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梦到你,奶奶,我都会梦到你的那一双小脚。 从小,我就对你的那双脚感到好奇,我没有想到,人的脚竟然能长成那种模样:短短的,尖尖的,脚趾都长在脚面以下,每次看到它,我都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好笑。 我对你的印象,就是从这双小脚开始的。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你迈动那双像圆锥一样的脚,摇摇晃晃地行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这是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人长着一双像锥子一样的脚,竟然还能够自如地行走。 实际上,我儿时的很多记忆,都与你的这双脚有关。 那天晚上,我的父亲、母亲,也就是你的儿子、儿媳到外村去看电影,留我一人在家由你照看。时间一长,我就不再安稳,哭着闹着要找妈妈。你好哄歹哄哄不下来,只好用这双圆锥样的脚,支撑着你,还有在你肩头不停哭闹的我,摇摇晃晃地走了五六里的山路,把我送到妈妈的怀抱里。 虽然我不记得我曾经是个淘气鬼,但是小时候经常挨打却是真的——挨我父亲的打。每次挨打时,我都扯破喉咙没命地哭喊,不是因为父亲打得有多疼,而是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听到我的哭声,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会踮着那双三寸金莲一般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跑到我家里来,把我从父亲的魔掌下解救出来。 这样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你的双脚最初是什么样子——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要被裹脚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从多大开始缠脚,当时你有着怎样的想法?是欣然接受,还是半推半就?我更不知道,缠脚的过程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经历,是痛彻心扉,还是泰然自若? 但我却知道,你就是拖着这样一双三寸金莲般的脚,翻越当时还无路可通的老虎岭,讨饭、拾麦、拣柴……供应一家人的吃穿;我也知道,这双脚曾支撑着你,无数次地踏上我家乡的土地。在那里,你遇到了你的丈夫、我的爷爷,然后便不顾家人的反对、爹娘的打骂,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山里,与爷爷结婚、生子,过上了为期六十多年的山里人生活。可是,你的这双小脚,却从此再也没能踏回过娘家半步,因为你娘家人已无法再容下你这个叛逆、疯狂,令他们脸面尽失的女儿或者是妹妹…… 我还知道,在你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丈夫就离你而去,撒手人寰了,留下你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亲、姑妈。那是五十年代后期,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能量,支撑你渡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你是如何用这双小脚撑起这个家,养活你的三个孩子的?这对我来说,简直像迷一样不可思议。 我还知道,当初你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执意要去挖煤窑,你死活不同意,后来有一天,他瞒着你偷偷登上了招工的卡车。你得到消息,踮起你的那双小脚,飞也似地冲到村头,拦住卡车,拽住你儿子的手臂,死命地将他拉下车来——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钱。我不敢想像,我真的不敢想像,你的那双三寸金莲般的小脚到底是如何飞起来的。 奶奶,对我来说,你身上的迷太多了。 现在,你的二儿子,已经从人民教师的位子上退休,含饴弄孙,惬意无比。 我还知道,那一年,你的大儿子,我的大伯,于睡梦中莫名猝死,出殡那天,大伙儿惊奇地发现,你竟然没有显出任何的悲伤,反而踮着那双小脚,跑前跑后,为自己儿子的丧事忙活着。你甚至将孙子们叫到跟前,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为自己的父亲指路、泼汤、送行…… 可是,你真的没有感到悲伤吗,我的奶奶? 我还知道,你曾经有过第四个孩子,也是你最小的孩子,我的小叔。但是,他刚生下来就夭折了。虽然就那时的情形来说,夭折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我无法想像,那些天里,你的这双小脚是如何支撑着你,继续行走在田间地头和村中的石板路上的。记得每逢春节烧纸钱时,你都忘不了很随意地抓起一把,很随意地说一句:老三啊,在那边好生活着,好生照顾你爹。 可是,奶奶,你的心里真的这般随意吗? 在你六十六岁那年,我从泰山上给你买回了一根竹杖,你从此便不离不弃地随身带着它,逢人便说,这是我孙子给我买的,泰山上的,辟邪! 可是,我后悔给你买了这根手杖,不是因为不该买,而是因为买得太早了。这根手杖让你对自己的双脚过早地失去了信心,从此,你的腰身一天比一天弯曲,一天比一天佝偻,你开始了加速衰老的过程。 我好后悔。 八十三岁那年,你走了。当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我送你的那根手杖才过早地离开了我,可是,我依然好后悔。 相对于你用了八十多年的那双小脚,这根手杖确实显得无用而且多余。 你走了,当我赶到你的床边时,她们已经给你化好了妆。你走得很安详,脸上的皱纹显得少了,皮肤也很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忆太久,让你忘掉了太多苦难的缘故。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们给你换上了一双新鞋,一双有着宽大的后跟、圆圆的脚尖、在蓝色鞋面上印着白色荷花的椭圆形的新鞋,一如旧时姑娘们出门时穿的鞋子一样。 是你的这双新鞋子,让我泪如雨下,滴在你的寿衣上,浸润在你失去温度的身体里。 我想你,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