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广洋 (7895字,发表于《中华散文》2003年第1期,《青年文学》2011年第3期选载,辑入《成长伴读典藏》(经典珍藏版),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 十年一梦又一梦,梦醒之间的人生旅程中、心灵驿站里,透过曦霭云霞、穿过凄风苦雨,拂却额际的寒霜、甩飞鞋跟的污泥,我在人世的地平线上寻望自己的背影——那行色匆匆、风雨兼程、孤身远行的单薄而渺小的行影。 冥思苦想逸念间,人生的得得失失、恩恩怨怨、风风雨雨、片片段段,以及命运的舛舛错错、劫劫难难,在回身转望的戚戚耿悟、悠悠浩叹中,彰显过虑得丝丝缕缕、历历在目。 在这些身心亲历的人世沧桑、生命历练中,心痕最深感受最多的莫过于从童年甚至是从婴幼儿(当然是听大人们讲的)就开始经历遭受的几次猝不及防却幸免于难的人生事故。在这些来势凶凶而又有惊无险的罹祸和磨难中,我一次次地在鬼门关里脱险、从死亡线上凯旋。更重要的是,在这些绝处逢生的经历中,既有幸运巧合、他人搭救的偶然因素,更有不惮困厄、自己竭力挣脱的必然结果。让我侥幸地感恩惜福于命运之神的同时,也更加深切地认识到意志和毅力的重要性、体会到自我拯救的可能性,从而感悟到生命的顽强、心灵的坚韧、智慧的珍贵和精神的光芒,平添不少达观生死、笑傲险阻、成就人生的勇气和信心。 ①馍箢下的摇篮与洪水中的大缸 听母亲讲,在我出生不到百天的时候,她把我交给年迈的奶奶看管,自己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有一天,她中午下班回到家里时,奶奶把我放在一个哄篮里,哄篮则放在堂屋的正当门,奶奶一边在南屋里忙着做饭一边不时的看看我。谁知,就在我母亲先到南屋里和奶奶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进堂屋刚刚抱起我准备喂奶时,一个盛满馍馍的箢子卟嗒一下不偏不倚的掉在哄篮里,此时此刻,双手托着我的母亲还没完全直起身来,那只箢子是擦着她的额头落下的。也就是说,要是晚抱我一两秒钟,小小的我就整个被砸在高高落下的馍箢的下面,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我这次死里逃生,说起来有两个巧合:一是奶奶粗心大意,把我正巧放在了馍箢的下面——我老家的农村,为防老鼠,总爱在房梁上用绳索系几个勾子,把吃的东西高高的悬挂起来。她老人家为此后悔、自责了好长时日;二是挂馍箢的绳索断开的时间,母亲为此越想越怕、惊悸不已。 如此看来,生命有时是捡来的,具有不可思议的偶然性。按唯心论,那就是命定、命运了。尤其是在生命自身无能为力,不能自救的阶段和时期。而更多的情况下,生命是可以自救的,命运是可以改变、可以争取的。这让我联想到前几年,我在云南富宁县的姑姑家,在突发的特大洪水中自救和救人的惊险一幕。 姑姑是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初期,随军跟姑夫自山东来到云南的,她只生养了表哥一个儿子,姑夫退休后,他们一家人就定居在了富宁县城。三年前姑夫病逝,两年前表嫂又死于癌症,去年春天表哥也因病英年早逝。而姑姑唯一的孙子,当时正在昆明大学读研究生。 2001年中秋节前,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济南赶到富宁,专程去探望我年迈而孤居的姑母。就在我陪姑母住了没几天,8月25日子夜时分,我被一种轰然而至的狂风暴雨惊醒,可能还没有入睡的姑姑,小声对我说:"这里经常下大雨,不碍事的,你好好睡吧……"我因与姑姑聊天睡得很晚,确实有些困倦,在拍窗拖地的风声雨声中很快又进入杂乱无章的梦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姑姑忽然把我推醒,不无紧张地说:"三儿(我的乳名),咱这屋里怎么也进水了?" 我猛然坐起,瓦亮的电灯光下,屋内已是泱泱泽国。我抬腕看了看表,差一刻不到凌晨三点。就在我爬上姑姑的床,刚拿起姑姑床头上的手电筒,准备到门口(姑姑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平房)去看看时,电灯忽然灭了。黑暗中的世界像有千军万马奔袭,风声雨声流水声轰轰然响成一片。待我捏着手电筒下床时,屋内的积水已迅速漫过那条玻璃茶几,已没过我的膝盖了。姑姑不无惊悸地说,是不是山洪暴发了?我说不会吧,就往门口趟着。待我走近房门时,未及开门,就又迅速回到姑姑的床前,扶姑姑站起来。