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我在剑桥学说话


  前言:濮实是一名2011年开始在剑桥大学攻读教育学博士的中国留学生,他认为,在现代社会里,使用语言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发展潜力。一个会使用语言的人,一个能够准确掌握大量词汇的人,就有能力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话。这样的能力,会让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掌握很多的主动权。
  有人问我在剑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说是人。
  那些历史上的名人不必多提,只说在平时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去学院餐厅吃饭,对面坐过来一位长者,英国人,已经90岁,一口流利的汉语,说自己1947年曾在北平工作,后来在剑桥东亚系做了汉学家;酒会上偶遇学院的酒保,这个人在学院貌似只负责管理藏酒,但其本人是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社长,也算是学术界的江湖人物。随便一顿日常午餐,可以听到德国战后的历史,可以了解意大利中世纪的宗教,可以搞清楚助听器是怎样发明的,可以讨论法国戏剧、美国电影、埃及政局及日本法律。
  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已经不太准确,因为事实上每个人都一定是你的老师。
  语言能力决定发展潜力
  在所有这些人中,有一位作家是我非常敬重的。他本人在美国一所大学教授文学写作和加勒比研究,除教学以外主要以写作为业。和他接触的过程中我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使用语言的准确性。
  去植物园散步,他可以边走边告诉我们路边的植物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气味或者怎样辨别。每次提到某个信息说之后发邮件,他都一定会拿出本子记下来,回家后立刻就发。跟他随便闲聊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使用语言的时候是多么不准确——我发现自己经常用"这个""那个"来指代事物,描述东西的位置就说"这边"或"那边",描述距离就用"不远"或者"比较远"。而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让我解释清楚到底是哪个,到底在哪边,到底有多远。
  然后我注意到,他在描述东西的时候都会说得非常准确,很少用代词,很少有歧义。甚至在蛋糕店里看到不知道名字的蛋糕都会问清楚它叫什么,怎样拼写。想想自己有时候见到不认识的词都懒得查一下,有时候说不清楚事情就干脆放弃不讲,有时候觉得没必要什么东西都知道名字,反正当面一比划或者用手一指别人就能明白了。
  但现在想来,自己写作不能很快提高,词汇量不见增长,这真的是没办法怪别人。之前学英语到处找方法找技巧,殊不知捷径就在于这种日常的积累和准确使用语言的意识。
  这些道理貌似一直都懂,也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肯下功夫的人,但只有亲身遇到了这样一位作家才看到了什么叫下功夫,才明白了什么叫良好的学习习惯。以至后来,写一段文字拿给他点评,本来以为已经写得很清楚的地方居然也被找出很多歧义。之前往往会抱怨说为什么我写得已经这么清楚了别人还是不明白,但那次被挑出问题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读者意识"。
  从国内读研开始,已经不知道写了多少论文,练学术写作的时候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要有"读者意识",要从读者的角度看自己有没有写清楚。但其实只有在真的被人从每个词每句话中挑出问题的时候,你才会有特别具体地明白到底什么是"读者意识"。
  这样的学习经历是我之前没有过的,平时即便有人说你写得不清楚,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告诉你为什么不清楚,哪里不清楚,怎样才能更清楚。能给出这样精准的反馈,需要的不只是耐心,更重要的是足够强的表达力和解释力。
  我记得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准备选英语专业,一些人提出质疑,说英语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干嘛要把它当专业呢?虽然我当时自己有明确的方向,但却无力解释,后来也常常见到有人郁闷,觉得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人人都会说英语,英语专业的学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优势可言。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英语的确是工具,但恰恰是这个工具,如果你掌握得好,那它可以给你打开很多很多大门,通向很多不同的世界。如果掌握得不好,就没有办法准确地表达自己,表达不出来就不能让别人领会你的意思,就没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英语世界使用英语是这个道理,在中国使用中文也是一样的道理。看上去貌似人人都会说中文,人人都会写汉字,但是事实上,会用中文上街问路还是做公共演讲,会用汉字聊QQ还是写文章,这是有天壤之别的。
  纽约时报中文版曾经刊载过一篇文章,叫《人文学科不该成为冷门》。文章的作者克林肯博格曾在美国许多知名大学教授非虚构写作,他在文中提到说,"在每个学期我都充满希望又十分恐惧,如果我的学生已经掌握了写作,我将没什么可教,而每个学期我都一再发现,他们还是不会写作。他们能够组合起一串串术语,堆砌起大段大段腹语般的句子结构。他们能够围绕碰巧得到的主题和意识形态概念四散转移,而仅仅这么做就能得到好成绩。但说到清晰、简洁的写作,毫无障碍地阐明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描述身边的世界——做不到。"
