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扇底风

　　今天从网上书店买了一套《侯方域全集校笺》，为《明清别集丛刊》之一种，上中下三本，精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北京第1版。
　　侯方域是明末四公子之一。河南归德（今商丘）人，出生官宦世家，祖父侯执蒲为明天启朝太常卿，父亲侯洵历任明崇祯朝兵部侍郎、户部尚书，叔父侯恪官至国子监祭酒。侯方域以文章名世，为明末散文三大家，但我却喜爱他的诗，初见是田家英的《从侯方域说起》一文中所引用的他的两句诗：＂烟雨南陵独回首，愁绝烽火搔上毛。＂悲愤苍凉，有老杜之风。后又在清沈德潜所编《清诗别裁集》中看到他的一首七律《寄李舍人雯》：＂金陵门外昔同游，归去衰迟有故丘。六季春城喧野雀，三山云气黯江楼。嵇康辞吏非关懒，张翰思乡不为秋。最是月明照颜色，平芜烟雨使人愁。＂同样不绝兴亡苍凉之感。其诗集名《四忆堂集》。
　　后人知道侯方域，更多的并不是由于他的诗词文章，而是他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那段乱世男女缠绵悱恻、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后来被孔尚任编成了著名戏曲《桃花扇》。明崇祯十二年五月，侯方域到金陵参加乡试名落孙山。侯方域文章甲天下，何以连个举人都未考中呢？他原先被取为第三名，放榜前一天，副主考对主考说：＂此生如以此策入彀，吾辈且得罪。＂因为侯方域的这篇策论，对崇祯皇帝理政有极深刻的批评。本房廖国遴力争说：＂果真得罪，本房愿独承担。＂主考迟疑良久说:＂吾辈得罪，不过降级罚薪而已。不录取此生，正是为了保全此生。＂此年，李自成正从商洛山中杀进河南，烽火连天，黄尘遍地，乡关阻隔，家信难通，侯方域独自避乱于莫愁湖畔，心中惆怅，便到秦淮河边寻花问柳，在媚香楼与李香君相遇。两人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一见倾心，遂相许终生。侯方域在一柄宫扇上题诗一首云：＂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作为订情之物赠予香君。但按照当时的习俗，需给香君一大笔＂梳拢＂费，而侯方域此时客囊羞涩，这让他和香君十分为难。而就在此时，有一个常来往于秦淮、与李香君的母亲李贞丽相好的退职县令杨龙友知道后，便出三百金，玉成了他们的好事。
　　然而，这个杨龙友本是一个清官，寓居秦淮，生活本就十分拮据，哪来的金银帮助别人呢？这让李香君心中颇为疑惑，经询问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叫阮大铖的人所赠。 阮大铖是当时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明末安庆怀宁人，字集之，号圆海，明万历进士，历官行人、户科给事中。初入东林，后认宦官魏忠贤为干爹，与东林党人为敌。崇祯即位，名入逆案被削职，流寓金陵；人人唾骂，处处受攻击。而侯方域的祖父与父亲都是东林党人，在与魏忠贤的斗争中，皆被罢职。侯方域从九岁时就参加东林社事活动，后为复社主要成员，到金陵后就参加了反阮大铖的斗争。侯方域的复社好友陈贞慧、顾杲等写了一篇《留都防乱公揭》，到处散发，揭露阮大铖的丑恶面目，阮大铖被迫敛迹城外牛首山，恨无出头之日。因阮大铖与侯方域的父亲是同年进士，他就欲以世交之谊结交侯方域，以缓和与复社人士的关系。
　　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侯方域还想妥协，对香君说： ＂俺看圆海（阮大铖）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但李香君深明大义，坚决不允，说：＂官人是何等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於何等也？＂遂摘去珠翠，脱去绮罗，全部退还了阮大铖。与阮大铖结下了仇恨。
　　以后几年，候方域的家庭与国家都遭受了巨大变故。崇祯十四年，张献忠出四川东征，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又破南阳，杀唐王朱聿瑛，连下河南14城，与罗汝才再围开封。张献忠也乘丁启睿、左良玉驰援开封之机，攻克亳州。中原战火遍地，侯方域在《归来酬吴大伯裔见赠》诗中写道：＂可怜归旧里，烽燧亦危邦。夜月狐狸舞，霜郊虎豹纵。欢娱频醉眼，时序一寒缸。.贼帅雄千骑，王师折九泷。＂太监刘元斌统京营兵留归德不进，反纵兵大掠周围村庄，杀百姓冒军功，南阳城破后，又掠妇女、财物北去。侯方域又有诗云：＂君不见二月三月群盗集，万马奔腾蹂小邑。继之大蝗将小蝻，黍稷秋成无寸粒。又不见昨夜官兵围新筑，金帛子女厌满轴。抛弃还入一炬焚，怆惶竟忍千家哭。＂崇祯十五年三月，李自成攻破归德府，侯氏一门24人死难。