因为只几分钟的时间,凉森森的浊水已漫过我的臀部,姑姑的床瞬间就变成沉沦的"方舟"。待我把姑姑扶上更高一些的桌子时,洪水已经与桌面平了,漫至我的腰部。姑姑说:"肯定是山洪暴发了,三儿你会凫水,赶快逃命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就强作镇静地笑着说:"姑妈,您这说的什么话,就是逃命,也得娘俩一块儿逃啊,哪能把您老人家丢下不管……" "你这不听话的小子!"姑姑打断我的话说,"我这把老骨头了还在乎死吗?你可不能出事啊,刚来到这里、看我来的……" 说话间,洪水已升至我的胸部,漫过姑姑的膝盖(她还在桌子上站着),情况真的是万分危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忽然想到姑姑家院子里有一口浇花存水用的口径超过一米的大瓷缸,心想,这下有救了。便把手电筒递给姑姑,让她扶住墙。我转身去开门,斜身游到院子里。姑姑在屋里嘟喽着:"老天啊,你真是和人过不去呀,我这侄子刚来云南看我没几天,你就发洪水,你这是按的什么心啊?" 待我终于用脚找到那口已沉入水底的瓷缸时,我才发觉和意识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怎么把大缸从水底弄起来,倒出里面的水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它空空的浮出水面。就在我即将绝望时,我又听到姑姑的声音:"三儿,是姑姑命苦,连累了家人又连累了你呀!" 不行,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我必须救出命运多舛的姑姑。当这种闪念雷电一样划过我的脑际时,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先把缸扳歪,我再潜入水中,用头颅把它顶出水面,问题不就解决了?真是急中生智! 当我推着那口空缸来到姑姑所在的房门前时,水已漫过三分之二的门洞,我担心进去后再也推不出来了,便将它小心翼翼地推到离姑姑不远的一个窗口下,唯恐碰裂碰坏了。然后喊姑姑,让她打开窗子。 当我把姑姑抱进缸里,进屋想找把雨伞时,按姑姑说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就急忙推着姑姑向外去,看有没有前来营救的解放军或其他救助人员。这时,我的脚已触不到地面了。因为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突降特大暴雨,造成了突发的山洪暴发,营救人员一时半会还赶不到。就在我担心再下大雨时,没法清除淋进缸里的雨水时,在街道的高岗处遇到一位少妇,她用大塑料盆推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幼儿,正万分焦灼地在高岗上来回走动,洪水已没过少妇的肩膀。她肯定也担心再下雨,因为她也没有带雨伞,再说,随着洪水的不断升涨,她脚下的高岗也将不起作用,到时候她万一不会游泳,盛孩子的盆又容不得她攀附的重量,那麻烦就大了。 看到这种情况之后,我就主动靠过去,问她会不会游泳,她说不会,眼里溢满惊悸也溢满泪水。我就说咱合作一下吧,你把孩子也放到缸里,让我姑姑抱着。你攀附着这口小船一样的大缸,就安全了。万一再下雨,我们就用你的大盆罩在缸上,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就这样,我们男女老少四个人,在黎明到来之前,经历了再次的暴雨、经历了深深浅浅的洪流,终于等到了洪水渐退、营救人员的到来…… ②两次翻车与一次飞车 生命之旅中不知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险要和劫数,一次次险象环生的事故像预先安排好的特殊课程,不断考验着生命也锤炼着生命。 那是在我刚刚会走路的时候,比我大八岁的二哥用一辆平板车拉我玩,当我们走上一座村边的小石板桥时,同村的一个大婶欲拦住车子逗我玩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二哥,三晃两晃就把平板车推翻到桥下去了。 桥下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护村壕,当二哥、大婶眼看着我被平板车整个砸在下面时,二哥惊呆在那儿久久未动,大婶则一屁股跌坐在石板桥上吓昏过去。后来,当路过的人们把那辆平板车掀起来时,他们惊喜的发现,我不仅还活着,而且正嘻嘻哈哈的坐在一个深深的泥坑里嬉戏玩耍着,左手攥着一个大河蚌,右手抓着一条小泥鳅。 