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天堂的欢乐

　　二零零七年六月刚满七岁的芊芊终于做好离家出走的所有部署。
　　夜晚还在张牙舞爪的时候，芊芊已经醒了，她一直盯着窗外，直到天边泛出一丝白光，她才小心翼翼地爬起床。听到外公呼呼地打呼噜，芊芊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兴奋，不知外公知道自己离家出走后会有什么反应。芊芊朝外公的房间看了看，想着是否该再看外公一眼，算了，反正他一点都不爱自己，芊芊嘟着小嘴轻步地走出房间。
　　带的东西不多，那个她最喜爱的粉红色的书包，一套衣服，毛巾，牙刷，还有一张地图和积攒了一年多的二百块钱。地图是芊芊偷外公的，她从外公的书房里的一本书撕下来然后折好放进口袋里，她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出来。
　　晚上芊芊会偷偷地摊开地图找着一个叫深圳的地方，这个她动用了所有情感去怀恋的城市。她始终记得五岁时妈妈告诉过她这个城市。
　　对爸妈的记忆是从五岁那年乍然而止的，那个明媚的早晨，妈妈抱着她说：＂芊芊乖，妈妈去赚钱，然后让你住大大的房子，买很多很多的布娃娃。＂芊芊看着妈妈慈祥的脸乖巧地点点头。她想着隔壁静子那个大大的抱熊，就抱着妈妈的脖子娇气地说，＂我要妈妈帮我买像静子那个大大的抱熊。＂
　　＂恩恩＂，妈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爸妈离开的时候芊芊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她躲在墙角里，轻声地抽泣着，外公走过来抱起她。
　　＂外公，爸妈什么时候回来？＂芊芊哽咽地问。
　　＂只要芊芊乖，爸妈很快就回来啦。＂芊芊看着外公坚定的眼神，重重地点着头。
　　芊芊也不知过了多久，爸妈走时门前那棵松柏才和她一样高，现在已经比外公还高啦。芊芊觉得外公骗了她，她已经很乖了，爸妈还是没有回来。所以芊芊讨厌外公一直不想和外公说话，她总是躲在房间里看着爸妈的照片，看着看着眼泪就会簌簌地掉下来。芊芊开始很讨厌自己，都怪自己要住大大的房子，要妈妈买像静子那个大大的抱熊，爸妈才会去赚钱。很多时候，芊芊会蹲在门口盯着那个路口，她幻想着爸妈会在那个路口出现。可直到黑夜漫延开来，连人影都看不到了，爸妈还是没有出现。
　　芊芊轻轻地掩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院子里外公种的花开得很鲜艳，垂涎欲滴，美丽极了。外公是一个花匠，依靠卖花持家，他总是花很多时间修理他的花，芊芊总觉得外公爱花，远比爱自己，所以芊芊讨厌那些花，在外公出去的时候，芊芊会恶作剧地把那些开得很鲜艳的花摘下来碾碎，或用铲子把那些刚伸出头的花苗连根铲掉。每次外公都气得发抖，但他却从不打芊芊，是他骗了她，所以才不敢打，芊芊总是这样想。
　　早上弄堂里的雾气浓重，芊芊背着包，一步一跳地往公交站走。偶尔遇到熟人芊芊就笑眯眯的和人家打招呼。
　　＂芊芊那么早就去上学啊！＂开小吃店的李阿姨对芊芊很好，她总会时不时地给芊芊一些零食，却从不要钱。
　　＂恩恩，李阿姨早啊！＂芊芊微笑地回答。
　　火车站在城市的西区，芊芊之前经常跑去那里，她看着那些大人怎样买票，然后怎样登上列车，芊芊对此早已了如指掌。
　　登车之前芊芊听旁边的人说到深圳要七八个小时，就跑去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个馒头。其实芊芊一点都不喜欢吃馒头，但馒头一个才五毛钱，芊芊想着见到爸妈之前肯定要花很多钱，她必须精打细算。
　　火车很拥挤，芊芊坐在一个老奶奶的旁边。她把书包放在腿上紧紧地抱着，她记得电视上说过火车上会有很多小偷，她要时刻提防着。
　　火车开的时候芊芊异常兴奋地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致。她想着就要看到爸妈了，心里美滋滋的，嘴角轻微地上翘着。
　　火车上各种奇怪的口音，并没有影响芊芊美好的心情，她站起来向车厢瞟了一眼，奇怪怎么会有一个那么熟悉的眼神。芊芊心里咯噔地悬起来，那眼神和外公的怎么那么像啊。芊芊疑惑地想着。不会是外公吧？芊芊再抬起头看时，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眼神。怎么可能是外公，出来的时候外公还在呼呼地打呼噜呢，再说如果是外公他怎么可能会看见自己却仍无动于衷。芊芊觉得自己真是疑神疑鬼，她重新坐下来，出神地看着窗外飞驰后退的景观。
　　芊芊睡了一觉，醒来时车厢里的人已经开始往外走，旁边的老奶奶一边伸懒腰一边呐呐自语，＂终于到深圳啦。＂深圳两个字让芊芊猛然惊醒，她骨碌碌地爬起来，背起书包就跟着人潮外车门走。