六月，侯方域的父亲侯洵出狱，任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保定、山东、河南、河北、湖北军务，并辖平贼、援剿等七镇官兵，代丁启睿督师开封。当时天下重兵在左良玉，但良玉跋扈，不受节制，因良玉为侯恂旧部，侯恂才得以出狱并担任统兵要职。崇祯十六年春，左良玉避李自成军由武昌兵下九江，因粮尽欲趋南京就食，引起南京骚乱。当时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知侯方域家与左良玉是世谊，就请侯方域去劝止左良玉赴宁。侯方域就以父亲名义给左良玉写了一封信，劝止了左良玉。阮大铖却乘机陷害侯方域，说左良玉欲来金陵，侯方域就是他的内应，要逮捕侯方域。杨龙友知道后连夜通知侯方域逃离了南京，而方域之父侯恂则因左良玉事件又再次入狱。
　　明崇祯十七年四月，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明朝覆亡。五月，吴三桂降清，李自成败退北京，清朝入关。随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王朝，阮大铖死灰复燃，与权奸马士英把持朝政，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东阁大学士，国破家亡之际，不思共赴国难，反而公报私仇，大肆报复东林、复社党人，造＂十八罗汉＂、＂七十二金刚＂之目，企图将异己一网打尽。命缇骑逮捕侯方域，侯方域先匿于苏松巡抚张凤翔幕府，后渡江到扬州依史可法。阮大铖见抓不到侯方域，就报复李香君，怂恿漕抚田仰娶香君做妾。香君宁死不从，头撞栏杆，血溅侯方域送给她的订情扇，被杨龙友沾着鲜血画了一柄桃花扇。阮大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皇帝之名征香君入宫中当歌姬，一面仍四下追捕侯方域，终至第二年清顺治二年正月，在江南宜兴复社好友陈贞慧家中将侯方域逮捕。
　　四月，清豫亲王多铎率清兵南下，南明军队纷纷不战南逃，河南自归德至象山七、八百里无一守卒，扬、泗、邳、徐势同鼎沸，左良玉又不顾大局，放弃江防，以＂清君侧＂名义移兵南京讨伐马士英、阮大铖。马士英、阮大铖迫於形势，不得不结束对复社人士的迫害，侯方域被放出狱投扬州。但史可法见扬州事已不可为，促方域离开扬州。不久扬州城破被屠，随后南京城陷，阮大铖降清，皇帝被俘，弘光朝覆亡。侯方域心念香君，在此时回到了南京，在栖霞山与香君相遇，十月携香君回归德故里。香君与公婆相处和睦，与夫人常氏亲如姐妹，共同生活了八年。可是她的歌妓身份终于暴露，不见容于公婆，住进城外侯家的一座柴草园，终日郁郁寡欢，不久患病去世，享年三十岁。
　　清顺治八年，河南巡抚吴景道因侯方域曾参加史可法军队的抗清活动，又因其父侯恂隐居家乡后屡辞清廷的征招，欲将其父子逮捕入狱。致仕国史院大学士宋权从中调解，但当局要求侯方域必须参加乡试。当局的意思，只要侯方域出来应试，无论文章做得如何，都取他为第一，以扩大政治影响。为了保全父亲，侯方域被迫参加了当年的乡试，但为了保全名节，他又以未完稿交卷的方式，拒绝了与清廷的合作。这使当局很为难，但放榜前还是将他置为第一，后因非议太大，才降为副榜。顺治九年，他将自己的文章结集，定名为《壮悔堂文集》。顺治十年，将《壮悔堂文集》10卷和《四忆堂诗集》6卷刊刻行世。顺治十二年，37岁时，因忧愤时事和思念香君而病逝。他去世后，其壮悔堂文大行天下，给清初文坛带来震撼：＂远方之士初偶得其书者，争分自抄录。而在朝之名公贵卿，变率案有其集＂，《壮悔堂文集》盛行南浙，＂南浙之士莫不慑伏＂，＂天下好古之士，既无不慕《壮悔堂集》，而望之若云霄，奉之若蓍蔡（蓍蔡比喻德高望重）者＂……侯方域的散文，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光辉。然而，在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的各种文学史著作中，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就是因为他曾参加过清朝的科举，被视为有＂变节＂行为。田家英在《从侯方域说起》一文中就谴责他＂出来应大清的顺天乡试，投身新朝廷了＂。＂文革＂以前曾根据戏曲改编拍过一部《桃花扇》的电影，电影结尾着意刻画侯方域脑后垂着一条很长的辫子，香君和他劫后重逢，欣喜若狂，正欲随他一起回河南，未料见他一转身，脑后垂着一条辫子，顿时如雷霆击顶，肝胆俱裂，遂与他恩断义绝，从此出家作了尼姑。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已经属于清朝，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他不主动出来应试，不出来做官，应该算是不忘故国，高风亮节了。国家灭亡，我们不去谴责应该承担责任的失国之人、卖国之人，却去谴责一个任人宰割的书生，这也太欠公允了吧。