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侯爷府邸又是另一番欢天喜地的景象。厅堂上穿着喜服的新郎官儿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脸上已是经岁月雕琢后的斑驳皱纹,不深不浅却清晰可见。他身形挺秀,面部轮廓清明,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秀逸俊美。站在他身旁的自是新娘子了,姓阮名淑真,号"罗刹女"。新娘子的头脸用红盖头蒙着,看不见其疤痕遍布的丑陋相貌。 侯爷府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厅堂上单只坐着一位体态雍容的八十老太,老态龙钟,弯腰驼背,便是侯香林的老母亲乌氏。侯香林的妻子梅石瑛却未在场。老夫人皱纹深重的老脸上,纵横交错着四道刀痕,伤是新伤,尚未结痂,相貌原非丑陋,如今却也不忍睹视了。老夫人身上的锦缎出自江南最有名气的绣娘耶娘之手。老太太衣容华贵,面容却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倒不似新郎官儿满脸喜气。 新郎新娘行拜过天地,丫鬟儿秋檠端上敬茶,由新娘子奉给婆婆。老夫人木着脸接过茶喝了一口,突然间脸色惊变,全身痉挛,喷出一口鲜血,不消片刻竟断了气息。在场人全都大惊失色,对这突然的变故震惊之极,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射在丫鬟儿秋檠身上。 秋檠吓得全身颤抖,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不……不是我……不是我啊。"侯香林抱住母亲略显佝偻的身躯,悲痛至极,一时不知所措,更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甚么。 慌乱之际,新娘子被两名丫鬟儿扶进洞房。管家阿福向身后的两名小厮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拖起秋檠出了厅堂,堂外传来秋檠杀猪般的嚎叫,还有渐低渐弱的呼救声,便是玉殒香消了。 众宾客尤自惊魂未定,心里纷纷猜想老夫人之死,是否暗示着侯香林娶了不该娶的扫把星,此次婚嫁天理难容,竟致克死了婆婆。 忽又听得家奴慌慌张张的进屋禀报,花园里的红梅尽数折了,接着便有几名家丁搬了几盆枯残的红梅进来。此时尚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梅树理应光秃秃的只余枝干,而这几盆红梅是侯香林辗转求来,与寻常梅花有别,一年之中有四次花期。这几盆红梅早上还开得花团锦簇,此时梅花花瓣却已尽数凋落,枝干也已枯朽,便连寻常的梅花也大大的不如了。 众人无不骇然失色,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皆道此处婚嫁不祥,喜丧之后必交厄运。侯香林命家丁把红梅搬了出去,又命管家阿福领众宾客到偏堂稍作歇息,招手喊过一个少年,问他道:"域儿,你妹妹呢?" 这少年正是侯香林与梅石瑛的老来子,名唤文域,尚不满十六岁,满脸稚气,相貌甚是俊美。侯文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是"妹妹",略一沉吟,随即便明白过来,心里暗暗好笑:"我只道自个儿是爹爹妈妈唯一的孩儿,竟忘了爹爹和二娘成了亲,我如今又多了一个妹妹了。糊涂,当真是糊涂了!"便道:"域儿不曾瞧见文君妹妹身在何处。" 侯方域口中的"文君妹妹",便是秦淮女阮淑真和柳叶刀柳如是之女,本是姓阮名香玉的。但古时对名讳甚是忌讳,因香玉之"香"与侯香林之"香"重字,便改"香"作"文";因"玉"同侯方域之"域"音谐,便改"玉"为"君"字。阮香玉从此更名为侯文君。 侯香林微微皱眉,心道:"难不成她竟趁人不备,偷偷溜了么?"向侯文域道:"域儿,你去找一找你文君妹妹。"侯文域道:"爹爹,孩儿现在不能去找文君妹妹。"侯香林道:"为甚么?"侯文域哭道:"祖母死啦,我好生难过,我……我要帮忙料理祖母的丧事。"侯香林道:"这些事自有阿福他们照理,不用你在此瞎操心,快快去把你妹妹找来。"侯文域还想再辩,但见父亲脸色凝重,神色凌厉,不敢再多言,躬身应允道:"是,爹爹。" 侯文域出了厅堂,叫来两名小厮,低声在两人耳边吩咐了两句,两名小厮便急忙奔出了侯爷府,往大街上寻去。侯文域则径直往百花园里跑去。路上过于心急莽撞,无意中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只见那人白眉白须,满头银发,衣着破烂不堪,到处是修补过的痕迹,他手上提着一只破旧的布袋,从布袋中传出令人作呕的恶心腥臭。老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儿,头上用绿萝绳扎就两个小辫儿,面容粉嫩秀气,一身绿衣,小手里拿着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箫。 这老儿正是先前在沉帆湖畔垂钓的老渔翁,这女娃儿正是他的孙女儿宛宛。两人一老一少,不顾侯爷府家丁奴仆的拦阻,硬是闯进府里来。 老渔翁扶起怀里的少年,粗声道:"小娃娃,你去告诉侯香林和梅石瑛,小老儿有贺礼送上。"侯文域看他们很是面生,且衣着寒酸,不太像是爹爹平日里的朋友。但听他说有贺礼送上,想必是来恭贺爹爹新婚之喜,实不愿将人家的一番好意拒之门外,便恭敬道:"老前辈前来祝贺我爹爹大婚之喜,本该请到府里吃酒。只是眼下我家里出了丧事,实不便招待老前辈,还乞见谅。" 老渔翁一怔,见他连问自己的名姓都不问,便想打发自己走,显是看自己不起,道:"你家里死了人,管我甚么事,难道是我让他死的么?快快叫你爹爹妈妈出来便是。" 侯文域见他言语无状,却不与他一般见识,只道:"家母今日身子不适,老前辈是见不到的啦。我爹爹眼下正忙,不若老前辈先进偏堂稍作歇息。"老渔翁冷冷的道:"有甚么好歇息的?"侯文域一怔,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宛宛嫣然一笑,道:"爷爷忒也小气。"又转头问侯文域道:"你叫甚么名字?" 侯文域不由自主的被她的笑容牵引,心神一荡,红着脸道:"我姓侯,名上文下域,不敢请教小姑娘高姓大名?"宛宛笑道:"你不应该先请教我爷爷的高姓大名么?"她心里此时却在琢磨着"上文下域"是何涵义。 侯文域自觉失礼,神色甚是尴尬,脸上更是涨红一片,转向老渔翁道:"不敢请教老前辈高姓大名?"老渔翁"哼"了一声,道:"你是说我很老,是不是?为甚么总是‘老前辈’‘老前辈’的称呼?你嫌我穿得不好,心里看我不起,是也不是?"侯文域吓得心头一颤,忙道:"不不不,晚生怎敢看不起前辈?老……前辈一点儿都不老,是晚生嘴笨,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前辈见谅。" 宛宛这时已经弄明白了"上文下域"是甚么意思,笑道:"文域大哥,你既然把你的姓名跟我说了,为公平起见,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姓宋,单名一个宛字,你叫我宛儿就行了。至于我爷爷呢,别人都叫他……"老渔翁打断她道:"等等等……等一等,小宛宛,你爱把自己的名姓说与他听,那是你的事,我不爱让他知道你爷爷我的尊姓大名,不许你跟他说。"捋了捋长须,冷哼一声道:"我点苍渔隐的大名,岂是随随便便就说与一个小娃娃听的?" 宋宛无可奈何的冲侯文域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侯文域低垂着脑袋,只有微微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