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的安静,天空巨大的帷幕透着年老的沧桑,因为某些感性的时间变得模糊却依然精致,豁开的小口处跳出一些小星星,愈发显得苍凉而冷漠。 左依做过一个梦。 褐灰色的气体笼罩着河堤,所有的树木抑或远方都退成朦胧的影子,她光着脚在地上拼命的跑,没有疼痛,只有快抑止的呼吸。穿过的空气,冰冷的钻进肌肤,脚尖触动着寒冷。 只是不住的跑,没有方向,却不敢回头,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都发出嘤嘤的哭泣声。 毫无征兆,爷爷死的那天晚上,左依睡得和以往一样安谧瘦小的她躲在蚊帐的眼线里,抱着半旧不新的娃娃,死死的抱紧,快没有呼吸的娃娃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左依满脸的乖巧,柔顺的短发顺服的天在枕上。 一个人的睡眠,没有害怕和恐惧,那是因为什么还不懂,什么还不知道。 半夜里传来奶奶撕开嗓子近乎破碎的声音,左依惊了一身冷汗,反弹起来,竖耳听着。 奶奶尖碎的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春儿啊,老头子他走了……。"像游荡的灵魂般的喘息声,她听到空气的破碎声,哗哗的落了一地。 然后听见后院慌乱的脚步声和一些惊慌失措的词句。 左依环顾空旷的房间,粗糙浅淡的线条,左依觉得手心空落落的,抓住被单填满。木制的窗外,暗色的天空豁着小口,跳出小星星。 听见一阵风扫过蚊帐,她打了一个寒颤,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扭开硕大的门把时,一束光线射了进来。靠在门口,看着跑来跑去熟悉的面孔。奶奶的声音依然一阵阵荡漾着,颤抖的声音。 很久,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左依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一直在前方的妈妈才转身看到了她。 "妈妈。"左依怯怯的问,"奶奶说爷爷走了,去哪了?" 没有温柔的掩饰和解释,很高的嗓调,"回去睡觉!" 然后她听见门外的表姨对匆匆赶来的舅舅说:"姑舅死了。" 冰冷的水泥地,寒冷从脚底爬到发梢。 她很安静的进房间,关门。坐在床沿上盯着地面,"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死了,离开,是生命的终结,是一个人完成了从呼吸到不呼吸的过程。七岁离死亡还太远,但死亡也会很现实的摆在眼前。她还不懂。 "爷爷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她望着娃娃好像哭脏的脸发问,没有回音。 早晨的时候,妈妈进来粗糙地给她穿衣。厚重的衣服和很重的动作弄得她很疼,整个人摇摇晃晃。她望着妈妈苍白的脸,欲问又止,莫名的恐惧压抑着呼吸。 在爷爷的房间里,燃烧的火盆堆满黄纸,扬起的火花迅速燃成灰烬,暗色的光芒映着人影在墙上闪动。爷爷躺在床上,脸上满是斑驳的纹络,枯扯的皮肤像被吸干了血液,一步步龟裂着。爷爷的唇微微张着,很是祥和。 她走过去,看着趴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扯喊的奶奶,她捏了捏爷爷的指尖,冰冷的,和水泥地一样,没有温度。左依很想用手的温度暖醒爷爷,可是没有。连床头本挂着的吊水瓶也不见了,以前总是看着透明的管子里流着的没有温度液体随着针尖渗进爷爷的手背里,一点一点侵蚀着爷爷的生命,于是当爷爷生命终止,它便也消失了,只留下手背上尖细的针眼。 小婶拿了一堆白色的帽子进来,每一个人都伸手去接,轮到她的时候,她看着这白色的刺眼的东西,一脸恐惧,她甩开小婶的手跑了出去,甚至没有看见固定在小婶脸上的表情,只是想走开,逃离这束缚心脏的压抑的空气。 红漆的大门挂上白绫,很是惹眼的醒目,妈妈和表姨站在门口呜呜的哭着,熟悉抑或不熟悉的人进进出出。 左依忽然听见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扯开冰冷的空气,钻进她的耳朵,耳膜一阵疼痛。 大姑磕磕绊绊的跑进来,头发蓬松着,含糊不清的喊着,爸…,还有一些听不懂的话,她看着大姑扑跪在爷爷的床前,很是绝望的姿态。 大姑是半个哑巴,被称为榆木人。是不懂感情的。左依转过身,走出去。