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底下的绿草地

　　刚刚从病房出来，就听见大老远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循声望过去，模模糊糊看得清是一个摇摇晃晃，佝偻着背的身影。那身影走近时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往我手里硬塞了一张一百块钱。我正纳闷这钱是怎么回事，奶奶便撂下话了，＂这钱不多，给你上大学的时候花……回去好好学。＂
　　我这下明白了，望着手里静静躺着的因为之前被主人捏得太久而变得皱巴巴的一百块钱，我更加明白了。这钱奶奶肯定琢磨了很久，早就准备给我了，凑巧今天我为患结石住院的爷爷送饭，她才把她储备好久的认为最能表达她的爱的礼物安安稳稳地放到她孙女手上。可这一百块因为长时间被捏着，呈现出五个手指的形状和沾着暖暖的手汗的温度，我顿时觉得这钱有千斤重。奶奶，我再怎么糊涂也应该明白手中躺着的这一张百块，是一个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起早贪黑，多少声沿街叫卖的呼喊声，多少棵白菜的心血换回来的……想到这，眼里就升起了一层雾气。
　　当她如释重负地转身时，我下意识的将钱塞了回去。我没敢看她的反应，只是一股脑地向前走，不顾身后奶奶的呼喊，走着走着不争气的眼泪就崩溃了，它像条小溪流淌过我的面颊，汇入我被寒风吹的干裂的双唇，最后温暖了我的左心房。
　　我就这么没出息地在走廊拐角拭泪，任凭医院呛鼻的消毒水灌进我的脑子，刺激我的记忆，唤醒我周身的细胞。那消毒水的味道是如此的熟悉与让人依恋，为什么我觉得我的生命仿佛是在这一种氤氲弥漫的味道里晕开晕开，然后重生的呢？我不由自主地将这种味道亲昵地称作＂奶奶的味道＂。
　　十岁之前的记忆里没有你，第一次见到你，完全被你那粗糙的像树皮一样的手伤到了，我惶恐地看着你，望着你那一身仿佛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穿着，怯怯地躲到母亲的身后。可能我的举动太过鲁莽才让长久弥漫在你脸上的微笑与欣喜渐渐消失。母亲俯下身让我喊奶奶，我使劲地摇头，像个拨浪鼓。我偷偷地从母亲的衣袖缝里看见了奶奶脸上淡淡浮现的强忍的失望与伤感。父亲生气地拍了一下我的头，我不负众望地哇地哭了起来，我眯着眼睛大哭，从眼缝中偷瞄到奶奶斥责父亲的严厉与对我的心疼。
　　第一次被她那有泥土与洗衣粉的味道的衣服拥抱着，那种感觉仿佛是大太阳下的青草地，我被这种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心里突然变得好平静。当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我下意识地问母亲＂那老人＂去哪了。母亲没好气地说，什么老人啊，她是你的奶奶，是你嫡亲嫡亲的奶奶，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现在又到城里去打工了，你奶奶太不容易了……说到这时，母亲哽咽住了，当时的我太年幼，尚不知母亲嘴里的不容易的分量，只觉得心里怅怅的。
　　半年后，我不幸得了肺炎。再一次睁开眼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泥土与洗衣粉的味道，像大太阳底下的青草地。我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她用那双粗糙的像树皮的手为我擦身体，动作是那么的和缓、细致，生怕弄疼我，眼神是如此地专注，像是擦拭一件自己心爱的宝物。从她衣袖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让我有种安定的感觉。当时正是非典流行的时候，我被怀疑是疑似病例，每天都被一群医生像看杂耍一样围观着，那种品头论足与窃窃私语让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忐忑着。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冬天里睡下去是否意味着死亡，也无法预知在这样的冬天两个人互相取暖是否预示着希望，我只知道有个人为了我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而日夜操碎了心。我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做了一个冗长而又温暖的梦。梦里，那个人用坚定的语气告诉我：别怕，别怕，奶奶想好了，如果你真的是非典，我就陪你一起隔离……这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响起，心中就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我一定要活下去！
　　这个梦好长，醒来的时候，陪伴我许久的那股味道突然不见了，我慌张地寻找你的踪迹，但似乎一切都是徒劳。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我从来没得过肺炎，我从来没有被那双温柔的手照顾过，从来没有被那双专注的眼神凝视过，从来没有……可是梦里的那句话和那大太阳底下的味道让我的记忆生疼起来，我只好下意识地询问你的去向，母亲依旧是相同的回答，你又默默地踏上了那道通往远方的路途。我好奇地问，奶奶到底去哪了？母亲只是淡淡地回答：去当保姆了。
　　后来我又从姑姑叔叔那儿得知，你除了做保姆还当环卫工人。恍惚间，我才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你那双像树皮一样粗糙不堪的双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呢？用它细致柔软的部位为每个家庭送去一顿顿丰盛的晚餐，送去舒适与便利；又用它坚强厚实的部位在黎明未至时，擦拭去城市里的尘埃，却在城市最洁净的时候，静静地离开……
　　以前的我是多么随便地丢下手中的垃圾，毫无羞耻之心，以前的我是多么鄙视保姆这份工作，视他们为旧社会的奴隶……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以前错得好离谱。当有一天上课回答问题时，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提起了你，那个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出现，却在我康复的时候，默默转身的苍老的佝偻的背影。当我在宽敞的教室里呼喊你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你面带微笑地工作着，脸上溢满满满的幸福，像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用仅剩的余热燃烧着，温暖了周遭的一切。
　　你从不奢求别人对你的工作大加赞赏，却卑微地期冀别人能感受到你周到的服务。你仿佛是大太阳底下的那一抹绿意，那么的卑微与不起眼，却无时无刻不在任劳任怨地进行光合作用，将你的一生无私奉献给你疼爱的子女与正在腾飞的祖国。
　　好想站在世界的中心大声呼喊，向着过往的路人，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当保姆和环卫工人的奶奶，告诉他们是你教会了我奉献的真正含义……我仿佛看见你脸上溢满暖暖的微笑，仿佛闻到了你衣袖间散发出来的泥土和洗衣粉的味道，低头便听见大太阳下的青草正在悄悄地拔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