  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并让别人明白你的意思,这件看来简单的事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可以不夸张地说,在现代社会里,使用语言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发展潜力。
  很早之前就有老师告诉我们说,辩才一定是人才。不是说人人都要当作家或以文字工作为业,但不论是口头语言表达还是书面写作,能够找到合适的词汇和表达方式来传达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这是在现代社会立足所必需的一个能力。
  写作不仅仅可以怡情
  拿写作来说,写作本身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愉悦感。去年在学院结识了一位来自澳门的访问学者,她在大学任教的同时是当地报纸的专栏作家。看到她近半年发在报纸上的都是她在剑桥的亲身感悟。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也有看到,我也有经历,但是看到她亲笔写出那些经历,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为彼此保存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也为他人贡献出了很多好的故事和想法。
  对于作者本人来讲,写作会让人变得更精确,更注重细节,更刨根问底,更真切地关注他人。写作可以把私人的记忆变成群体共享的身份认同,可以把会流走的过去变成凝固不变的历史。即便是非公共场合的写作,比如日常的邮件,如果能写得漂亮,也会让人很欣赏很感动。所有这些文字其实都不是浮于生活表面的薄薄的一层纸。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可以不夸张地说,文字即是人的思想,是生活本身。
  难怪克林肯博格在文章结尾时说:写作,"没有人找得到一种为这种能力定价的方法……但每一个拥有它的人——不论如何,何时获得——都知道,这是一种稀有而珍贵的财富。"
  回到选专业和个人事业发展的"实用"话题,写作不仅仅是一个用以怡情的艺术活动。正相反,写作,以及口头表达,是每一个人日常都会用到的一项技能。有调查表明,事业的发展、收入的多少与人的词汇量有很大关系。很多人常常抱怨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者自己的能力没有得到对等的认可,这种事情的原因有很多,但语言使用能力往往是其中之一。
  从教育的角度看,人的教育最根本的是读写能力,因为在现代社会几乎所有的知识都存在于语言之中,即便是口头传授的经验,其内容本身也会受到语言表达的影响。
  从历史的角度看,人对于历史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书写历史的人是如何叙述的,而叙述即是语言的表达。那些影响过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人,包括政治家、科学家和思想家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通过语言表达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人,引导大家通过某一个视角看世界。可以说,语言的作用不可低估,语言表达能力是领导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很多人可能说,我不想当领导,但事实是,对于语言的使用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读者意识"也并非只是关于作家和普通读者的关系。在广义上看,我们表达任何信息,接收信息的对方都是我们的"读者",无论你的读者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
  在学院遇到的那位作家告诉我说,"读者意识"其实讲的就是怎样获得读者的信任;如果你的表达中很多地方都很模糊、有歧义,那么对方接收不到你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可能就会不再信任你,从而放弃阅读。
  这个道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是完全适用的。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离不开语言的表达。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像作者和读者的信任一样,如果表达不准确、不合适、不得体,都会对人际关系造成直接的影响。
  有时候我们抱怨别人不理解自己,但退一步想想,你真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可能很多人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同时,通过跟这位作家的接触,我慢慢意识到很多时候其实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有时候看到一句话会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们长久以来想说却说不出来的。
  一个会使用语言的人,一个能够准确掌握大量词汇的人,就有能力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话。这样的能力,会让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掌握很多的主动权。而所有这些,如果不是在剑桥亲眼目睹了一位作家的日常言行,我不可能有这样深切的体会,文字于我来说可能至多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我也可能仍旧会沾沾自喜于自己已经算是过关的论文写作技巧。
  我2011年秋天开始在剑桥读书,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每当别人问到我在这边学到了什么,我总是先想起身边接触到的人,以及这些人在不经意间展示出来的经验和学识。
