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关于庙山大队的老伙计恩其知之甚少。如果说真拿他当作了世人嘴里肝胆相照情同手足的朋友时觉愧怍。我俩没吃过一次饭,没喝过一口酒,甚至没认认真真聊过一次天。在一起不是他摁住人衣袋一枝接一枝撒塔山,便是人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心照神交、莫逆于心或许更契合我们心目中朋友的界定。但是我非常珍惜这种油然心生的山人况味。纸落云烟不拘于泥。 恩其,姓黄,四十出头、中等个子、寡言少语。甚而时常怀疑他是否在意过我姓李、姓张、叫什么名号。除了黄恩其三个字眼儿,关于这位朋友真不知还有啥能够从我嘴里去把他详尽描述。或许柜台前来来去去的许多客户我都比对他了解得更为透彻。 恩其住在离我上班那个乡场路途迢迢的新兴公社庙山大队。哪一小队,赶场天柜台前他仔仔细细讲过多次,回过头悉数抛诸九霄云外。我只记朋友,其他无关。接触、念叨久了便自然而然在脑海烙下了印记,恩其是位乡村教师模样的刀儿匠,挨着一个叫罗家、王家还是儒家一条巷子,殷家还是焉家林两交界的地势。关于斯斯文文灵均范儿跻身心狠手辣杀猪佬、油头滑脑生意人前前后后以及家境一无所知。 数年间,仅去过他家不到十次。一枝接一枝叼上红塔山趴柜台时,他反反复复描述过摆摊设点那个方位,东南西北搞辨不清的洒家听来头晕脑胀恍若天书。不停点头,示意他听着呢,记着呢,记得可清晰。肉架在他住家附近哪只角落,到调离那方热土脑海里空空如也。 恩其待人实心实意,体味不出一丝一毫江湖、生意人气息。甚至于连人常挂嘴边虚张声势那些花架子都不会使。以我自己騃童钝夫,怎么好五十步笑一百步。也许也正是他身上小人物与生俱来淳朴、善良、寡默、洒落金子般闪光的优秀品质吸引我的注意,使他成为了我叨在知己的朋友。 结交恩其之初,隔上一段时间我便会骑车前往家里拜访。每次转毕、聊罢便紧拽胳膊不吃晚饭不撒手。十几公里坑坑洼洼乡村土路,道上连续几个陡坡作为推辞的最好理由。你不会让山高水远人地两疏的朋友,黑灯瞎火再闹上缺胳膊少腿什么意外吧? 恩其两口子是信用社忠实客户,至多间隔两场便会和老婆到信用社办理存款。来时,只要不被留意,便不会主动打搅。往往到了人几乎散尽突兀从哪里跃入视线,才发现他老婆满头大汗,正守着条凳边上一个满满的大背篼面红耳热喘粗气。他告诉我一直排队,见正忙碌便没敢叨扰。 本本分分老婆子除了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安安心心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得们四处窜门翻黄倒皁的行径从不参与。按理说以我与恩其的关系,她完完全全可以以肢体语言示意他插位,或者做张做势让我自己去体味。即使排上一两个钟点却始终与恩其保持足够远的距离。这也是我欣赏她,也更欣赏恩其脚踏实地的缘故。 恩其来信用社多是办理存款,到调离没遇上他取过款。一次续上一张一千、两千,一年、三年不等的定期存单。转存不像别人捱三问四翻上白眼珠子合计利息,也从不旁敲侧击别人嘴里滔滔不绝出手阔绰的基金会。对于信用社,特别是老伙计把关守口的信用社深信不疑。拿金条钓光了所有客户,他恩其眼里也只有高店子信用社。 不知何故,来信用社存款,她老婆每次背上满满一背,他却打上空手大模大样眼皮子爱睁不睁的样子。进了大门,条凳上帮忙卸下背篼,老婆站墙边歇息,他排班站队。办理完业务却并不着急离去,而是坐条凳上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抽纸烟。