身的细皮嫩肉，更因为曾车间副主任舍不得小子吃苦，曾国庆一进单位就做了仓库保管员。
　　曾国庆不知道曾车间副主任在退休前一天的晚上带着烟和酒老泪纵横的和厂长唠叨了半宿。为了小子的前途、也为了自己明天的离开。
　　从此曾国庆成为了曾保管。
　　八
　　保管虽不是干部，但与一线工人有别。
　　无级别却很重要，大到上万的设备，小到几毛钱的螺丝钉都需要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按时做好物资的清盘报表工作，负有对物资入库验收，出库复核和保管保养的责任。
　　具体的工作流程为。数量检查→入库记录→出库→出库记录→销帐。
　　多学学、勤快一点，你个龟儿子惹出麻烦看我不削你。
　　曾万贵知道自己的小子，从小到大很是听话，做事情也很有条理，浑身白嫩做不了苦力活做个保管应该能成，但耳朵边子还是要敲敲的，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
　　曾万贵没有削自己的龟儿子，因为儿子很快进入了角色，偌大的一个仓库收拾的井井有条，出入账单一清二楚。
　　短短一个月以后，曾国庆不仅成了合格的曾保管，而且全厂上下都很喜欢这个长得像个丫头片子的大小伙子。
　　从小到大女人对于曾国庆是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
　　在老师的眼里曾国庆是个乖孩子，说话容易脸红、静静的上课、静静地作业、成绩总是中不溜秋。其实在学校里最不引人注意和关心的就是中等生。因为他们既不会为老师争光，也不会给老师添麻烦。更多时候中等生就是长江里的一泡尿，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因为你不能起任何波澜。
　　初二那年一个女人走进了中等生的懵懂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