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偷听的壁角

　　 儿时，清晨的习习凉风总吹不过窗户，只能通过狭长的木门吹到床边，轻轻撩起蚊帐，而那若隐若现的闲聊，总是轻轻撩动一颗年少的心。
　　也许，祖母与母亲从不知，夏季的清晨六点多，阳光穿过天井跨越到门口，我早已在亮堂的阳光中醒来，与太阳一起醒来，似乎已经成为渗入记忆的习惯。但是我总是觉得，早晨醒来，就这样继续懒懒地闭着眼睛，不说话，似乎仍是睡着，重温刚才美好而真实的梦境，这样的简单的时刻，确是甜甜的幸福。年少时，上学需六点钟起床，祖母总是提前几分钟叫我起来，而我总犯懒，未到点不愿起来，非得等到六点整确认并无一分的提早才不情愿地离开被窝轱辘爬起来，冬日更甚。祖母即使知道我这懒散的习惯却总不厌其烦地提前叫我，告知我时间。那一份慵懒，也一直延续到如今，即便醒来，还是想再赖一会，抱着被子，享受这样的柔软，和梦中残留的喜悦，似乎窗外的太阳，也是甜甜的，绿色的，穿过篱笆，远远延伸……
　　也许，她们不曾想过，懒懒的我，竟在放假时候这么早就醒来，于是我时常听到她们在灶台，在天井，在木质的二楼沿上，谈论各种事情，如我们点滴的成长，如四季的收获……母亲曾和祖母说，四妹每天早上都喝一大碗浓稠的白粥，一大盆的粥，被她舀过一次两次之后，就剩下一盆水了。这一天天脸色好了很多，个儿也长了不少……说四妹昨日扎的番薯藤很紧，很有劲，不松散，用力才拆下来……说这孩子就是懒散，做事其实还是挺靠谱的……说冬天孩子们都吃甘蔗，有蔗糖，不爱吃饭也正常，缺不了营养……说了许许多多我不曾知道的话，甚至偶尔抱怨父亲的不好……
　　很多话语，母亲都未和我们说过，如那些生活的点滴，那些夸赞，我竟从来不知母亲竟时时关注我们的点滴成长；母亲也基本不在我们面前说起父亲的不是。于是那些年里，印象里的母亲总是淡淡的，沉默地劳作，而父亲却有几分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快意，但是印象中却极少未听过母亲的抱怨。年少时候，母亲总是埋头干活，很少与我们有这样的互动和沟通，我曾以为我们都是粗放的羊群，吃饱了就好，自己独立做着自己的事情，做着自己的梦。母亲也曾与别人说过，她读书不多，不懂怎么教孩子。而这样的清晨，听着墙角，却总有另一番认识，这竟是我童年里十分愉快的时段，因为知晓母亲忙碌中的关注，沉默的关怀，低调却依旧有温暖人的力量，忽而就觉得清凉的水浪逐渐铺满草地，不断蔓延到山的尽头……
　　如今想起，那时的低矮的土楼、泥筑的房屋、木质回旋的楼梯、低低的天井，坐在楼梯护栏上，还能看到对面池塘波光粼粼，浮萍遍布，所有的情景都如在眼前……而母亲经常在天井的柱子旁细碎地剁番薯藤，然后弄到十八寸的大口锅里煮起来，那便是家里几头猪的吃食。阳光并不能照到厨房，于是黑暗的土房子里，是年轻的母亲忙碌的身影，还是一贯地沉默。其实母亲很爽朗，说话声音也清脆，常常话语里带着笑意，即使明明很严肃地教训阿弟，却会突然因某一件事或某一句话而笑起来，就如我童年时候偷听到的一般，母亲与祖母温柔地说着话，穿越清晨睡意的朦胧，传到我的耳里，我的心里，轻易地记了这么多年……
　　我喜欢，听着母亲有时候如孩子一般向祖母抱怨父亲，于是两个女人开始吐槽那个还在熟睡而一无所知的男人；我喜欢，听着母亲细细说着我们的变化，我们的成长，挖掘我们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优点……不知道是睡梦中的朦胧，还是声音的遥远，记忆中那时候母亲的语调总是温温柔柔，带着岁月里柔软的力度，款款而来……
