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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恐惧记忆


  恐 惧,成形于千百万年的进化之中,曾是保证我们那些密被长毛的远祖生存、繁殖、并终于足迹遍布全球的法宝。正因为能将恐惧的体验固化在大脑之中,成为牢不可 破的记忆,我们的祖先才能"吃一堑、长一智",面对猛虎长蛇闻风而逃,对有毒的果子敬而远之,并且永远不再重复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危险游戏。可是,像这 世界上几乎所有事物一样,有着如此重要作用的恐惧记忆,一旦越过边界,对个体来说,却会成为一场灾难。若令人痛苦的记忆经年不去,或者恐惧的烈度远远超过 了正常范围,许多心理疾病便会由此而来:焦虑症、恐慌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在过去的百年中,无数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家们对此深深着迷。他们的工作,正逐渐为我们揭开有关恐惧记忆的谜底,并为如何消去不必要的可怕记忆,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人体健康的负面影响提供了蛛丝马迹。
  小艾伯特
  1920年,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里,心理学家约翰·华生和他的助手瑞纳迎来了一位小被试。在实验开始的时候,这个被称为"小艾伯特"的男孩子只有九个 月大。华生和瑞纳向他展示了许多东西:小白鼠、兔子、狗、驴子、面具、被烧焦的报纸……而小艾伯特没有对其中的任何一项展示出恐惧的情绪。
  当小艾伯特十一个月大的时候,华生和瑞纳将他放在实验桌上,在他身边放上一只小白鼠,并允许他和小老鼠玩耍。可是,每当小艾伯特伸手去触摸老鼠时,华生和 瑞纳就在他的脑后用重锤敲响一块悬挂起来的铁块,不出所料,巨大的响声把小艾伯特吓得哇哇大哭。重复数次之后,小艾伯特彻底把原本无害的小白鼠和可怕的巨 响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只要一看到小白鼠,他就会又哭又闹,并试图远离老鼠。据华生描述,他甚至对一切白色的东西,譬如兔子,都产生了相似的反应,可是他对 黑乎乎的木板却没有任何反应。"白色"恐怖,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小艾伯特的脑海之中。
  初一看来,这仿佛没有什么稀奇——连老祖宗都说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对于科学家来说,这个看来简简单单的案例却相当有趣。那时,巴普洛夫的条 件反射理论方兴未艾,小艾伯特的表现告诉心理学家,恐惧记忆,也是一种条件反射。他们很快利用类似的方法,设计出许多"条件性"恐惧实验系统,广泛用于动 物与人类被试身上,来研究恐惧记忆。
  如影随形
  小艾伯特在实验完成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医院,从此华生也与他的家人失去了联系。但华生在事后回忆中曾说,如果有机会找到这个男孩,他还想在他身上做做实验, 看能否消除他对小白鼠的恐惧。而这个实验,在四年之后,由被称为"行为疗法之母"的玛丽·琼斯实行了。她的实验对象,是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彼特。她先用相似 的实验方法让彼特对兔子产生了恐惧,然后她每次向彼特展示兔子时,都给他一些点心以示奖励,果然随着时间流逝,彼得慢慢忘却了兔子的可怕含义,又变得愿意 抚摸兔子了。
  事实上,科学家们进一步发现,哪怕并不给予点心,只是简单地反复向被试展示无害的刺激信号(兔子),而不提供恐惧信号(譬如巨响),恐惧的记忆也能逐渐消 退——他们无数次在老鼠与人类身上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在心理学上称为"恐惧消退"(fear extinction)的理论,也成为了心理医生治疗恐惧症时使用的行为疗法(behavior therapy)中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暴露疗法(exposure therapy)。这种疗法将病人逐渐暴露在引起他们恐惧的刺激信号之前,让他们慢慢感受到这些东西的本身并不可怕,从而打破了由见到刺激信号便引起恐惧 的链条。
  真的这么简单有效吗?
  科学家们遗憾地发现,实行恐惧消退的疗法之后,恐惧记忆仍然像幽灵一样潜伏在我们大脑深处,伺机而出。在心理实验中,如果被试在恐惧记忆消退之后,又重新 接受最初所受的"恐惧训练",他们很快就会恢复对刺激信号的恐惧。又譬如,如果治疗时身处环境与最初建立恐惧记忆的环境不同,而当被试回到曾经的环境中 时,恐惧记忆就会浮出水面:不难想象,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在亲历可怕的事件之后——譬如地震和火灾,哪怕他们以为自己的创伤已经平复,一旦故地重游,又难 以自持。科学家们慢慢意识到,这种"恐惧消退"的方法,并不能真正抹去恐惧的记忆,它所做的只是让我们产生新的记忆:"兔子不可怕";而在这种新记忆不断 与"兔子可怕"的老记忆竞争时,根据外界条件、人体自身的状态不同,敌我强弱转换,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而且,让人沮丧的是,新产生 的记忆往往不如旧记忆牢固可靠,更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或者随着环境变迁而消失。
  当然,科学家们也发现了不少能让新记忆变得更加强壮的方法:譬如将恐惧消退的疗程加长,反复多次地将被试暴露在无害的刺激信号面前;又或者在多种不同的环境中实行恐惧消退,达到强化作用。但科学家们一直在寻找能真正弱化恐惧记忆的方法。
  一瞬间的脆弱
  科学家们渐渐发现,看起来牢不可破的恐怖记忆,也不是铁板一块,它也有软肋,也有变得异常脆弱的时候。首先,在恐惧记忆——或者任何记忆——形成之后的一 段时间之内,都要经过相当复杂的过程,才能从短期的记忆(譬如重复一串回头就忘的电话号码),变成长期记忆(譬如长年累月牢记家里的电话号码)。在这一过 程中,不计其数的脑神经细胞彼此交流、整合、建立信息网络;蛋白质大分子被制造出来,并被运送到需要它们工作的地方;细胞与细胞接触的地方发生着微妙而显 著的变化……所以,初生的记忆很不稳定,正如武侠里闭关修行的大侠,一旦受到外界的干扰,就难免要经脉逆转乾坤大乱。如果在这个时期,给大脑中主管恐惧记 忆的"杏仁核"这个名字奇特的区域施加电击,往往恐惧记忆就无法生成。又或者,在恐惧记忆产生后立刻对被试施行恐惧消退的疗法,也能干扰记忆形成。可是, 这个阶段往往相当短暂(往往只有几个小时左右),试想,谁能在地震发生的数小时内,不急着救人,反而气定神闲地为幸存者做心理治疗呢?