原来,在壕里的水断流之际,小桥附近的人家为了存水没稻草(纺草绳),在小桥的下边挖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深水坑。平板车翻下时,我正好掉在那个尚有泥水的深坑里,免遭一次灭顶之灾。这是一种幸运的巧合,迷信的人们称之为天意。 一年之后的另一次翻车就更危险,差一点要了我的小命。那是一个麦收之后的稻苗插秧的季节,二哥领着我到一片瓜洼国的田间去给母亲送饭,回来的路上,遇到一辆已卸下秧苗的地排车,酷爱车辆的哥弟俩,便借着道路两旁的矮柳墩遮住了大人们的视线,过起了车瘾。按二哥的主意,我背对着车厢坐在车子的尾部,他则拧着身子屈起右腿坐到车把上,光用左脚蹬地,两手牵强附会地扶着车把,玩起了二人都能坐在车上的"一脚蹬"。早已被秧苗上的泥水弄的滑不溜鳅的地排车,在二哥起落有致的蹬击下,像翘翘板一样前张后仰地快速行进着。就在我俩大呼小叫的忘乎所以时,车子进入一段又窄又滑的泥水路。当二哥意识到在这种糟糕的路面上无法控制车辆时,已经晚了。 车子翻进水沟的瞬间,我分不清是被车尾厥起来的还是自己跳起来的,反正是比车架提前一步跌入水中。就在我眼冒金花、憋得难受,想挣扎着浮出水面时,头顶上却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压迫着,再动弹不得…… 当我终于苏醒过来时,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弯弯的豆角(母亲在地头上刚为我摘的),趴在一个石质的大碌磙上——家乡的人们总是用这种土办法为溺水者空出肚里的水。这时离出事的时间快一个小时了,是闻讯赶来的母亲坚持着说,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我才慢慢的又能动、又会哭了。要是按以往的经验,溺水者十分钟之内活不过来,也就"判了死刑"。 后来,听二哥说,他当时被车把给打昏了,倒在沟边的淤泥里。就在他处于云山雾罩的昏迷状态时,他似乎听到我在不停地叫喊他,他才噩梦一样苏醒过来。可他再也找不到我的踪影,就断定我被砸在了车架下面。当时已来不及喊人求救了,他果断地潜入水底把比他重几倍的车架子掀翻过来,接着从泥水中拉出我来,然后又抱着脸色铁青的我,一气跑了一里多路,才找到那个碌磙的。 年少的二哥、古老的碌磙、揪心的母亲,再次让我幼小的生命起死回生。一个生命的成长和延续,总有意想不到的许多事情伴随着,就像原野的草木无法避免雷电风雨一样。 说起另一次也是有关地排车的危险事儿,已是多年之后我上高中时的假期里。当时,村北的洙水河上架设新桥,村民们承包了堆起桥基坡度的活儿。那天我是替大哥出工的,与我共推一辆车的是我的堂哥。记得是刚推了第三趟的时候,我和堂哥正在桥坡的下端卸车上的土,两个同村的毛头小伙子从桥坡的上端推着满满的一车泥土往下来,也许是因为载重的车辆在陡坡上下行的惯性太大,也许是因为那两个小伙子推得太快了。当他们的车辆高高在上离我大约一百米时,两个小伙子的步履已跟不上车辆的速度。而此时此刻,那辆脱缰的野马一样下行如飞的车辆正好对着我的后背,可我因正全神贯注地掀车卸土,竟是毫无觉察。就在那两个小伙子吓得愣在那里时,在车辆另一侧的堂哥忽然发现了突如其来的险情,他边抬手朝我身后一指,边大张其口惊叫一声。我回头看时,飞车离我近在咫尺了。而我的两边是两个拦腰高的车把,也就是说,我被卡在正对着飞车的不到一米宽的空间里。也许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也许是一种求生的欲望,我一边转身一边冲着飞车就地弹起,而且弹得特别的高,当我以一种非常潇洒的箭步稳稳落地时,飞车已撞着我的车辆翻滚而过。两辆车都撞得不能使用了,两个小伙子吓得哭了,堂哥也惊出一身冷汗。 围拢而来的人们都说,多亏我从小就练武术,不然这次就在劫难逃了。 其实,人的生命中是有灵魂的,我们常说的灵活、灵敏,就是对人们在思维活动或突发事件中积极进取、不甘落难而做出的反应。我常常想起那个就地弹起的箭步。整个身体长在腿上,生命的图腾就在脚下。 ③身后的河流与脚下的碎冰 人生的长河也像自然的河流一样,有无数的激流和不可预知的险滩。有关河流的危难和记忆,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 村北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洙水河,每到夏天,这里便是村民们游泳的好去处,浅浅的河滩也成了儿童们嬉戏玩水的好地方。大约在我八岁那年,刚学会凫水的我与另外两个去年就会凫水的小伙伴,仗着河里有大人,竟约好一起凫过河去。 