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今年八旬有余了,人倒是健硕,常常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洗到泛白还舍不得扔;将近七旬的时候头发仍然黑亮,只偶尔参杂着些许白发,待到将近八旬时,回家看到,祖母头发的白发忽如一夜春风,而她仍坐在旧木摇椅上,遥遥地看着我笑,两眼弯弯…… 祖母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从未上学,未曾识字,却笃信佛,每每拿到寺庙发的佛经,总叫我翻译给她听,于是,我将佛经从普通话翻译成客家话,那朗朗的乡音回荡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时的我,约莫是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认得一些字。至此,我便开始留意佛经故事,观世音的修行、佛祖割肉喂鹰、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许许多多的故事,在夜里昏黄的灯光下,一点点地告诉祖母,祖母是异常高兴的。虽然隔着厚厚的麻布蚊帐,可是我还是感觉到祖母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也添了几分欢喜。 那时候,我与祖母一处,住在破旧的土房子里,窄窄的木窗,狭长的木门,地面也是一片泥土,床底的番薯和土豆放久了,居然还能直接发芽生长,昏黄的灯光……夏天里最是难熬,每每关上门,便密不透风,在岭南的夏夜里,夏天总是长而热得难熬。然而祖母年老,终究是不耐电风扇的清凉的,于是在那几年里,每每半夜热得受不了时候,总在迷迷糊糊间喊热,而不久,便有阵阵凉风袭来。偶尔挣开迷糊的眼睛,便看到同样模糊的祖母,轻轻地摇着蒲扇,似乎耳边还是轻柔的呢喃声,于是,我又沉沉地睡去。那时候年幼奢睡得紧,并未清醒感觉,但是确实真是感觉夜里那习习凉风,在这些年的梦境中还时时袭来…… 将近九旬的老人,早已知晓天命,对于生死总是看得比较淡,然而我却总难以看淡。以前,祖母几次病重,均未让人告知我,却不知冥冥中我却总在那些时候打电话给她,病中的她言语中总不免流出虚弱,尽管已掩饰却总还是瞒不住我的。那时候,她总说,活到这个岁数,不管生或死,都无关紧要了,即使活到一百岁,也还是会有离去的一天,她已活了这么久,足够了,但我还年轻,有大好的前程,切勿万分伤心。她还总说,每每她生病,总是有很多人在她身边的,应无大碍,让我不必心焦。然而,我说,但是我总未在你身边的人。于是,与祖母达成协议,至少,她的病情必不能瞒我。 近半年来,村里几位老人相继过世,我知,这些人都是祖母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相处了将近六十年的人,忽然一个个离去,其中一些会是祖母的闺蜜,我总担心祖母会难过,也会害怕,于是总在得到消息后打电话给她,试图安慰她,却总不知关于人生和死亡这么厚重的话语,如何与她提起。她总是笑着说,刚听到消息的时候,确实哭了一场,但是人有生有死,哪能一直长存,既然如此,生老病死也是常律,活了这么久,哪还能在意这些呀? 祖母总归是比我乐观和豁达的,她不担心,但是我总是会担心的。虽然知晓,但是我总不敢去想,人总有生老病死,也总有离开世界一天。心里真的惶恐,才总想打电话给她,听着祖母轻快的笑语,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总想满足她的愿望,陪着她常回娘家看看,虽然她娘家同辈的人中仅余一个弟弟和嫂子,其余早已相继离去。也许回到祖母出生成长的地方,可以依稀看到他们的身影,看到逝去的岁月里留存的美好回忆,看到已经跨越了将近百年的地方,总还是会无端想起很多很久远的往事的;那些人事物总还是在祖母心中,而那些人事物,也许早已远离了她…… 其实,祖父去世十六载,祖母以什么心情度过的,我未曾真正了解,只是知道,也许有时候情深并不一定可以为人所感知的,却总是留在当事人的心里。我始终觉得,祖父母之前的情感,总是超出我的想象的,不然,在祖母前夫已逝而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改嫁的情况下,欣然接受并履行了一辈子的诺言:好好待这两个孩子,甚至祖母今日还时不时为父亲委屈,因为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儿子,而祖父生前却是事无巨细,均让这两个孩子先挑。况且,时至今日,祖父与前妻生育的两个女儿仍待祖母如亲母。总让我不时感慨,这对夫妻,用自己的善良守住了一个关于爱情和亲情的承诺,至死方休…… 我仍记得,祖父过世时,祖母的娘家人都来了,夜也深了,祖母仍在哭泣,而平时奢睡的我,却只能假装睡着,也许11岁的我未曾敢直面死亡的悲哀。那时候,祖母说了一句话,让我今生难忘。她说,要不是有这孩子总和我同一处,让我舍不得,我就真的想跟着去了,至此,我终于意识到,我是一个包袱,一个生存的包袱…… 这么多年,没有人得知,我是多么庆幸,祖母虽然时有病痛,但这些年里已逐渐开朗,身体倒来硬朗,有时候和祖母开着玩笑,心里总感激着上天,也祈求着,让祖母健健康康地活着,多陪着我几年吧,如若她走了,剩下我踽踽独行,是怎么样的孤独呀?面对生命,其实,我还是很贪心的吧。因此,我并非心怀鸿鹄之志,平生之所愿,也只祈求我在乎的人安康幸福,如此已然足矣! 岁月,终究一路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