  幸好,还有别的机会。科学家们又发现,每一次我们回忆恐惧的时候,实际上都给恐惧记忆制造了一段脆弱的档期!重历恐惧能在脑海中重新激活旧记忆,并且使它 进入不稳定的状态,而它只能再次经过复杂的生物反应,才能重新变得稳定。在实验中,研究者们先对老鼠进行恐惧训练——在给予它们一声轻响之后立即对老鼠实 行轻微的电击,反复数次之后,老鼠对轻响产生了恐惧。一天之后,研究者们又给老鼠进行了一次轻响-电击的恐惧体验,紧接着,他们按照普通的恐惧消退疗法, 反复向老鼠给予轻响,却不给予电击。他们发现,经过这种治疗的老鼠,哪怕环境变化、时间流逝,也不会或很难再重现对轻响的恐惧。也就是说,随后进行的恐惧 消退疗法趁虚而入,消除了旧记忆!
  2009年,纽约大学的伊丽莎白·菲尔普斯教授的实验室在人类被试身上重复了这次实验,也取得了相似的结果。有趣的是,在恐惧记忆消除之后,这些被试清楚 地记得自己曾经对无害的刺激信号产生过恐惧,只不过他们不再有任何生理上的恐惧反应——被消除的记忆,只是恐惧记忆中情感上的那一部分,而知识性的那一部 分,依然保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科学家们认为,这类的实验结果,对于治疗恐惧相关的心理疾病有着实践指导意义。
  忘情药?
  现代神经生物学的发展已经深入到分子水平,神经科学家们不断探索着记忆的生物本质。许多特殊的蛋白质和它们所参与的分子机制被揭示出来,而这些发现,同时 也为设计干预恐惧记忆的药物提供了方向。有两种药物在过去几年中备受重视,有趣的是,这两种药物,目前的应用都与心理疾病沾不上边。一种是治疗肺结核的 D-环丝氨酸,而另一种则是被广泛用于心律不齐和心绞痛的心得安(一种β-受体阻滞剂)。
  真是各显神通——这两种药物缓解恐惧记忆的机理迥然不同。D-环丝氨酸是增强非恐惧新记忆、帮助"东风压倒西风"的威武之师,而心得安却是在脆弱闭关时期搅乱旧记忆的世外高人。
  既然 "刺激信号无害"的新记忆也是记忆,它自然也要遵循大脑中的记忆形成机制。在记忆产生的过程中,一种叫做NMDA受体的蛋白质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而D- 环丝氨酸正好能够增强这种蛋白质的工作效率。如果在实行暴露疗法一类的心理治疗之前让被试服用D-环丝氨酸,治疗时形成的新记忆就格外牢靠,疗效自然大有 提高。
  心得安的作用则是降低肾上腺素的作用。在我们面对危险或压力时——譬如面对扑面而来的猎豹,或者坐在教室里在考卷上奋笔疾书时,正是肾上腺素(和其他应激 激素一起)指挥我们的身体作出反应。而不出意外的,与危险和压力息息相关的恐惧记忆在形成过程中,也受到肾上腺素的大力支持。根据上文所提到的"回忆时最 脆弱"的理论,如果脑海中的恐惧记忆被激活,它须得被重新稳定储存起来。若在被试重历恐惧经历之前让他们服用心得安,抑制肾上腺素的作用,同时也就抑制了 旧记忆的重储过程,达到削弱恐惧的目的。
  不过,关于这些药物的研究还在进行之中。至于它们是否会被广泛用于治疗心理疾病里去,我们拭目以待。
  恐惧在保证我们这个物种得以生存延续的同时,它也给许多个体带来了无尽的困扰。凭借科学的发展,现在的人类也许正站在消除、修改病态的恐惧记忆的门槛上。 而科学家们这一路探寻而来,所收获的不仅仅是改善健康的良方,更有对恐惧——人类最古老最根本的情感之一的深层理解,以及对千百万年的进化中所造就的我们 的大脑的重新认识。也许正应了罗素的那句话:战胜恐惧,是获得智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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