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喊她阿奶(三明方言,奶奶的意思),一直觉得自己是她家人中的一员。尽管母亲说,她是保姆,我是寄养在她家的,每月是交了保姆费的。 阿奶家人共四口,阿奶,阿公,阿姐和我,家里的收入主要靠阿公从生产队挣来的工分和阿奶的保姆费收入。 儿时的记忆中,阿奶打着发髻,每天早晨,当我睁开惺忪的眼睛,透过深蓝色的麻布蚊帐,可以看到阿奶微微后仰的背影,那是她正在对着镜子,精心梳理她的头发,阳光从梳妆台前的窗户斜照进来,她的身子象披着一层金黄色的薄纱……虽然当时阿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我觉得阿奶好漂亮,这形象在我心中成了永久的定格。当她从一个小瓶子中往手掌心倒出茶油,双手对搓后,抹在头发上,梳头的一切程序就算完成了。然后,她会走到床前,掀起蚊帐,抱起我,帐钩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因为两侧的帐钩上分别缀着许多铜钱,由红线穿成棱形。 "出生五十七天抱来我家呢,才这么一点点哦……"我无数次听到阿奶向别人描述我当年到初次到她家的样子,她略略摊开两手掌比划着我的长度,我觉得阿奶一定记错了,才那么一丁点,那不是跟她家刚出生的猫咪差不多么? 在阿奶家里有许多"禁忌",大多与"吃"有关。比如,吃饭时饭粒洒到桌上,要捡进嘴里,否则,长大了脸上会有麻子,长麻子的"危险"还不仅仅是这个,如果碗里的饭粒不吃干净,起床不洗脸,也会长麻子的;吃饭时,不能吵闹,咀嚼的声音不能太大,喝汤吃面时,不能发出"吸溜"的响声,否则,长大会当乞丐。 其实,阿奶对乞丐很友善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乞丐上门乞讨,给点吃的就行。每回乞丐上门,阿奶会用竹筒量出一筒子的米小心倒进乞丐伸过来的布兜里,竹筒快见底时,她会用手挡一下,说:"留点,留点,下次再来哦!"如果乞讨的有孩子,阿奶一定不顾我的反对,从放着我零食的瓦罐里掏出糖豆、爆米花塞满他(她)的衣袋。阿奶说:"你看他很可怜呢,脸脏脏的,衣服也破破的。" 阿奶看不得别人可怜。隔壁有一位独居老人,除了他的养女每月送袋大米过来外,其它的都是靠邻居接济着。家里每回有好吃的,阿奶都会先盛上一碗,一手端着,一手牵着我送过去,到他门前时,阿奶就让我端着碗,教我说:"阿公吃。"这位阿公总会摸着我的脸说:"宝宝乖。"阿奶忙不迭地回答:"很坏,坏哦。"阿奶还有个"禁忌":不能当面表扬小孩子,以免晚上睡不稳,吵闹。 与邻居孩子相比,我身上的衣服算得上最干净整洁的,看不见皱痕。家人的外衣裤,阿奶洗涤干净后,一定用米汤浆过,才晾晒,因此,显得挺括。被套也是这样浆洗的,略硬,盖在身上,蹭着脸颊,淡淡的米汤味混着经过太阳晒后的香味,让人睡得特别踏实。 阿奶常搂着我问:"长大了,妈妈就会把你接走,你会想阿奶吗?" "我不走呀。"我说。 上学了,母亲把我带回了她的"家"。母亲严厉的家教,让我无所适从。我常望着白色的纱帐,白色的墙壁,呆呆地想着阿奶家深蓝色的麻布蚊帐,还有因光线不足而略显得昏暗的墙。 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放学刚走出校门,我远远地看见阿奶由她的邻居陪着在焦急地朝校门的口望着,看见我,她迈着裹过足的小脚快步迎上来,递给我一个纸包,说:"一位老阿奶‘老掉’(去世)了,好命,九十多岁呢,这米果是阿奶向她家人讨来的,你吃了,长命百岁哦。"她一边慈爱地看着我吃,一边嘴里叨叨着:"长命百岁哦……"我的周围围着许多同学,学着奶奶的腔调,用三明方言重复着:"长命百岁哦……"引起一阵阵哄笑声。 阿姐结婚后,把她接到自己的新家,当时阿奶已八十多岁了。阿姐告诉我,从那时起,老街坊来看她,她常会得意地向人家"炫耀"我—— "你记得我带大的那个宝宝吗?上大学啦!" "你记得我带的那个宝宝吗?结婚啦!" ……… 当然,"炫耀"的内容随着我的成长变化而不尽相同。 阿奶九十七岁那年,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