见我忙碌完毕,起身靠上柜台,抢在我伸入衣兜之前,毕恭毕敬递进来一支红塔山,带着只手护住的熊熊火机。收回火机趴柜台上,或低头或正对面眼神射过我肩头,盯住身后一面墙壁还是挂钟,叙到他老婆有些不耐烦小声提醒。一个小时下来的话题不外乎,高店子人多,呵呵,人少的是庙山,呵呵呵。人少庙山,好多人呀,高店子!呵呵呵呵。俩笨嘴拙舌老爷们儿聊起天连自己也觉得滑稽。 五十出头、满腮胡茬、满脸折皱、黝黑精瘦、阴丹篮土布,独来独往的白头布和他住在同一个村子。我不确定他们彼此是否认识或者有过交道,没向他们彼此打听过对方。他同样惯于背上一个大大的背篼,只是不如恩其媳妇那般每场都会是满满一背,很难见大背篼装上些许物品。差不多每场都赶,每场来信用社,每场开上一份一百元五年定期。 为什么非得一百元存上一张?为什么放着家门前新店子、庙山两家信用社,一定要背上偌大空背篼徒步往返几十里?所有职工同样好奇。 无论去庙山找黄屠夫,还是高店子乡场、沙河堡街头闲逛,总会邂逅上这位独来独往的白头布。不需要仔细端量,一准一个样子,一圈白头布、一身整洁的粗布衣衫、一条蓝布半截围裙、一个大大的空背篼,双手反抓上背绳随拨浪鼓似的脑袋左右摇晃,不知看哪里冲哪位乐开了花。 高店子近百张我亲手操持的手工存单,就不曾见过哪怕一次沮丧或者茫然的他。乐呵呵的白头布是信用社员工对他一致认知。 通常他会在九点左右喜笑颜开小跑进信用社。钻右边墙角放下大背篼旁若无人解开裤带,边不时回头张望,边裤裆内四处摸索。良久小心翼翼掏出来一个手帕包裹,回转身工工整整放上柜台,盯住手帕怔楞在原地一动不动。到仿佛已经静下来心气才开始有了新举动,只手斜撑上一边脸颊斜暼上手帕,另一只手额头、下巴、脸庞来回摩挲。一会儿望向天花板、一会儿暼我一眼、一会儿对谁微笑,一会儿反撑上另一侧脸颊,视线在柜台、天花板、我之间来回打转,好像在记忆深处努力挖掘什么遗漏的东西。白布脑袋转过去,已而转回来,转回来,少焉再转过去,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欷吁声随转动频频传入耳蜗。站一堆的客户却没有一位留意到他的举动。 帮着粗点现金忙得不可开交的女同事停下手中活计,侧脸冲另一双亟待交流的眼神噜一下嘴,双方会意一笑,噗嗤,不约而同急背转身捂住嘴。 右手大、食指沾上唾液来回捻上片刻,不紧不慢一层又一层剥开手帕,一张又一张小心翼翼从卷筒边往外拈,不时举起卷筒半睁眼往里瞅。余光中,一张张往外拈的同时,忽而抬起白布脑袋冲着我絮叨、微笑。只是对上眼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他只是正对着我眼前的柜台自言自语。 从角币到十元卷曲的票面,摊上柜台逐张反复拉抻、捋直、压平;再沾上唾液,一张张牵开归类。然后,翻去复来整理、翻去复来合计、翻去复来狐疑、翻去复来回忆、翻去复来微笑、翻去复来不解,终于颊缝再次绽放出的心荡神怡的笑意。对的、对的,对上了!一百元,五年期。 就正如是一种心照神交的默契,十一年来我也总是不疾不徐微笑着面对他解开、摊上、合计、纳闷、回忆及至完美结局,最终开出去张张存单,一百元,五年期。 当众束好内衣,系上裤带,背上背篼。 "拿问你了哈!嘻嘻嘻嘻。" 像一位天真的孩子,左摇右晃上白头布,眉飞色舞飞跑出信用社大门。 调离信用社去了陌生的一方土地,再也没有过那种心醉神往的际遇,也再也没体味到过那份清交素友一秉虔诚的清风高谊。 白驹过隙,一晃岁月匆匆流逝近三十个年头,庙山两位老伙计,在我心底你们既是无怀葛天诲人不倦的榜样,你们也是叨在知己牵心挂心的亲人、朋友! 2015·9·5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