　　前几日，我打电话给祖母，祖母却未接我的电话，第二日再打的时候，祖母像孩子一般淘气地说，我知道昨日是你打来的，但是我要接开码（六合彩生肖）的电话，没有时间接你的电话了。我觉得很有意思，哭笑不得，与母亲提起，母亲说祖母周二、周四和周六都要到买码的，等着开奖也很重要。这种淡淡的默契和互相理解令我很羡慕，祖母说过，母亲对她好，于是她也对母亲好；母亲说，嫁回去几十年，相处一个屋檐下，未曾与祖母红过一次脸。祖母豁达开朗，母亲大大咧咧，祖母心态平和，母亲爽朗不羁，即使生活有那么多琐碎的事情，却还是可以在闲暇时候，在这样寂静的清晨，在安静的阳光中，一起说说孩子们的成长，一起唠嗑父亲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优点和缺点，一起说着家长里短，曾经不长的早晨时间，却凝结成岁月里长长的光阴，年轮转了又转……也许，这便是我着迷的婆媳生活，简单，朴实，温暖，彼此宽容，懂得……
　　如今时常与母亲、祖母通话，甚至有时天天都联系。如今的母亲，与少时印象中的母亲有很大区别，母亲更爽快开朗，也会偶尔和我抱怨父亲，也会常常笑得眼睛弯弯成一条线，再也看到眼里的彷徨不安，以及难以触及未来的不确定。如今的祖母健朗开怀，有自己的兴趣爱好，看淡了长长的人生，宽容平和，不急不愠，像是岁月添了流光，有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安静宁和。如今的她们，比起十年前的她们，过去的只是时光，而现在的她们，应该是更加开怀快乐的，那种快乐通过话筒传递，我轻易感受到了，于是心悄悄安定下来。有什么比至亲至爱的快乐更令人觉得安心的事情吗？也许走过很多路，看淡很多事，反而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多，所求的也只是守着心底那一份安心和快乐而已……
　　人生找一个人懂得自己的坚持不已，曾经的痛苦与快乐，从不停步的追逐，以及心底里深深的珍惜和在意，已然是很难的事情，然而，我何曾幸运，在这样宽容的环境里成长，于是很多人懂得，而至亲至爱如祖母、父亲、母亲、姑姑，他们也都始终懂得，或者即使不懂得，也都一直支持，这也是一种自深深处而来的幸福，令人着迷的存在……
　　人生在世，也许有些人是用一年或者一月，又或者仅仅一日作为单位，慢慢过着生活；而我，始终以十年作为一个单位，人生最开始的十年，纯真的童年时代，似乎过了十岁，突然长大了，开始安静下来；人生的另一个十年，开始感受全力以赴地去冲击，憧憬未来，遭遇挫折；再十年，开始从挫折中慢慢走出，重新找寻自己，重新成长，开始思考人生，总结这些年的经历，记住该记住的，忘记可以忘记的，珍惜该珍惜的，告别无法强留的。人生在这一阶段，似乎瞬间丰富起来，五彩缤纷，像童年时候画的水彩画，透明的底色，明艳的色彩，即使灰暗，也闪耀着黑色的光芒。
　　下一个十年，应该是找寻更好的自己，找一个城市，一种生活，一个人，让岁月更加明媚，让心里更安定。我就这么随便一懒，阳光就这么一明媚，岁月就悄悄走过了。而生活的背景，似乎也是少年时代的天井、古井、矮楼、木梯、宽阔的房檐，成片的花草，还有红墙之外的阳光一片，祖母和母亲温暖的话语，和调皮的孩子……
　　如儿时听到的壁角一般，如那时明媚的阳光一般，懂得与默契，温暖与宽容，逐渐同行了一程又一程。那些值得怀念的过往，印在十年的墙上，而岁月将我偷来的每一个消息，每一个温暖，每一个收藏的种子和微笑，每一朵开放的花，都悄悄贴在上面，渐渐丰满了岁月的酸甜苦辣。
　　我始终相信，人生最美好，最温暖的日子，定是下一个将要起程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