  很多人相信真正的教育是靠师长的言传身教,这一点我在剑桥体会很深。
  关于写作,尤其是学术写作,我们去过数不清的讲座、研讨和研修班,但我从这位作家身上学到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道理,没有什么宏大理论,没有什么框架和系统,但往往真正的学习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是通过朴素的日常语言引发的感悟和思考。
  而一所好的大学最值得珍惜的也往往不是它能直接教给学生的书本知识,而是它为这样的日常学习所创造的环境和氛围,是它对人精神生活所提供的细致入微的关照。
  文/濮实
  原文首发于《东方早报》
  附:人文学科不该成为冷门
  在过去几年里,我曾在哈佛大学(Harvard)、耶鲁大学(Yale)、巴德学院(Bard)、波莫纳学院(Pomona)、沙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和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新闻学研究生院(Graduate School of Journalism)为本科生和研究生教授非虚构写作。在每个学期我都充满希望又十分恐惧,如果我的学生已经掌握了写作,我将没什么可教。而每个学期我都一再发现,他们还是不会写作。
  他们能够组合起一串串术语,堆砌起大段大段腹语般的句子结构。他们能够围绕碰巧得到的主题和意识形态概念四散转移,而仅仅这么做就能得到好成绩。但说到清晰、简洁的写作,毫无障碍地阐明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描述他们身边的世界——做不到。
  人文学科是一套原则的组合,其最终目的是通过语言这种媒介来分析和理解人类的文化、社会和历史活动。而这种清楚、直接、人性化的写作,以及作为这种写作基础的阅读,就是人文学科的根本。
  人文学科的教学已经陷入困境。美国文理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的一篇新报告对人文学科的现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而且几乎每位在高等院校教过书的人,经验也是如此。本科生会告诉你,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来自父母、来自债务的重担,总的来说来自全社会,这使得他们去选择那些他们认为会更快、更有可能带来好工作的专业。这也经常意味着,逃掉人文学科的课程。
  换句话说,在学生和父母考虑在大学里该学什么时,有一种新出现的对职业的狭隘强调。正如美国文理科学院报告指出的,这是一系列事情造成的结果,包括文学体验的整体下降。对文学体验的汲取,举例来说,可以从孩提时代父母为你大声朗读中得到。其结果是,人文学科的毕业生人数大幅下降。今年春天,在我的母校波莫纳学院,英语专业毕业的学生仅有16人,与1560的学生总数相比少得可怜。
  在1991年,耶鲁大学有165名毕业生获得英语文学士学位。到2012年,这一数字是62。在1991年,耶鲁大学两个最重要的专业是历史和英语。到2013年,它们变成了经济学和政治学。在今年的波莫纳学院,它们是经济学和数学。
  当孩子们进入英语专业后,他们的父母总会担心,英语专业有什么好的呢?从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答案总是:先耐心等等。但这个答案不会让任何人满意。然而这却是正确答案,它能反映出文学学习给思想和语言上带来的多种才能。从前的英语专业学生分布在几乎每一个领域、每一个职业岗位上,他们总是能够在语言、文学等方面带来丰富的潜力。
  从前,经典著作,也就是我们都认为值得学习的书籍和作家,似乎是毫无争议的,是某种无需讨论的共识。但经典却总是在不停变化,比起四十年前,它如今包括的内容要广泛得多,这是一件好事。但如今不那么明确的是,我们学习经典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们选择使用这些理论和工具来进行学习。
  专业的狭隘性,这种你可能会从研究生课程中看到的对专门化和理论研究的强调,已经逐渐在本科课程里显露了出来。这种狭窄性有时反映的是教授对自己研究领域的狭窄关注,但它同时也显示出,人们对人文学科研究始终存在的怀疑。这往往让本科生困惑,他们到底在学些什么、为什么学这些,这是我通过与他们的交流发现的。
  学习人文学科应该像是站在一个开放的甲板上,你身在同行和学生中间,船儿正沿着人类体验的无尽海岸线畅游。相反地,现在的感觉却像是,人们撤回到了船腹的小舱里,从那里他们向外看到的可能是海岸线、雾堤或是喷水鲸鱼的后背,但仅仅是一鳞半爪的片段。
  最近这种偏离人文学科的转向中,毫无疑问有追求实用性的考虑。这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急于让教育产生回报的冲动决定了,只有那些能立刻得到应用的技能才值得学习(然而,这无法解释当前政治学的热门)。二,人文学科自身往往没能很好地阐明其重要性。三,人文学科往往不善教授人文知识。你无须在这三种解释里仅选出一个。这三个都适用。
  许多本科生所不知道的,也是他们许多教授未能告诉他们的是,人文学科那些最基本的馈赠未来将会变得多么珍贵。这种馈赠就是思路清晰、行文简明,以及一生对文学的兴趣。
  这个真相可能需要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才能发现。每当我教授年纪较长的学生,不论他们是本科生、研究生或者是初级教师,我都会从他们身上发现,他们对这种未能及早掌握的技能,有鲜明而迫切的需求。他们不将这种技能称为人文学科,也不会将它称为文学,而是将它称为写作。这种能力可以将他们的思考化为字句,而这种字句自身有其价值,甚至是文学上的价值。
  善写原本是人文学科的一个根本原则,这就像是数学和统计学在科学领域的角色一样关键。但是,善写不仅仅是一个实用技能,它是一个人在与周边世界的交流中所生发起来的,理性的优雅和能量。
  没有人找得到一种为这种能力定价的方法,我怀疑也不会有人这么做。但每一个拥有它的人——不论如何、何时获得——都知道,这是一种稀有而珍贵的财富。
  by:韦尔兰·克林肯博格
  翻译:曹莉、林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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