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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释怀


  思念越来越薄,只好写下来。有很多事,缅怀才能释怀。
  本来跑去多功能厅看环保大赛,找了个座位刚坐下没多久,突然响起的几个音符组成熟悉的旋律钻到我的耳朵里,是杨宗纬的《其实都没有》。记忆就像诺米骨牌,一旦推倒第一张便非倒到最后一张不可。
  那是我回家的第二天,也正好是我爷爷的生日。细雨微寒,我和父亲都没有打伞,也没有带冥币和鲜花,只有我拿了一把铁铲。一路上手机里放的便是这首《其实都没有》"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我们像没发生事一样/自顾地走在路上……"等我们到了爷爷的墓地,我的姑姑们已经先到了,坟前堆满了祭品。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接过我手里的铁铲往坟头填了三铲土。我跪在爷爷的坟前,听着姑姑们对我的叮嘱。努力学习之类的话,一如爷爷在世时一样,没有一点改变,只是说话的地点从爷爷的堂屋来到了一堆黄土前。
  回家路上,姑姑提议让我和父亲骑着车带着她们一起回家。父亲说我好久不回家,路上想跟我说会儿话,就让姑姑们骑电动车先走了。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开口问我"你从小就爱写东西,你爷爷对你那么好,有没有写过你爷爷?"听到这个问题,我忽然打了个冷颤,我发现第一次写爷爷竟是一篇悼亡词。对亲人的爱我们总是难以启齿,直到撒手西归那一刻,才一拥而上嚎啕大哭,拼命地将积蓄了一辈子的爱释放出来,希望飘在屋顶的灵魂能把爱意带去天堂。
  爷爷去世我没能拥抱那身体的余温,连夜坐火车赶回家,也只是隔着冷藏棺看他最后一眼。回家路上我还担心哭不出来怎么办,所有亲戚都知道爷爷最疼爱的就是我。踏入灵堂那一刻才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像没关好的水龙头,嘀嗒嘀嗒个不停……出殡那天人很多,送殡的队伍要吹打着在村里转一圈,才往离村子很远的墓地下葬。走在前面的是泣不成声的大伯二伯,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左右两侧有人搀扶着,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悲痛上。父亲面无表情地走在后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自然也没有人去搀着。路两旁看热闹的人有说有笑,好像在议论着哪个孝子没有哭,哪个孝子哭得最厉害。我抱着四岁半的弟弟走了一路,我的心却依偎在弟弟的怀里,躲避着周围的喧嚣和看热闹的目光。
  我的童年有一半都和爷爷在一起。爷爷的木匠活是跟我曾爷爷的义子学的,耍刀弄棍的本领则来自他参加过义和拳的舅舅。小时候特别喜欢新锯下来的木屑的味道,也常常坐在地上抓着锯,锯的另一头是我爷爷。拉锯讲究默契,推拉之间力气要使在一处。沿着墨斗弹在木头上的线,锯条深深陷了进去,而木屑纷纷落下。不拉锯的时候我会在一旁找合适的废木头,用来做我的宝剑和长刀。或者去鼓捣爷爷工具袋里的颜料瓶,每种颜色的粉末都弄一点混在一起,然后,然后就是爷爷欲慈还厉的呵斥。爷爷喜欢唱戏也喜欢看戏,每当哪个村有庙会,我就会跟着爷爷走上几里路去看戏。我当然不是为了看戏,等爷爷看得入迷,我就会偷偷跑到戏台的后面,找个缝隙看戏子们化妆。有时候也能看到四个头上插着小旗龙套站在帷幕后面,只等台上主角一声命令,就立刻跑到台上。这时我会飞速回到爷爷身边,因为台上必定已经翻来翻去打成一团。爷爷说那四个人就是千军万马,我那个时候并不懂数量上的玄奥,只是梦想着以后也能像他们那样,前后空翻身手了得。所以每次回去都吵着让爷爷教我,可是他从我太舅爷爷那里学来的一招半式,随着年龄的增长,只留下绳鞭用来强身健体。
  绳鞭我跟着爷爷学了好几年,我哥哥也学过,不过我爷爷说我耍得最好。早晨六点爷孙两人便站在院子里,爷爷在旁边喊"十字佩红、二郎担山、阴阳手、柳树盘根、边腿……"我就得拿着绳鞭完成相应的招式。难的是招式之间的衔接,一个不好绳鞭尽头的铁锥就会砸到身上。当然一开始学的时候是木锥,熟练之后才换的铁锥。每次家里来什么客人,我都得被爷爷叫去演练一番。客人一叫好,爷爷便让我来一招这个耍一招那个,当真是一招比一招难。所以客人越叫好,我就越不好。
  爷爷去世前几年得了脑血栓,导致了语言障碍。心里想说什么到嘴边就不受控制地变了,开始很生自己的气,后来便时常与人争吵,话也越来越少。记得有一次我刚回家,看到爷爷和一个收废品的发生了争执,争执的根源便是爷爷捡了很多废品堆在家里。一开始家里不让他捡,可是劝不住就随他了。可是随着病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糊涂,家里的废品因为要价太高没人来收,堆得越来越多。母亲又不敢私自给他卖了,就跟收废品的商量好,按爷爷的价钱卖,差价再由我母亲给收废品的。破麻袋本来一个一毛,按一个一块卖。可是等废品都装上车了,爷爷说算错了,应该是一个麻袋十块,拉着收废品的不让人走。看到回家的我,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说所有人都骗他。曾经生产队的大队长,威严的一家之主,从没有人敢违背他的话,现在却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爷爷曾经想跟我一起去一次遥远的南方,去我姥姥那里看一看。我的姑姑伯父们当然反对,我也没有为这件事努力过,长辈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可是看到爷爷这个样子,我好后悔,后悔没有在他神志还清醒的时候,陪他一起出去看看。
  我愣神的空当,父亲已经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也搬了个石头坐在父亲旁边。对他说我去年重阳写了一首词,叫《重阳寄歌》:微雨浸秋寒,奈何重阳,不见南飞雁。百万茱萸登高山,思念插遍。金花酒烈慰风尘,多少寂寥直恨不能言。桦木渐削薄,慢刻精雕,丹青绘长刀。含饴弄孙图一笑,谁送终老。黄泉鱼雁不堪载,只寄短歌遥遥到阴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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