只是天空也摆出一副沉重的表情,半旧不灰的云粘着天空,塘边枯死的柳树,长着黑色的霉斑。 几个一起上学的男孩子在一块空旷的土稻场打弹子,大大小小的坑和一些亮晶晶的弹子,还有一些没有悲伤的笑脸。他们跪在地上,手上粘着泥巴,全神贯注的动作跑来跑去时,弹子会在裤兜里哗哗的撞击着。 很久,一个男孩子发现了左依,便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上满是泥土。 "呐,你爷爷死了啊?" "恩。" "那你哭了没?都应该哭的。我妈说你小婶假哭,早巴不得老头子死了,心里乐了!"男孩子用手抹了一下脸,留下脏兮兮的印子。 左依不想理他,沉默不语。 "呐,打弹子么?" "不打!"气嘟嘟的转身离开。 十一月的天气掺杂着零下的温度,左依觉得衣服沉重地像天空的表情一样,不想再走路。 顺着下塘的台阶,坐在底阶上,看着龟裂的水面和自己细碎的身影,石阶缺了一大块,露出谷褐色的的砖块,濡青着一些暗色生物。 去年的夏天,左依玩过家家,到这里来洗菜,忽然就重心不稳的掉了下去,是头朝下钻进去的,像被人推了一样,水淹没耳际的时候整个人没了知觉,但尽然手还是在不停地想抓住什么,最后奇迹般的搭到台阶自己爬了上来。脑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在台阶上坐了一下午,最后奶奶找到她的时候差点哭开了,然后说水鬼作崇,半夜里牵着她,从塘边一只唤魂走到家。爷爷抽着他的那杆烟草,白色的烟不停的一串串吐出来,又散开,映着爷爷古褐色的皮肤。没有一句话,当左依被领出屋的时候,他听到爷爷叹了口气。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太阳的太空,脸色只是更加阴郁,远远地听见唢喇的声音还有一些沉浮的鼓声。这是死亡的征兆,以前听到这样的这声音会觉得好远,而现在,陌生的恐惧。 她起身,裤边印上了苔迹,褐色的,像一滩血迹。回去的路很长,她想到了睡觉,一夜没睡,又累了一天,她感觉身上的衣服要把自己捆死,压垮。 十几个人坐在堂厅里,各自摆弄着手中的乐器,然后发出沉闷的声音。穿着围裙的妇女围在厨房里,烟雾弥漫,大声喧闹着,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哭声。 传来了饭菜的味道,她才觉得饥肠辘辘,忙乱中,食欲被掩埋在最底层。 爷爷的房间里,灯依旧亮着,火盆里已是墨色的灰烬,她惊诧的发现爷爷身上裹着白布,古铜色的袖口露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匝钱。奶奶已经停止了哭喊,红肿的眼睛上犹未干的泪痕。花白的头发被晕黄的灯光洒上暗黄,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偶说几句话,大都沉闷着。 左依逃回自己的房间,隔着有灰尘的窗纱看外面的天空似乎更暗,远远近近都亮起了灯,橘黄色的黄晕,像另一个空间偷窥的眼睛。 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雨打在玻璃上。 "左依?"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扭开门锁,屋子里一下子亮起来,黑色四处逃散,眼睛被扎着很痛。 "把灯光掉吧爸爸,眼睛痛。" 等房间再一次被黑色包裹时,爸爸问:"左依,出去吃饭吧?" "不想…" 爸爸转身出去,然后又进来,端着碗,隔着黑色给她喂饭。 这才安心。 雨愈下愈大,冰冷的地面开始融化。爷爷进棺的时候,全屋的人惊天动地的哭喊起来,左依只是怔怔地看着棺材里的白布,石灰,爷爷。愣在那里,一片空白。 表舅扯了一下她,然后随人群跪在地上,膝盖磕的生疼,旁边的小婶放开嗓子开始哭喊。 到塘边祈福的时候,殷红色的布裹着篮子,所有人都跪在雨里,红色的布被浸湿,像化开的血一样狰狞。 她抬起头,雨砸在脸上,天空的浓墨倾压下来。 死亡不是梦,所以爷爷没有再醒来。 送爷爷上山,硕大的院落静谧下来,空气的呼吸声也缓慢起来。倚在门口,厨房帮忙的女人在哄孩子,聊着家常。 挨近爷爷的房间,空荡荡的房间掺杂着少许药味,奶奶躺在床上,盯着爷爷的遗像,黑白的轮廓,岁月被掩饰得很是苍白。 2009年 后记:高一的稿子,奠记爷爷去世十周年。 爷爷一生凄苦,三岁孤儿,独自在黑暗的年代里挣扎着生存,去世时仅5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