说实话,我当时是有些害怕的,要不是他两个邀我、激将我,我是万万不敢横渡那条河的,尽管它不是太宽。 我仨学着大人的样子,横着排成队,以初生牛犊不畏虎之势奋力凫向彼岸。可当我们好不容易游到河心时,我早已精疲力尽了,眼看着河水由浅地方的绿色渐渐变成深地方的"黑"色,我感到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但我马上意识到,既然已游到河心,就是返回也省不了力气。于是,我把头一闷拼命凫向对岸。当我被呛了几口水,胸发闷、眼发涩地终于爬上对岸时。我发现在我身后接着上岸的,已不是那两个小伙伴,而是两个异常紧张的大人。 原来,当我们三个小人子咋咋呼呼的游到河心时,大人们看我们很吃力的样子,便大声惊呼,让我们回去。力气和游技最差的我,因为过度紧张和只顾全力搏击了,没能听到大人们的召唤。而那两个小伙伴听到喊声后,在仓促返回的途中,面对相继游过来救援的大人们,反而失去毅力和信心,双双在即将溺水之际被大人们捞上岸。 我从此征服了那条河,常常往返地畅游着。而那两个小伙伴,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再不敢有凫河的想法。 这次的凫河经历,泅渡成功、一举成功的不仅仅是我的生命,还有我的信心、毅力和观念。也为另一次的踏冰过河打下了心理基础、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那是我刚上中学时,一个雪花飘飘的午后,我再次抄近路去学校,通过一条早已结冰的被称作"老牛湾"的小河(洙水河的支流)。 隆冬以来,我几乎每天都从这条小河上往返着滑冰而过。而今天由于地面上、冰面上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雪,我已辨不清哪地方冰薄哪地方冰厚了,而冰薄的地方,水反而深。再加上下雪之前的气温比较高,冰层也不如原来坚固了。当我怀着一种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走到河心时,"咔嚓嚓"几声惊心裂胆的炸响,自我的脚底向远处延伸着。我霎时惊呆了,意识到在这荒郊野外坠入冰窟的可怕后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立马想起儿时勇敢渡河的经历、也随之想起"狗咬别跑,凌炸别怕"的民谚来,求生的欲望和经验的条件反射,促使我以冲刺般的速度向对岸飞奔。 有惊无险的一幕再次出现了——当我腾云驾雾地跑上对岸,转身望望我跑过的地方,冰层已在我的脚下纷纷碎裂,清冽的河水正颤抖着漫上碎冰,冲击溶化着上面的积雪。我长出一口气——如果稍微犹豫一下…… 后来,在人生和事业的紧要关头,我常常想起这一次又一次的历险。 ④弹起的马蹄与涌来的蛇群 人的一生,许许多多的伤害和危机,还往往与其他的动物有关。童年时被马踢飞而大难不死的记忆,以及工作后与涌来的蛇群短兵相接、斗智斗勇的经历,让我对生命本身和赖以生存的环境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先说说童年时期与马的过节和遭遇吧。那是在我四岁半时,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我见大些的孩子们用一根马尾上的长毛绾成一个活扣,再固定在一根长棍上,就可以套青蜓。就天真无知地跑到一匹马的屁股后面,想薅它尾巴上的长毛。就在我刚一动手时,那匹在柳树下拴着的高大英俊的青骢马,抬起右边的一条腿,噌地一下将我弹飞,而且弹得特别的高、飞得特别的远,我蒙蒙董董的就落在大街对过的一个麦草垛上。更令人气愤的是,当我爬起来、揉揉肚子,在垛子上无法下来,大呼小叫时,那匹马竟装着听不到,连头都不回。后来,当路过的二叔将我从垛子上接下来时,听我一说,脸都下青了。他先是反反复复地查看我的肚子和腿,问我这里疼那里痒不,在确认我无伤无疼后,他拎起一根长棍,大喝一声冲向那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青骢马…… 后来,听大人说,多亏我当时离马的后腿特别的近,要是远些就绝对没命了;再者,我多亏落在一个高大的麦草垛上,要是落在地上、撞到墙上或树上,也够受的了……在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中,我的名气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我命大,有人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人说是神仙保佑,因为附近就有一座古庙,我奶奶还去烧了香、许了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则认为是巧了。