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吴敬梓词作《蝶恋花》和《沁园春》 —— 《儒林外史》中卷首与卷尾两首词 明清小说多有卷首词,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三国演义》中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这首词气象开阔,凝练飘逸,高度提挈全文,并能把读者带进一个深思悠远的艺术境界。在中国,这首词几乎无人不晓,名著与名词交相辉映。 卷首词作为小说的一部分,它和正文互为补充互为阐述,两者相得益彰。好的卷首词,能起到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作用,无形之中增加小说的艺术魅力。卷尾词也是如此。 《儒林外史》中出现的诗词非常少。其中有两首词,一首置于篇首,一首附在卷末。抄录如下: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卷首《蝶恋花》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卷尾《沁园春》词) 一
由于受话本小说的影响,以诗词议论开篇是绝大多数明清章回小说惯用的手法。诗词议论可以点明主题,概括全文的大意;可以烘托某种情绪,抒发一定的感慨;也可以论说作品主旨,进行劝诫。如百回本《水浒传》正文前有词:"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不如且复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抒发的是一种看破事业功名的人生虚无感和历史虚无感,使整部小说笼罩在一种悲壮苍凉的氛围之中。这种文人式的深沉感叹常常使作品直接抵达一种深思悠远的艺术境界。 明清章回小说明显沿袭了宋元话本小说的创作体制。小说的开头多有传承话本小说的篇首诗词,《儒林外史》也不例外,起首便是一阙《蝶恋花》词: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卷首《蝶恋花》词) 《儒林外史》在引述了《蝶恋花》(人生南北多歧路)后,作者便直接写道"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接下来笔锋一转,"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借名流王冕隐括全文。 类似的小说开头并不鲜见。譬如明代冯梦龙增补的《天许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第一回之前的引首,先有一首《行香子》词,"大概说人穷通有命,只宜安份,不可强求",又以张角、黄巢为例,说明时乖命蹇,只合为盗为寇,不但不能称孤道寡,最终还落得身首异处,从而引出正文三遂平妖的故事。又如百回本《水浒传》正文前亦有引首,有词,有诗,后略叙宋朝历代帝王,直至仁宗,说仁宗嘉佑三年(1058)天下瘟疫,天子要祈禳谢瘟疫,"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 《儒林外史》的第一回回目为"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蝶恋花》词之后,紧接着便是楔子,敷陈大义。所谓"大义",当指"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所谓"名流",指的是看破富贵功名颇有魏晋风度的名士王冕。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淡泊名利、不求闻达、孝敬父母、忧国忧民,这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读书人形象。针对明太祖朱元璋八股取士之法,作者借王冕之口说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就把读书人种种可恶、可恨、可笑、可怜的行为都归结为科举制的罪恶,直接对其进行批判。卷首词中的"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这和王冕的识见是一致的。 这首《蝶恋花》词,经过作者点染式的诠释,经过王冕形象化的演绎,有如高屋建瓴振聋发聩,立意深远发语警策。在卷首词和楔子中正面提出作品的思想主旨、在正文中运用讽刺手法塑造众多被批判的形象,这种反讽手法的运用,无疑加强了作品的思想厚度,体现了作者思考的深度。 再看结尾的《沁园春》(记得当时)。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卷尾《沁园春》词) 全词用语清浅空灵,立意高远脱俗,味极淡而含有咀嚼不尽之意。随意点染,淡淡抒怀,却是寄托深远。同样是消极的人生态度,同样是苍凉的遁世情怀,这首《沁园春》词仍能传达作者寻求自我生命安顿的旷达意味,恬淡的心境中透射出了生命的大安静和大自由。 如果说卷首的《蝶恋花》词是对历史兴亡对人生得失的观照而抒发无尽感慨,卷末的《沁园春》就更倾向于对自身心境对个体生命的安顿而寻求恬淡自遣。如果以东坡词来同类譬喻,前者有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千古感慨,后者则趋向于坡公《定风波》词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的自适情怀。前者苍凉高歌,后者浅酌低唱。 通过这两首词的对照互错,不难发现,这部小说的作者吴敬梓先生的心路历程隐约有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