　　满眼的高楼大夏让芊芊兴奋不已，虽然有着浓重的陌生感，但芊芊一点都不害怕。她跟着那老奶奶走出候车室。
　　走出来的时候芊芊又觉得有个熟悉的眼神停落在她身上，她回头看了看，满眼都是陌生人，又疑神疑鬼啦，芊芊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芊芊顺着一条街走了很久，却一直看不到尽头。爸妈在哪里呢？芊芊以为深圳是个很小的地方就像他们的小区一样，跑十几分钟就可以绕一圈。
　　终于走不动了，芊芊蹲下来，看着人潮涌动的大街。爸妈到底在那呢？芊芊的眼里噙着泪水，她真想哭，但又不敢，人家肯定会笑话自己。除了想爸妈会哭外，芊芊从来就不会因其他事而哭，即使被老师骂被同班的男孩子欺负。
　　芊芊记得老师说过，遇到麻烦时可以找警察叔叔，于是她站起来顺着刚才那条街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几分钟，她终于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芊芊兴奋地跑过去，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说：＂警察叔叔请帮我找我的爸爸妈妈。＂
　　警察是个慈祥的大叔，他蹲下来拉着芊芊的手问，＂你爸妈在那里呢？＂
　　＂在深圳，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她去深圳赚钱，要给我买大大的抱熊。＂芊芊得意洋洋地说。
　　＂你知道你爸妈的电话号码吗？＂警察叔叔轻柔地问。
　　芊芊摇了摇头，她曾问过外公要爸妈的电话号码，但外公总说爸妈很忙忘了留号码。
　　在芊芊一五一十地说完她怎么瞒着外公，怎么一个人坐火车到这里后。那个警察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停在他们跟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姐姐走出来对芊芊说，＂芊芊乖，我带你去见爸妈。＂
　　＂真的？＂芊芊欢悦地跟姐姐上了车。
　　车子驶进一个很大的门，芊芊探着头看着，那栋楼真是宏伟，爸妈住在这个地方啊？芊芊心里兴奋极了，爸妈说会让她住上大大的房子，就是这里吧。
　　美丽的姐姐拉着芊芊到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那里有大大的窗户，一张大床上放着雪白的棉被。
　　＂芊芊乖，现在晚了，明天姐姐再带你去见你爸妈好吗？＂芊芊小嘴嘟了好久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在芊芊进入收留所不久，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尾随着她进来。他找到刚才送芊芊进来的那个姑娘，泪眼婆娑地请求她帮自己一个忙。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日记本递给姑娘，首页是孩子稚嫩的字：我爱爸爸妈妈。
　　＂二月十九日星期六睛
　　爸妈今天去赚钱了，她说要给我买大大的抱熊，我要乖乖地等爸妈回来。我会听外公的话做一个乖巧的孩子。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阴
　　爸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外公说过我乖乖的爸妈就很快回来，现在门口那棵松柏都有外公高了，爸妈还不回来，外公骗了我，我讨厌外公。
　　九月五日星期三晴
　　隔壁班的顽皮鬼雷克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我气冲冲地跟她打了起来，我被他推倒在地，但我不哭。我大声地告诉他我爸妈去赚钱了，过几天就回来。
　　……
　　……
　　六月五日星期三阴
　　我从外公的书上撕了一张地图，我找到了那个叫深圳的地方，它和家里才半截手指远，可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呢？
　　十月十一日星期日雨
　　我要去深圳找爸妈，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要住大大的房子了，不要抱熊了，我只要他们回来。＂