回眸生命之旅,除外力的拯救和自身的努力外,许许多多的经历和情节不就是在这巧与不巧之间安安顺顺、舛舛错错的吗? 再回过头来说说不久前与毒蛇周旋的惊险一幕。那是几年前,盛夏的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我作为科技信息报的特派记者,前往神农架腹地的一支地质勘探队的营地进行采访,我赶到堪探现场时,正置中午时分,休息用餐的队员们正对钻孔里流出的浑血碎肉议论纷纷,有的说是钻头钻进了山鼠窝,有的说是钻头钻住了穿山甲,有的说是钻头钻进了蛇穴或大蟒……我也没太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与领队简单的聊了一会后,为不打扰队员们休息,就和他们一起躺在临时搭建的帆布帐蓬里睡起午觉来。连日的奔波,我颇感疲劳。 可是,就在我激灵一下醒来时,队员们已全部出工了,整个帐蓬里就剩下我自己了。令人毛骨怵然的是,我的手腕上正有一条大青蛇爬动着、吐着长信,我本能地以最快的动作抽回手臂,并随之弹坐起来——我一下傻眼了,小小的帐蓬里已到处是蛇,光我躺着的简易铁丝床上就有五、六条,凭以往掌握的有关知识,我认定这些不速之客们全是有毒的,并且是受到了骚扰或伤害而集体出动的,我想起队员们刚才讨论的话题,看来真是钻进蛇洞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大声呼叫起来,可是一点回声也没有。 队员们出于礼貌,没叫醒我,他们全部到山坡那边的另一探点出工了。我接着去摸我的手机时,吓了一大跳——一条干瘦干瘦的小蛇正盘踞在上面。我用相机的长镜头去戳它,它也不跑,还把它的三角头高高的抬起,做出进攻的架势来。我一慌,无意间按动了拍摄键,刺眼的镁光一闪,那条小蛇像是受了惊吓,快速的爬到床的下边。可是,当我想借助相机的镁光驱散所有的毒蛇,逃出帐蓬时,才知道这一招不是太灵,大多数毒蛇一上来似乎有点儿惊动,可是按上几次之后,它们就不怕了,有的还把镁光看成挑衅,吐着长信开始向我攻击。我赶紧抓起手机,拨通了领队的手机。他在电话中告诉我,千万不要乱动,尽量站在原地,并说外面的人员绝对不能靠近,那样只会促动毒蛇们进攻的势头,想脱身就只能靠我自己了。但他指给我一个驱蛇的办法,就是点燃香烟、衣物等容易生烟的东西,点的越多越好,并说枕头下面可能有火机、火柴,还说只要能点燃的东西尽管点,就是钞票也要点,还特别提醒我,千万不要把整个帐蓬都引着了,那样就麻烦大了,蛇在无路可逃的关头会发起竭斯底里的进攻。 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地掀起那个用竹片编成的消暑枕头时,发现只有一盒火柴,火柴盒里只有一根火柴棒。扁扁的烟盒里也空空如也。我手握唯一的火柴棒,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形势所迫,既得成功地一次性地把它划着,又必须顺利地引燃其他物品,并要保证燃烧物的连续性,直到把蛇群驱散。我先取出兜里的小本本(那上面全是我的采访记录),撕下几页,再撕开唯一的烟盒,再掏空我的旅行包,再把我的衬衫、背心和长裤果断地扒下来,并准备好竹质的枕头、看好竹质的凉席。一上来绝对不能动凉席,因为凉席上就有多条毒蛇。我快速高效地思忖运筹一番,开始提心吊胆地划那根火柴,火柴成功地划着后,我先引着纸张,再引着烟盒和衣物,然后把燃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床跟前的地面上。而且要保证既燃着又不要烧得太旺,确保烟雾的生成…… 就这样,当我把笔记本、背包以及塑料梳子、塑料牙刷、工作证的外皮等只要是能燃着的东西一一投进火堆之后,奇迹终于发生了——那些毒蛇很不情愿地一一退了出去,爬得不见了踪影。 我确信不再有危险之后,只穿着一条三角短裤非常狼狈、满眼含泪(被烟雾熏的)地走出帐蓬时,领队和所有闻迅赶来的队员们,正在不远处万分焦虑继而欣喜万分地望着帐蓬的出口、望着绝处逢生、哭笑不得的我。 我忽然觉着,当为了生存和活命,毅然摈弃身外的一切、甚至是一丝不挂地面对厄运时,这是一种特等的历练和深层的洗礼。当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几番轮回之后,柔弱的生命自会变得坚韧刚强、粗糙的心灵自会锻炼打磨出绚丽的光泽。 绝处逢生,并磨砺出生命的光芒,无疑是一种人生的命题和强者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