　　姑娘看着嫩稚的字眼，眼角有一些发胀，有酸涩的流泪欲望，她看着满脸皱纹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二天，芊芊兴致勃勃地央求那个漂亮的姐姐带她去见爸妈。姐姐微笑地抚摸着她的头说，＂芊芊乖啦，你爸妈刚出差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芊芊听了把头埋在床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姐姐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芊芊乖，姐姐带你去玩。＂芊芊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深圳真是美丽极了，芊芊看着高大的房子，五颜六色的装饰，公路边还有很多鲜花，像外公种的一样鲜丽。
　　姐姐带她到一个学校，芊芊不知道这是一个孤儿院。院子里有很多孩子在玩耍，那些孩子一脸灿烂地跑过来要和芊芊玩耍，芊芊害怕地缩在姐姐的身后。
　　＂芊芊不怕，你去和他们玩吧。＂姐姐把她从身后拉到前面。
　　芊芊扭捏地走出去，那些孩子一下子就把芊芊围住了，他们纷纷拿出自己的东西给芊芊玩，不一会芊芊就和他们熟悉起来。
　　芊芊不知道，此时门外有一个疼惜的目光正盯着她，带她来的姐姐明显注意到了，她微笑地朝门口点了点头。
　　芊芊和那些孩子玩了好几天，已然成为那些孩子中的一员，他们顽皮的蹦来蹦去，像一群顽劣的小鹿。
　　芊芊才知道那些孩子都是没有了爸妈，就连亲人也不要他们了，芊芊觉得他们真是可怜。她拉着姐姐的手说，＂等爸妈回来啦，我让爸妈给我买很多很多的零食，然后分给他们。
　　姐姐微笑地说，＂芊芊真是个好孩子！＂姐姐指着那些孩子说：＂芊芊你看他们没有了爸妈依然那么开心，是你也会这样吗？＂
　　芊芊沉默了许久，看着伙伴欢快地跳着，然后微微的点点头。
　　外公的突然出现让芊芊有一些惊慌，她低着头一节一节地捏着手指。外公蹲下来抱起她。
　　＂芊芊，外公一直都在骗你，你爸妈已经在工厂的一场大火中永远离开了，他们不在深圳，他们去了天堂。＂
　　芊芊听到外公的话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拼命地摇着外公的身子，要跳下来。
　　＂芊芊乖，你答应过姐姐没有了爸妈你也会和那些孩子一样高兴。＂姐姐走过来扶着芊芊。
　　＂你看他们都没有了爸妈，连亲人都不要他们了，你还有外公呢，你不知道你离家出走时，外公一直跟在你身后怕你遇到坏人。＂
　　芊芊看着外公红红的眼睛，轻咬着嘴唇，她终于知道火车上那个熟悉的眼神原来真是外公。
　　芊芊不闹了，她抱着外公的脖子，＂我会像他们一样快乐的。＂
　　第二天芊芊和外公一起回家，姐姐送他们到火车站。上车时，芊芊跑过来亲了一口姐姐然后微笑地说：＂我会一直快乐的，谢谢姐姐！＂
　　＂芊芊真乖！＂姐姐回亲了芊芊一口。
　　招手离别时，姐姐酸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芊芊外公的话，让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思念父母是世上最纯真的情愫，我又怎能阻止，即使我拦住她不让她来，她还是会想方设法来，我无法战胜一个有着汹涌感情的人，即使只是一个孩子，我唯有放开胸怀让她来，才能满足她心里积蓄以后的渴望，才能让她接受事实。＂他真是个睿智的老人，年轻女人的脸上绽出一朵迷人的花朵。
　　芊芊和外公回到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爸妈的照片藏起来，然后把她和外公的合照贴在床头上。
　　芊芊不再讨厌外公培育的那些鲜花，她还经常帮外公料理它们，客人来的时候她总是热情地和人家聊天，乐呵呵地把最美的鲜花卖给人家。
　　二零一二年初，外公因中风而上身瘫痪，十二岁的芊芊开始撑起整个家。每天大清早她就起床，煮早餐，给鲜花饶水，然后一口一口的喂外公吃早餐。中午她总是急忙忙地从学校赶回来，煮午饭，等待客人来买花。晚上也是同样的忙碌。每天千篇一律的忙碌生活芊芊一点都不觉得累，她一口一口的喂着外公，看着外公沧桑的脸泛出的笑容，芊芊觉得很满足。
　　周末的时候，芊芊经常会去郊区外的一个孤儿院，她带着自己种的花，送给那些小孩子。有时候李阿姨给她的零食她却不舍得吃，总是留到周末拿到孤儿院和那些孩子一起吃。芊芊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一帮会亲切地叫她姐姐的孩子和一个永远爱她的外公。
　　芊芊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叫林晓芊，她和外公的家就在广西某一个小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